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最担心的就是郎俊侠,不知道他此时回去了没有,如果回去了,万一告诉蔡闫,自己就麻烦了。

“为什么?”段岭问。

“他怕引起牧相的察觉。”武独说,“无缘无故地去杀一个相府的门客,是为什么?牧旷达的脑子可不简单,他一定会追查这一切。”

段岭一想也是,现如今,哪怕蔡闫知道自己在武独身边,也不敢让郎俊侠来杀他,否则一旦失手,牧旷达就会起疑,李衍秋也会起疑,毕竟以太子的身份,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除非蔡闫与郎俊侠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在这之前,他们一定不会贸然动手。

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零。

江州素有中原第一城之称,古称江陵之地,王气鼎盛,历朝历代,胡虏进犯边关,俱是帝王迁都之处,又是通西川、接江南的中原枢纽之地,背靠玉衡山,面朝滔滔大江,地位得天独厚。

上一次段岭经过江州,过其门而不入,如今终于能看看父亲生前提过的地方了。听说这里春天有桃花,夏季鸣蝉翠绿,秋天飞枫遍城,而冬天白雪皑皑。当真美得如画一般,乃是人间盛景。

码头停船,叮叮当当声响,正值大陈迁都,到处都是货物,段岭扶着武独下来,又上了车,撩开一边车帘,好奇地朝外看。

一座恢弘的城市拔地而起,从古至今,江州未经战乱蹂躏,历千年积累,已有五十万户之巨,城墙绵延百里,十里长街繁华如织。

“哎,武独。”段岭动动他,说,“这儿比西川繁华多了,为什么我爷爷一直不愿迁都过来?”

“因为赵奎。”武独答道,“谢宥与赵奎,素来是死对头,先帝说过一次,谢宥与赵奎各自让了一步,免去了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

段岭大约能感觉到,将权的争夺比相权的波及面更大,后果也更惨重,谢宥与赵奎俱手握重兵,最后祖父不得不顾及百姓性命,迁往西川,以免这两名大陈的重将发生内斗,得不偿失。

车夫从未来过江州,走着走着就不知方向,江州城与西川不同,分内外城,内城为江州府,如今被设为皇宫禁地,外城则以环形建造,自中心朝外发散,最外层的乃是一百零八民坊,一坊中有千户,内一圈是商贸集散,环绕全城的一条长街,再内推一道,则又是一门,学堂、客栈等混合着民宿的一环,共有九十六坊,如天干地支,一环套着一环,彼此对应,如同一个宏伟的风水罗盘,长江便从这罗盘之外环流而过,途经六个码头。

武独也被绕得有点晕头转向,段岭问:“你不是来过的吗?”

“忘了。”武独说,“第一次来就迷了路,在城里走了半天,还是郑彦带着进去的。”

“奔霄认识路么?”段岭问,“跟着奔霄走?”

奔霄轻车熟路,带着马车先是一拐,进了小巷,又是一穿,从长街上出来。

段岭习惯了上京、西川方方正正的城市格局,来到江州实在找不着北,及至回过神时,奔霄已停在了皇宫外头,还不耐烦地等着马车。

那时间主街鸣锣开道,华丽的马车过来,一名身穿黑铠的武将骑着高头大马,道:“何人在此拦路?!”

段岭道:“糟了,车里是什么人?”

“我去应付。”武独说,“不要出来,别怕。”

“是武卿?”蔡闫的声音远远传来,竟是亲自下了车,说,“你可回来了!”

蔡闫认不得马车,却认识奔霄。

段岭从车帘朝外窥探,见车队绵延直到长街上,登时便知自己二人运气实在太好,竟然与迁来的太子、皇帝同一天在皇宫外头会合了!

只见太子车辇后有一辆古朴的马车,八马拉车,照那排场,一定就是他的叔父,当朝皇帝李衍秋!

蔡闫下得车来,武独随手拄着拐,要过去见面,蔡闫却自己过来,示意武独不要走动,在车外一番嘘寒问暖。

“怎么伤得这么重?”蔡闫问。

“学艺不精。”武独淡淡答道,“一时轻敌大意,不碍事,将养数月就好。”

那话一出,周围都静了,谢宥仿佛不认识般地打量武独。

蔡闫答道:“回头传个大夫给你看看,这次当真是辛苦你了。”

武独说:“来日待伤势痊愈,再去朝觐陛下。”说着又抱了抱拳,朝蔡闫说:“恭喜殿下迁来江州,虎踞龙盘,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蔡闫会心一笑,说:“听说与你一同前往潼关的,还有一人…”

