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武独马上警觉起身,彼此都赤着上身,武独眉头深锁,问,“你听到什么了?有东西?”

段岭仿佛在梦里听到隐约的马蹄声,刚爬起来又没有了。

“你不要吓我。”武独紧张道,“听到什么了?”

段岭迷茫地摇摇头,说:“做梦了。”

武独把白虎明光铠给段岭穿上,正要出去巡逻,段岭便拉着他的手,复又躺下,说:“老爷,别太紧张成么?”

武独说:“须得照顾你周全,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

段岭侧躺在车内榻上,注视武独,手指摸他帅气的脸,简直越看越喜欢,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与武独就这样在一起了,如同捡到天大的便宜一般。

武独专心地看着段岭的脸,似乎有什么烦心事,武独的眉头又微微地皱了起来,说:“这一路上尽是让你吃苦。”

“小时候吃过的苦也不少。”段岭轻轻地答道,“如今已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突然间,段岭又听见了那马蹄声。

“等等。”段岭说,“我又听见了。”

段岭这次听得非常清楚,发现自己侧躺着,一侧耳朵枕在木榻的横上,木榻连着马车,底下又有车辕,车辕连着车轮,车轮又在地上,抵着一块大石头。

于是大地远方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你来听听看。”段岭示意武独,武独只是听了一下,就说:“不到五里地外,有行军,正在靠近咱们,快!”

“不一定是来找咱们麻烦的!”段岭说。

两人跃下马车,让所有人起来,进入树林深处,正要撤走时,段岭又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

“绕过去了。”段岭答道,“目标不是咱们!”

雨停了,夜间一片寂静,只有隐隐约约的闷响。

段岭马上预感到事情不简单,这声音,只有一种可能——马蹄上包着布,要趁雨夜偷袭。

武独说:“王钲带十人留下,务必躲好,其余能打的跟着我们!”

武独翻身上了奔霄,伸出手,段岭握住借力一跃,上了马背,稳当坐在武独身后,挎上长弓,带兵出发。

一队元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齐齐冲向不远处的河间城。

第129章 破局

“不要动手!”武独抬手,朝下压,示意所有人下马,他撕下布袍,裹住马蹄,众人纷纷照做。

段岭问:“怎么打?”

他只有一次与元人交手的经验,就是在阿尔金山中,与李渐鸿偷袭敌人的时候。

武独说:“总之不要动手,先清点人数。”

段岭说:“好像有一千人。”

“我说咱们这边的。”武独说。

段岭道:“一十二人。”

再来一个就能凑够昆阳十三骑了,段岭心里计算,如果有十三个李渐鸿的话应该比较靠谱。现在自己与武独两个,外加十名骑兵,要怎么打一千人?

“等他们散开。”武独说。

“你怎么知道会散开?”段岭问。

“一定会。”武独说,“如果所料不差,他们会从四个方向设法进城去。”

果然抵达河间城外平原时,元人便开始默契地分兵。

“咱们跟着中间那路士兵走。”武独说,“上!”

武独策马,带着段岭与十名骑兵,在夜色中追着第一路人过去。目标非常明显,是对方的千夫长。不多时,敌人绕到河间城北,武独则带着自己的十人进入了城外不甚茂密的树林里。

“不出声示警吗?”段岭问。

武独做了个嘘的手势,吩咐道:“砍树枝,准备火把插在地上。”

外面十分安静,元兵纷纷下马,在树林中各自做好准备,整理配备,甩出钩索,挂在城墙上。

河间城守备空虚,城楼高处连巡逻的士兵都没有,不知跑到何处去喝酒了,只有两个火盆照着。直到第三队兵爬到一半时,武独方果断下令。

“冲!”武独低声道,“不要出声!”

虽然只有十二人,但突然间从黑暗里杀了出来,乱箭一飞也是颇有气势,登时有人倒地,元军万万未料居然有人在背后偷袭,仓促转身迎战,连忙大吼示警。

城墙上的守军居然还没有发现偷袭!

