武独没说话,扳过段岭的脸,扫了他的脸一眼,见没什么异样,不像被赫连强行做了什么。目光于是又停留在他的唇上。段岭刚见到赫连博,还有点心神不定,眼眶微红。

与武独一对视,段岭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两人不自然地分开。

“他再对你动手动脚。”武独说,“老子教他好看。”

武独来得太快,段岭这才发现,方才被赫连博一扯,袖子被扯去了一块,遍地找不见,想是被赫连博无意撕下来,抓着走了,当即好生哭笑不得。

“西凉都是野蛮人。”武独把毛巾扔过来,给段岭擦脸,说,“连马都搞,你指望他们懂什么廉耻?”

段岭一边说好的好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赫连博出现,是不是意味着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了?!可是大家会相信一个外族人的话么?!初时他只想到不能让边令白知道,以免惹来杀身之祸,现在的局势已混乱到他无法想象的地步,万一被边令白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想就觉得恐怖。

赫连博回去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吗?段岭心想,这家伙向来直言直语的,没什么心计,万一去打听就糟了。段岭倒是不担心自己,就怕赫连博也被卷进去。

“他带了多少人过来?”段岭问。

“不到十个人。”武独说,“晚上我去教训他们。”

“别!”段岭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武独:“那是怎么样?解释?”

段岭:“…”

你要我怎么解释啊!段岭在心里怒吼。

与此同时,赫连博在房内走来走去,激动无比,桌上放着画了一半的画像,赏乐官敲门进来,赫连博便随他出去,前去见边令白。

段岭心里七上八下,想去见赫连博一面,私底下解释清楚,却又避不开武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突然间想到了一个救星。

“我去见费宏德先生。”段岭说。

武独一直坐着生气,听到这话时才起身,换了身袍子,把剑拿在手里,跟段岭一起出去。

“不用这样吧。”段岭无奈道。

武独道:“少啰嗦,走啊。”

段岭只得去见费宏德,说清楚姚静只知道自己嫁给赏乐官一事,费宏德听完后点了点头,朝段岭解释道:“还得与对方多接触,问问看,马贼那事,会不会有蹊跷,边将军搜缴了马贼的遗物,让他们派个人辨认,若有证据,也好交予赏乐官回去行动。”

段岭想了想,点头,不由得佩服费宏德老谋深算,既有反对赫连博的人阻挠这桩婚事,将证据交给他,反而是更好的。

恰好在此时,边令白来了。

“怎么在这里?”边令白说。

段岭表情有点不自然,未知边令白是否得了消息,武独与赫连博打起来一事。

边令白扫了一眼段岭,又看武独,显然是知道了。

“武独,我敬你是客,又时刻保护着赵融,你莫要在我府上闹事。”边令白威胁道。

武独一笑道:“我不仅要在你府上闹事,还要杀你全家,你奈我何?让你那连手都没有的刺客飞腿踢我么?”

段岭:“…”

“武独!”边令白怒吼道,“不要欺人太甚!”

“别说了!”段岭说。

“今天是怎么回事?!”边令白质问道。

“我在后院里头…唱着歌。”段岭心想当真是无妄之灾,解释道,“他就突然过来了,然后就…就…”

“就什么?”边令白睁大了眼睛。

段岭:“…”

武独:“边令白。”

段岭忙示意武独不要冲动,朝边令白说:“西凉人热情奔放,呃…那个,只是想交个朋友。”

边令白又说:“方才他也找过我,特地要求,让你过去陪他,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特地过来问问。”

武独:“…”

武独看边令白的那眼神,简直是要杀了他。

边令白马上改口道:“这不是来问你们了?”

“他不去。”武独冷冷答道。

“我想去。”段岭说,“正好替费先生打听点事…可以吗?”

武独起身就走,段岭忙追出去,心想要么干脆告诉他?