段岭坐在马车中,心中一凛,武独却在车外答道:“王山并未跟着回来,还在潼关,想必过几日,也会动身。”

“好,很好。”蔡闫说,“待回来后,咱们也叙一叙。”

段岭从车窗中看不到蔡闫,心中五味杂陈,小心地将车帘揭起一条缝,远远地看着皇帝车驾。

然而就在这时,谢宥前去拉开车帘,李衍秋下得车来。

“我说奔霄怎么不知去了哪儿。”李衍秋淡淡道,“原来被武独骑走了。”

那一刻,段岭瞬间如中雷击,仿佛见到了梦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眼睛、眉毛、嘴唇,甚至神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

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就像那年在院里种花时,父亲站在背后的一刻,见到叔父时,李渐鸿仿佛又活过来了。

“陛下。”武独抱拳道。

“也罢。”李衍秋随口道,“既然骑走了我李家的马儿,来日便进东宫来当门客吧,也是你与荣儿的缘分。”

李衍秋走上前几步,等着武独回答,武独竟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谢恩,甚至没有点头。

蔡闫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十分难看,场面极其尴尬,末了,还是谢宥提醒了一句。

“武独,听见没有?”

武独自若答道:“听见了。”

幸而蔡闫知道应变,朝李衍秋说:“叔,待他伤好了再说。”

李衍秋又道:“也罢,倒是好久不见你了。”

武独道:“蒙陛下挂心…”

孰料那话却不是对武独,而是朝着奔霄说的,奔霄转头看见李衍秋,缓慢过来,李衍秋扳着马鞍,奋力一翻,骑上马背去,调转马头,朝谢宥说:“朕这就先进宫去了。”

李衍秋在马上,朝蔡闫伸出手,要拉他上奔霄的背,奔霄却调了个头,不理会蔡闫,带着李衍秋挪了几步,得洛得洛地缓慢走到马车旁。

段岭那时候还在朝外看,而奔霄就这么猝不及防,将李衍秋带到了一帘之隔的车外。

那一刻,武独的脸色瞬间变了,暗道不好。就连段岭也万万料不到,李衍秋无意中就这么一瞥,瞥见了竹帘缝隙里,段岭的双眼。

叔侄二人隔着竹帘对视,段岭马上侧身,避开李衍秋的目光,心头如同遭了一记重击。

第91章 新居

李衍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马车旁沉默片刻,而后道:“奔霄,换了个主人,是不是就不听话了?”

奔霄打了个响鼻,李衍秋一抖缰绳,说:“驾!”

奔霄动了动,片刻后才不情愿地转身,沿着长街小跑几步。谢宥与蔡闫都笑了起来。

“回宫!”李衍秋朗声道,又朝武独道:“借来骑几天,稍后便还你,看你这伤,想必也不能骑马。”

武独点点头,谢宥又打趣道:“该不会是被这烈马儿摔的吧。”

众人大笑,连李衍秋也笑了起来,蔡闫又朝武独说:“好好养伤。”

李衍秋策马离开,奔霄便跑了起来,吹来一阵风,卷起枫叶,李衍秋驾驭马儿,朝着皇城内直冲而去,一袭明黄色的斗篷飞扬,与那漫天血色枫花映在一起。

武独目送李衍秋离开,才转身上了车。

“对不起。”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正在思考,听这话时,莫名其妙地问:“什么?”

段岭觉得谢宥、李衍秋待武独十分不客气,冷嘲热讽的,听得他心里十分难过,何况武独是为了自己才受的这么一身伤,归根到底,是李家欠他的。武独明白过来,突然觉得好笑,摇摇头,说:“这有什么的。”

段岭万万没料到,武独如今变得这么豁达了,先前昌流君嘲讽他几句都要气个半天,现在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武独手肘倚在车旁,看着外头沿街的黄叶,段岭过去,从背后靠在他的肩头,武独回过头说:“方才陛下他没见着你吧?”