武独骑着奔霄,带着段岭,瞬间冲进了敌军,抖开烈光剑,双脚夹马腹,回手掠去,烈光剑所到之处便有人应声坠马。紧接着武独又单手揽着段岭,两人朝侧旁一倾,眨眼间出剑,血液唰地飞溅出,元人痛喊一声,被斩成两半。

这声大喊令他们马上暴露了行踪,登时箭矢乱飞,奔霄却早已训练有素,一个疾停,紧接着侧身撞上了夹击的元兵战马,对方一刀劈向段岭。

段岭马上用元语喊道:“不要动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那元兵一怔,紧接着武独一挥手,元兵身首异处,脑袋飞了出去。

元马本就体型矮小,其貌不扬,奔霄又是乌孙宝马,个头高大,这么一撞登时被撞飞出去。

段岭迅速摸箭,一箭飞去,便有马匹嘶鸣摔倒,滚成一团,紧接着连珠箭发,段岭很好地实践了射人先射马的阴招,嘶声四起,到处都是摔倒的马匹。

“走!”武独调转马头,带着众人开始逃跑。背后追兵冲来,段岭拉弓,仰在马背上一躺,天地倒转,松弦,箭发,追兵首领登时被射落马下。

众人又冲进了树林里。

“点数。”武独说。

一五一十…全部都在。

段岭问:“有人受伤了吗?”

两名骑兵轻伤,答道:“还能再战!校尉尽管吩咐!”

“受伤的留待接应!”武独说,“点火把!”

追兵在树林外停了脚步,都不敢进来。不到一会儿,火把全部点起,照得树林中仿佛有上百人,元人马上纷纷后退,交头接耳。

“杀——!”武独吼道。

武独带着人再次朝元军杀去,对方顿时一阵慌乱,朝己方发出喊声示警,转身逃离,段岭喊道:“趴下!”

武独一俯身,段岭连着六箭射去,中箭的元军全部落马,武独喝道:“撤!”

骑兵全部勒马,转回去。

“奶奶个熊哩!”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憋死人了!还让不让人好好杀了!”

“你叫什么名字?”武独朝他问道。

对方马上不作声了,武独说:“再有啰嗦,军法伺候。”

段岭只觉得好笑,武独却眉头深锁,说:“妈的,怎么河间还没半点动静?!”

河间城依旧笼罩在夜色中,打了这半天,不见里头出来支援,也无人射箭。武独本来算计的是一旦打起来,就算没人出城也会有人射箭,没想到居然就像死了一样。

元军似乎在观望局势,也没被吓跑。段岭不由得心想对方这队人当真是临危不乱,换了别的军队肯定以为伏击失败,被敌军识破阴谋,该当马上放弃撤离才是。

对方军阵中有人吼了一声,段岭听懂了,是喊道:“他们人少!是疑兵!快杀!”

“要来了!”段岭喊道,“快走!”

武独喝道:“烧!”

顷刻间元军冲了进来,段岭的手下四散分开,把地上的火把纷纷拔起,抛到树上,噼啪声响,刚下过雨,树叶一点燃登时浓烟弥漫,武独掏出一个药瓶,朝树上一扔。

“轰”的一声,药瓶里头也不知装着什么,登时炸开,树木熊熊燃烧,浓烟滚滚,顺着风势吹向冲进树林的元兵。

“朝城墙跑!”武独喊道。

终于,有人发现敌人了。

“有人偷袭!”城墙高处的士兵喊道,紧接着锣声响了起来,这时候河间城墙上的火盆才一个接一个地亮了,顿时箭如雨下,武独怒骂一句,吼道:“不要射箭!他妈的是自己人!”

城墙上停了射箭,元军又从树林中晕头转向地冲了出来,先前连番冲击,对方两百余人有将近一半倒在树林中的毒烟里,此时城门打开,城防军终于杀了出来。

“不要动手!”段岭生怕对方斩错了人,喊道,“是自己人!自己人!杀外头的元军去!”

武独差点又回手把河间城守军给砍了,段岭忙道:“不用打了!退到城墙下去吧!”