第69章 圆谎

“等等我,武独!”段岭穿过走廊,追在武独身后。

“武…”段岭一句话未完,武独倏然转身,拔剑。

段岭心跳瞬间停了。

他从未见过武独那慎密、冷静的表情,眼中平静若水,一剑刺向他的咽喉。

段岭:“…”

他的眼里现出惊恐的神色,胃部顿时一阵绞痛,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建立起的条件反射机制。

他想杀我。

不,他不会杀我!

他…

段岭在那顷刻里脑海中接连闪过三个念头,紧接着武独那一剑挑向段岭脖侧,擦着他的头发刺了过去,耳后响起“叮”的一声,段岭的呼吸瞬间停了。

勾向他衣领的一把黑色铸铁锐钩被武独一剑挑开。

紧接着武独左手搂住段岭,又是一剑挥出,却看也不看那一剑去处。段岭被他那一下带得身体微倾,仰倒,武独却转头面朝段岭,眼里带着冷漠,打量段岭一眼,确认他并未受伤。

“轰”一声,段岭的心跳仿佛停了。

武独一手揽着他的腰,令他站好,刺向贺兰羯咽喉的那一剑才落到了实处——贺兰羯倏然退后,铁钩一绞,武独手中烈光剑登时弯成一个弧,两人同时借力后抽。

“铮——”一声兵刃交击响声令段岭耳膜发痛。

贺兰羯再不说话,和身抢上,武独两剑封住他铁钩来路,段岭这才反应过来,先前险些被贺兰羯勾住衣领拖走,只见武独站在自己身前,与贺兰羯几下对剑,剑长钩短,烈光剑占了压倒性的优势,贺兰羯被逼得连番后退。

“滚!”武独冷冷道。

贺兰羯眼里带着恶毒神色,倏然退走。

短短数下过招,段岭却是满背冷汗,背靠走廊柱子,脸色苍白,喘个不停,他抬头望向武独,腹痛如绞。

武独还在生气,将剑朝腰畔剑鞘一收,声音悠远绵长,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段岭闭着眼,胃越来越痛,甚至说不出话来。

“还不走!”武独在走廊另一头怒道,“等我背你回去吗?”

段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反应,刚刚看到武独朝他出剑的那一刻,仿佛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某种恐惧感。

“郎俊侠,我肚子疼…”他喃喃道。

武独站在走廊尽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意识到段岭似乎中毒了,忙快步冲回来,按着他的脉门,翻开他的眼皮看。

“没有中毒啊。”武独说,继而拍拍段岭的脸,说:“喂,你怎么了?”

段岭眼里带着悲伤,注视武独,武独说:“喂!不要装了!”

“武独,我肚子疼…”段岭有气无力道。

武独突然明白过来,段岭应当是被方才自己突如其来的那一剑吓的,有些人在震惊之时,容易引发身体的痉挛,正如紧张过度会导致胃疼,忙把他背起来,匆匆回到房内,翻找药草,熬出一碗浓浓的药,给他喝下。段岭回到房中,胃疼逐渐好了起来,药力散到四肢百骸,终于恢复过来了。

“好点了么?”武独问。

段岭这才点头,看着武独,眼眶发酸。

“我以为你要杀我。”段岭说。

“好了好了。”武独简直是拿段岭没办法,说,“贺兰羯就在你身后,你让我怎么办?”

段岭侧躺在床上,武独确定段岭没事了,便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段岭看着武独,心情复杂得很。

“对不起。”段岭说。

武独没有说话,沉默地收拾好药碗,突然瞥了眼段岭。

“你是不是…”武独眉头微皱着,问了半句又打住了。

是不是什么?段岭的心跳陡然加速,觉得武独似乎知道什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武独突然上下打量段岭,段岭喝完药,眼皮直打架,等不到武独开口,便睡着了。武独见段岭入睡,便也不再说话,片刻后收拾停当,躺上床来,躺在段岭身边。