段岭摇摇头,回忆那短暂的瞬间,确实与李衍秋对视了,两人目光稍触即分,然而那须臾之间,又隔着一道竹帘,李衍秋定认不出他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段岭问道。

“他体质弱,常常生病。”武独朝段岭说,“终日病着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脾气。”

秋日烈阳万丈,李衍秋驻马太和殿外,暮风翻飞,吹起两道旗帜。

“吾皇万岁!”黑甲军排山倒海,单膝跪地。

谢宥与蔡闫慢慢赶来,李衍秋却停着,出了会儿神,刚才有那么一刹,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辛苦了。”李衍秋说。

黑甲军如潮水般散开,让出一条路,李衍秋进了正殿内,江都皇宫几经风雨,如今重作修缮,足比西川还要豪华。太监上前,为李衍秋解下斗篷,李衍秋便沿着走廊过去。

郑彦、郎俊侠也到了,李衍秋经过东宫外,往里头瞥了一眼,见郎俊侠正坐在走廊下吹笛子,李衍秋经过,他也不起身行礼。

“这一路上也累了。”李衍秋也不理会郎俊侠,只是朝蔡闫说道,“去歇歇吧。”

蔡闫跟在后头,说:“明日一早就是吉辰,还得祭天,叔也早点休息。”

李衍秋答道:“家虽然换了,药还是免不了要喝,你安心。”

蔡闫便与东宫一众仆役恭送李衍秋离开。

长秋宫内,牧锦之正在镜前描眉,衣裳钗粉也送到了,正在一箱一箱地开着查验。

“什么人又招惹陛下了?”牧锦之从镜中看着李衍秋,眉头一扬,笑吟吟地说。

“并没有什么人招惹我。”李衍秋站在牧锦之身后,答道,“皇后这火眼金睛,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牧锦之放下钗子,随口道:“太子门客一事,今天已吩咐下去了,科考后便当选些人,供太子细细地挑去。”

李衍秋彬彬有礼道:“倒是承皇后费心。”

夫妻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李衍秋说完便又走了出去,牧锦之从镜中白了他的背影一眼。

李衍秋回到自己的寝宫中,朝着宣室殿外的晴空。

郑彦正在廊下坐着,让人开箱,找他的酒。

“郑彦。”李衍秋眉头微皱,“你怎么还在这儿?”

“太子嫌弃我,陛下。”郑彦彬彬有礼道,“有乌洛侯穆在,臣也不必去遭白眼了,大家两不相见,岂不是更怡然自乐些?”

“我一见乌洛侯穆,心中就有把无名火。”李衍秋也和和气气地朝郑彦说,“四大刺客,个个歪瓜裂枣,如今看来,竟是最不得志的武独,比你们还要周正些,总奇怪是不是武独给你们下了什么毒,一个两个的,现在都变这副模样了。”

这话是连郑彦也骂进去了,李家两兄弟,一个锋芒毕露,一个绵里藏针,郑彦早已摸清李衍秋的脾气,知道他怒了。

郑彦马上说:“陛下恕罪,臣这就到东宫去。”

郑彦离开后,李衍秋才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该喝药了。”宫女捧着药上来,李衍秋随手接过,喝了,随手朝院外一扔,琉璃盏一声轻响,摔得粉碎。

“哇——!”段岭终于到了新家。

相府特地拨给武独与段岭一间院子,与正府一巷之隔,较之先前在西川那僻院,新家大了许多,四房两进,一面照壁,还有后院供他们养马,又安排了一名主事、两名仆役伺候。

院里有假山,有一个池塘,池塘后头种满了竹子,边上还有一棵桃树,细水淙淙淌入池中,从弯弯曲曲的渠再流淌出去,竹管架在院墙上,是从丞相府中引来的。

“相爷请两位回来后先住着。”那主事的说,“洗洗一身尘,今夜便为两位接风。”

“都回去吧,不必伺候了。”

武独在前院朝那主事说,段岭正在房中左看右看,新家锦被屏风,窗影横斜,令他想起了琼花院,连摆设布置都是青瓷,还有一间书房给他读书用。

主事小心地将武独扶进来。

“是。”主事似乎料到武独会这一说,只站在院中,却不离开。

段岭想了想,朝主事说:“武爷家里有江湖机密,且毒物太多,怕无意中伤了你们,所以不必留在院中,若有吩咐,我自当过去相府里传,都回去吧。”

主事这才点头,朝段岭与武独躬身,告辞。

没有外人在才方便说话,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有钱!”段岭在隔壁说,“二百两金子呢!”

段岭在潼关已将宝藏一事报给了牧旷达,如今一座金山,也不知牧旷达要如何处置,但若拿来花销,买座城也足够了,这点赏赐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段岭还是挺高兴的,至少不必再顿顿吃饼了。

武独在房中坐着,说:“想吃什么,我出门买去。”

段岭说:“你坐着,别动了。”

段岭抱着被子过来,让武独挪了挪,在他的床上又放了个枕头。武独看着段岭,说:“你睡这房,我睡地上,就在床下,就守着你了。”

“不怕我半夜下床喝水一脚踩死你吗?”段岭笑着说。

武独想起这话正是几个月前自己说的,突然觉得好笑,两人都笑了起来。

武独说:“我来吧。”