骑兵马上收起队形,训练有素地躲到墙根下偏僻处,纷纷散开,以免挨了滚油。城防军越来越多,元军开始溃逃。整个河间城终于醒了,警钟大作,另外数门也意识到敌人来攻。

“是什么人?”汉人领军遥遥喊道。

“去打吧!别管我们了!”段岭答道。

那领军便率领手下,朝另一个城门杀去支援。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树林里浓烟渐熄,河间城内有人出来清查战场,段岭告知对方还有不少人,并带着他们朝树林里头去,众人纷纷下马,看着人朝外头拖尸体。

段岭指挥道:“都拖到城门外去,元兵再来,就把尸体挂在城门上,还活着的收进去当俘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名裨将挤进人群问,“都是从江南来的?”

武独答道:“新上任河间校尉、河北郡太守。”

瞬间众人都不知所措,忙纷纷朝武独与段岭行礼,这一文一武,已是河北郡最高的地方官了。

段岭道:“派人到塌方的山下去,那里有个树林,里头有我手下,都接到河间城里去,暂时安置在城府里。找一个叫林运齐的,取我任命状。”

裨将领命去了,武独又问:“昨夜谁值守?”

“回禀大人。”另一名裨将答道,“是秦副官,正是昨夜出城,问您身份的那人,方才到南城门去收拾战场了。”

武独说:“你带一队人,过去将他绑了来,老子要治他擅离职守的罪。”

裨将不敢说话,段岭与武独对视一眼,知道里头定有包庇,段岭说:“你亲自去走一趟吧。”

武独便点点头,说:“你先回城里去。”

“嗯。”段岭答道。

武独便骑上奔霄离开,段岭让一名手下点数,看看还有活着的元兵没有。裨将认出了段岭手下的一个人,说:“你不是邺城的孙廷吗?”

“是我。”孙廷答道,“正随着两位大人前来上任呢。”

“嘿。”裨将道,“刚一来就立了这么一桩大功…”

元兵都被拖到一旁去,放在一起,段岭突然推开人群,冲了进来。

“拔都!”段岭大吼道,扑向一具尸体,把他拖到一旁去,这一声喊顿时惊动了周围的士兵。段岭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拔都虽已长大,眉目变得更粗犷,且面目污脏,但不知道为什么,段岭仍是第一面就认了出来。

“快拿水来!”段岭焦急催促道。

手下诧异,取来水袋,段岭把水浇在拔都脸上,拔都睁开双眼。

段岭松了口气,孰料拔都却把段岭脖子朝自己身前一按,双脚跃起,一个翻身,段岭心道糟了!中计了!

段岭要甩开拔都,拔都却早有提防,彼此都对对方的套路熟得不能再熟,当即来了个横搬,段岭一阵天旋地转,待得站定时却被拔都的手臂牢牢箍住,匕首抵在自己颔下。

“简直是天助我也。”拔都用汉语说,“牵一匹马来。”

士兵面面相觑,段岭喝道:“射箭!他不敢杀我的!”

“牵马过来!”那裨将马上喊道,“不要射箭!”

段岭:“你…”

“你又知道我不敢杀你?”拔都的嘴唇凑近段岭,低声道。

他的声音已与从前不一样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勒着段岭的手臂收紧,膂力也变得更强,段岭竟是丝毫不能动弹,被勒得稍稍仰起头。

“杀了你的安答。”段岭眉毛一扬,挑衅地说,“腾格里会让你下地狱…”

拔都:“…”

依旧还是八年前的模样,还是那熟悉的面容,初晨的阳光投下,落在两人面前,半明半暗,仿佛又回到了昔年书阁中,彼此对视的一刻。

马牵过来了,段岭心想这裨将一定和姓秦的串通好了,说不定想害死我…但他已经没时间再多想,后脑勺上挨了拔都一下,登时昏迷过去,被拔都拖上马,冲向平原。

“快追!”孙廷忙道。

众人纷纷上马,追着拔都而去。

第130章 人非

七月盛夏,酷暑难耐。

长聘一身汗,热得不行,拼命扇着风进了江州,牧旷达坐在廊下喝冰镇酸梅汤,见长聘回来了,便吩咐道:“给长聘先生准备一碗。”