下午温煦的阳光照了进来,睡着睡着,段岭突然大叫一声爹,武独被吓了一跳。

“哎。”武独推了下段岭,段岭却仍睡着,转过身,紧紧抱着武独的腰,埋在他的身上,力气出奇的大,武独也习惯了,一动不动,满脸无奈地躺着。低头看段岭时,又觉这少年实在是不容易。本来一切都不与他相干,不过是为了陪自己,才来了潼关这大老远的地方。武独被这么一折腾,什么气都消了。

武独便随手拍了拍段岭身上,像哄小孩睡觉一般,段岭似乎在睡梦里感觉到,便抱得更紧了。

“赫默想知道,府中那位与姚静相识的少年,是什么来历?”

赏乐官喝着奶茶,朝边令白询问道。

边令白实在要被这群党项人折腾死了,简直是潼关接待过的最麻烦的客人,一会儿要看未出阁的新娘,一会儿又要去非礼刚来投奔自己的少年。常听西凉人野蛮尚武,毫无廉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娶了姚侯的女儿,连个男的都想一起带走,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规矩。

“那是我侄儿。”边令白想了想,说,“守在他身边的那侍卫,却不是我指派的,那厮脾气不大好,冲撞了两位,还请原宥。”

赏乐官“嗯”了声,边令白说:“这孩子年少时过得甚苦,从小没享过什么荣华富贵,那个…赫公子若是抬举他,与他亲近,也是他的福气,只是…”

“钱?”赫连博一个字,正中主题。

边令白正寻思怎么把这小子顺便也估个价,淮阴侯不缺钱,姚静的聘礼到时候意思意思,送点去江左就行了。对方若是看上赵融这唇红齿白的少年,完全可以啊!再加点聘礼就行,既讨好了正当权的赏家,料想这赫默地位也不会低…

正说话时,赫连博与赏乐官对视一眼,赏乐官微微点头,意思是自己去办。

“叫…名字?”赫连博手里拿着段岭的半边袖子,翻来覆去,无意识地玩,鼻子里头塞着布条,堵被武独揍出来的鼻血,又问。

“叫边戎。”边令白说,“未曾起字。”

赫连博又一皱眉,似乎和段岭朝自己说的对不上,但已经从姓段改成别的姓了,也不缺再改一次。

“钱。”赫连博朝赏乐官强调道。

赏乐官示意赫连博不要说了,懂了。边令白登时心花怒放,这俩党项人是要回去准备钱了?先是三百镒金,又是“钱”“钱”,一时间边令白耳中全是叮当响的银子声。

“那个…赏公子。”边令白说,“画像?”

赫连博摆摆手,赏乐官也摆手,边令白意会党项人兴许是还没画好,便不再多问,孰料赫连博说的“钱”只是认为段岭缺钱,而摆手的意思是三百镒金也不用了。

到得傍晚时,外头有人小声说:“边公子?”

武独小心搬开段岭的爪子,下床去开门,见一党项人站在外头,府内管家亲自前来引见。

“赏公子请您与边公子过去一趟。”

“没空。”武独乏味地说,已不想教训这群蛮子,说:“边公子生病了。”

党项人叽里咕噜,朝管家询问,管家答了,党项人便匆匆忙忙转身回去。武独眉头深锁,朝管家吩咐晚饭送到房里来吃,便打发了他。

回到房里,段岭却已醒了,午后那一下简直元气大伤,蔫了吧唧的,偷看武独是否还在生气,武独却脸色如常,在院里取了根木棍练棍法,段岭又说:“哎,武独。”

“什么?”武独说。

段岭想找些话来说,却不知如何开启话题,想了又想,突然来了一句:“我想家了。”

武独:“…”

段岭确实有点想回西川了,待在这里,简直浑身不自在,感觉哪里都不对,虽然在西川郎俊侠要来杀他,可在丞相府武独的宅院里头,总是亲切一点。

“尽快把事办完就走吧。”武独答道。

段岭观察武独脸色,看不透他,又问:“什么时候?”