“你听我的话行不?”段岭认真道。

“行行。”武独答道,“总得派我点事做,我受伤了,又不是废了。”

武独这么被段岭照顾着,实在不安,倒不缘自段岭身份,只因自己长这么大,从来也不曾有人这么待他。

“那你洗个澡吧。”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抬手,嗅了下自己的衣袖,满脸通红,段岭便出去传人打水过来洗澡。

小厮们抬着个大桶过来,放在角房里,一轮一轮地添热水,兑冷水。

“我自己洗。”武独忙道。

“快脱。”段岭说,拿着武独换下的衣服,到后院去,扔进盆里,打水泡着,回房去找干净衣服,这次牧旷达吩咐对了人,方才那主事办事极其细心妥帖,居然忘了赏他。

不多时,段岭就带着干净衣服来了,捋了袖子,给武独洗澡,武独手上还缠着绷带,不能沾水,一手在身上搓来搓去,见段岭进来,倏然一张帅脸红到脖子根。

段岭按着武独,给他洗干净全身,从那天夜里受了伤,武独就没洗过澡,此时左手搁在桶边,露出健壮的肩背,任段岭搓揉。

“别掉进来了。”武独说,“别别别,别朝下摸!”

洗澡桶大得很,段岭半个身子探进去,武独感觉到段岭确实是认真地在给自己搓洗,奈何他的手一直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得他快要受不了。

段岭说:“把腿抬起来点。”

武独忽然觉得段岭有趣,玩心忽起,一手抱着段岭,把他扯了进来,“哗啦”一声,溅得洗澡桶周围全是水。

段岭怒道:“你!”

段岭全身湿透,武独脸上发红,笑着说:“你洗吧,我不洗了。”

段岭说:“你身上太脏了,别动。”

段岭解开自己的单衣,脱掉湿透的衣服裤子,赤着身体,骑在武独的大腿上,突然他的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每一次与武独肌肤相触,都不曾有过现在的感觉。

段岭的脸也红了,仿佛回到小时候那天晚上,从窗格里看到郎俊侠的身体的那一夜,然而对着武独,他的心跳却更激烈,仿佛有什么极其新鲜、刺激的滋味,就躲在一层纱后头,随时等着他。

“怎么不说话了?”武独倒是回过神来了,一手懒洋洋地架在桶沿上,另一手拍拍段岭白皙的肩背,奇怪地看着他。

“没…没有。”段岭紧张道。

那一刻,武独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眼里带着笑意。

段岭“嗯”了声,埋头用布巾搓洗武独的胸膛。

房外传来脚步声,两人的动作同时一顿。

“喂,兄台,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杯酒啊。”郑彦的声音懒洋洋地道。

段岭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郑彦,还以为是丞相府的人闯进院里来,武独却一手搂住了段岭的腰,把他拉向自己。

郑彦脚下不停,推开了角房的门,就在这时候,武独抱着全身赤裸的段岭,让他伏在自己身前,把头埋在肩上。

郑彦进来时,见武独正抱着个少年,两人一起洗澡。

“郑彦!你究竟有没有眼色!”武独不耐烦道,“给我滚出去!”

郑彦哈哈大笑,笑得够呛,忙关上门,说:“你继续,勿要怪我勿要怪我,实在是没想到。”

武独答道:“外头等着去,少废话。”

郑彦的脚步声远去,段岭这才抬起头来,方才与武独全身裸着,彼此靠在一起,他感觉到彼此心脏狂跳,且各自那物,都涨得硬挺起来。

两人相对喘息,武独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继续洗,段岭咽了下口水,为武独搓洗了下头发。

“好了。”段岭小声说,快步出来,差点在地上滑倒。

“小心。”武独忙伸出一只手,搂着段岭的腰,让他站直,段岭飞快地擦干,穿上长裤,脸上红晕褪去,扶武独出来,给他擦身,擦到他胯下时,干布碰到他笔挺雄壮的那物,两人又涨红了脸。

武独裹上外袍,已能走路,有点踉跄,穿上木屐,一步拖一步地从廊前过,经过郑彦面前,到主房里去。

“这么快?”郑彦说,“该不会是被我吓出来的吧。”

武独朝郑彦骂了句脏话,段岭在角房里吓了一跳,第一次听到武独骂脏话。不一会儿,木屐声响,武独又叩叩叩地慢慢过来,递给段岭干净衣服,示意他换上。

收拾停当,小厮过来将浴桶收走,武独的头发仍湿漉漉的,裹着一袭浴袍,赤着脚,靠在榻上,这才开始招待郑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