长聘站着猛灌,牧旷达也不追问,等他缓过来说话。

“此行如何?”牧旷达问。

“险些就中了暑。”长聘答道,在阴凉地方坐下,牧旷达又说:“派了人去与你传信,这路上一来一回,想必是错过了。”

长聘诧异道:“不见来人。”

“罢了。”牧旷达答道,“本想着你回来时正好顺路,就往邺城走一趟。王山刚走马上任,少不了麻烦,让你去帮把手,待邺城稳住后再回来。”

长聘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卷状子,递给牧旷达。牧旷达皱眉,展开看。

“八年前。”长聘说,“乌洛侯穆抵达浔阳那天,段小婉娘家大宅深夜失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四十七口人,无一幸免。”

“哦?都死了?”牧旷达问道。

长聘点头,答道:“五年前,城中遭了饥荒,过后又起战乱,元人几次进城去掳掠,一年一年的,浔阳人不是南逃,就是死了。饥荒时更饿死了不少孩子,我到处寻访同龄近岁的小孩,剩不下几个,如今浔阳人丁寥落,如同鬼城一般。”

“当真难办。”牧旷达皱眉道。

“然天不负我,在浔阳城中,找到了一位老人。”长聘说,“他是知道段家往事的。”

“人呢?”牧旷达问。

“正值酷暑,路途颠簸,不敢就带回来。”长聘答道,“万一病了,就连这最后的线索都没了。”

“上楼说去。”牧旷达起身,上了二楼书阁,长聘便跟着上去,回身关上了门。

段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段家的柴房里头,有小伙伴在旁喊着:段岭——段岭——段岭——

“喂,醒了!”拔都的声音说,“还睡?”

段岭头痛欲裂,翻了个身,闻到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他在一块草地上躺着,侧旁则是碧蓝色的湖水,他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瞬间睁开眼。

段岭:“…”

拔都一只手朝他身上摸,段岭马上要挣扎,拔都便把他按住,他的手腕粗壮,段岭竟是挣不脱他,被他压在身下。

“你…拔都!放开我!你想做什么?!”

拔都身材魁梧,短短三年不见,竟是长得这般强壮,肩宽腰窄,如同豹子一般,锁住了段岭两手,膝盖顶到段岭腿间,仔细打量他,挨得极近,呼吸几乎是顶到他的脸上。

段岭猛地一挣,却被拔都拿住,把手直接顺着段岭的腰摸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的单衣连着外面的白虎明光铠一起脱了下来。段岭不提防打了个赤膊,登时怒吼道:“你要做什么!”

拔都随手轻轻拍了下段岭的脸,把单衣扔回给他,问:“这衣服谁给你的?”

段岭:“还我!那是我的!”

“是我的了,你还欠我个信物呢。”拔都脱了盔甲,解开上衣,现出强壮臂膀,一身虬结肌肉,套上白虎明光铠背心,走过去在湖前照着看。

拔都回过头,说:“你人都是我的了,省下二千四百两金子,赚。”说着把水袋扔给段岭,说:“喝吧。”

段岭喝了几口,寻思武独不知道发现自己失踪了没,是否正在带人来追他,朝远方看了眼,不知此地处于何方。

“别想了。”拔都看出段岭的心思,说,“早就被我甩得没影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放我回去。”段岭说。

“你觉得可能?”拔都反而笑了起来。

段岭简直拿他没办法,把水袋里的水喝干,扔回给拔都,知道他要装水,果然拔都转身,低头去湖里头装水,说时迟那时快,段岭冲向一旁吃草的马,翻身上马,直接就跑。

“驾——!”

马儿转身开始奔跑,拔都哭笑不得,站起身,皱着眉。

段岭喘息着,仍忍不住回头看拔都,心里突然有点不舍,再见面时,彼此竟然站在了敌对的立场,连话也不曾好好说,便要以这样的方式逃跑。

然而拔都一个躬身,继而如箭一般地冲上草原,直追上来!

“驾!”段岭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