武独收棍,说:“晚上就去。”

“那…”段岭欲言又止。

武独放好长棍,突然想到一件事——晚上趁机去偷边令白的军机?但段岭怎么办?

“我跟你一起去?”段岭问。

武独把段岭放在房里,万一待会儿贺兰羯又来了怎么办?

“贺兰羯到底和我什么仇?”段岭莫名其妙道,“我没招惹他啊。”

“他看你不顺眼。”武独不耐烦道,“他想找我报仇,所以要伤害你。”

“哦…”段岭点头道。

正说话时,外头又前呼后拥地来了一群党项人,段岭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赫连博又想做什么?!别进来就大喊段岭段岭,那他就完蛋了。段岭醒来时又编了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打算一旦露出马脚,就告诉武独,自己与父亲先前不是在潼关下采买药材吗?就说西凉的党项王子也一起被山贼掳了,自己阴错阳差下救了这党项王子。

大不了到时一见面,用西凉话先把赫连博堵上,反正赫连博结巴,自己无论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武独怀疑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然而赫连博却没有来,党项人先是送进来两个食盒,接着是两大块青金石、一盘金条、十张鹿皮、两根鹿茸,最后捧上来一顶雁翎帽。

武独:“…”

段岭:“…”

段岭朝那党项人说:“快拿回去!用不着!”

党项人朝段岭说:“殿下给您预备的,请一定收下,这是他与您的友谊。”

“你会说西凉话?!!”武独难以置信道。

段岭:“…”

“我以前…去过西凉。”段岭只好把编好的那一套赶紧抬出来骗武独,说,“市集采买,学会了一些,‘好的’是‘其及’,谢谢是‘突及’,我中午不还在唱歌吗?”

武独半信半疑,已完全懵了。

党项人又朝段岭说:“殿下说,三更在院外等您。”

说毕走了,段岭拿着雁翎帽看,上面是一根染成蓝色的斑头雁翎。

“他最后说什么?”武独问。

“没听懂。”段岭忙装傻。

武独走出去,朝那党项人招手,说:“来来来,你过来,别说完就走,你几个意思?”

党项人想必是来前被赫连博叮嘱过,马上走得不见人影了。

第70章 夜会

武独看了眼金条,一根二两,盘里有三十六根,七十二两金条,两块青金石各有半个巴掌大,青金石极其昂贵,中原不产,要通过丝绸之路引入,小块青金石磨成粉末,是名贵的颜料,这么大一块足够当个近百两银子。

段岭上前用布把金子与东西盖住,心虚地说:“这些都要退回去的。”

武独都被气笑了,段岭想起另一件事,说:“我突然有一个主意。”

武独:“…”

段岭说:“晚上你去办事,我就去会他一会,这样贺兰羯肯定不敢到…党项人面前去抓我,对吧?”

“会你个头啊!”武独怒吼道,扬起手,正要给段岭一掌,段岭闭着眼,下意识地做了个躲的动作,那一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段岭壮着胆子,小声说:“就去一次,我顺便把这些东西都退回去,严肃地朝他说一说。你总要办事,要是错过了这时候,党项人回去了,就不好下手了。”

武独犹豫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现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可以,去吧。”

段岭:“???”

武独说:“去,我答应你,什么时候?”

段岭说:“还是算了。”

“没关系。”武独说,“你想去,自然不拦着你。”

段岭怀疑武独在说反话,武独又不耐烦道:“你武爷我一言九鼎,骗你做什么!有糖吃么?”

这么好说话,段岭反而开始奇怪了,他朝武独解释道:“我总是得去探探消息的,费先生也说了,不是么?你去偷了东西,顺手把贺兰羯与边令白砍了…”

“去。”武独语重心长地说,“真的不拦着你。”

段岭总觉得这里头有诈,武独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于是说:“那我去了。”

武独做了个赶他走的动作,段岭说:“现在还不,待会儿,入夜后你去办事,我就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