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心里隐约不安,转念一想,是了,应当是赫连博告诉他的。

末了提到匣中有桃,正是当年上京一别后,段岭遣人赠予他的桃枝,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拿到以后,宗真便将它种在御花园中,不意开春时竟长出来了,今年结了这么十一枚果子,便一并摘了给他送来。

明年开春时,若有话想说,可到中京一叙离情。

段岭合上信,靠在榻上,许久后,出了口长气,他拿着桃子到外头去,朝武独说了。如今天各一方,只希望不要变成与拔都那样。

武独听完过往之事,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有人刺杀他?”武独不解道。

“对。”段岭想起往事,说,“我替他挡了那一下,所以也许是为了偿这点情,才借了粮食,接下来就要见过面,才能再议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二人各自站在自己国家的立场上,不可能感情用事。若没有进一步的合作,耶律宗真自然不会一味地来帮他。要出手可以,须得给他利益,或至少出示足够的利益。

“莫要想得这般势利。”武独说,“感情嘛,多少总是有的。一半一半罢了。”

“嗯。”段岭点点头。

武独又说:“听闻辽帝三宫六院,如今也有皇后了,妃嫔更是许多,你还是…”

“你说什么呢!”段岭拿着匣子要揍武独,武独笑了起来,在阳光下看着段岭,低下头,亲吻他的脸颊。

“我想把这些桃子种起来。”段岭说。

武独答道:“我帮你吧。”

武独卷起袖子,与段岭将桃种在房外院中,不知能活几棵。末了段岭掸干净泥,将林运齐、严狄、王钲与施戚叫过来,吩咐自己要离开几天,这段时间里头,府里事情暂时听费宏德的。

郑彦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鬼混,武独留下一封信,让他暂且代为照看,当日便与段岭点兵,前往浔水。

浔水北岸,暮色苍茫,沿岸山峦笼罩在黄昏的微光之中。

“你想做什么?”武独说,“看了辽帝的信,如今想去辽人的地方抢劫了?”

“不。”段岭说,“浔阳一带已经没多少人了,元人轮番入侵,辽人管不过来,只能把老百姓收回城里头,你看这儿。”

段岭展开地图,给武独看。

两人骑着奔霄,段岭坐在武独身前,武独随手扯着缰,驾驭奔霄在岸边徘徊,一手把段岭搂在怀里头。

“从黑山谷起。”段岭说,“沿着山里河流下来,出浔水,是一条水道。”

“嗯。”武独懒洋洋地整个人伏在段岭背上,看着地图。

“在这儿砍树。”段岭说,“尽快把树全部砍光,扔进水里头,顺着河流漂下来,再在邺城北岸上游十五里处的狭窄河道两旁等。”

“明白了。”武独说。

“先砍八千棵树。”段岭说,“将过冬的炭预备下来再说。”

第144章 近乡

秋季最后一波洪汛过境,他们沿着邺城曲折向东北面,上游的河流滔滔而下,经过一道险滩。

“明年得在这里开渠,预备春天灌溉用。”段岭说。

“嗯。”武独眺望对岸,他需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但凡体力活儿,都只有他能去做。

他时不时地检查周围地形,两侧高山在这里形成了一道深谷,每到入夏时浔水便会随之暴涨,一过九月份,水位又会渐渐地撤下去。浔水在河北中北部乃是自东北向西南流,在邺北拐一道弯,转向东边,沿山东出海。

“到时上游的树木漂下来。”武独说,“会搁在这儿,你想得很周到。”

四百人在窄道中牵着马,小心地渡河而过。

“大伙儿小心点。”武独传令下去,“这里已经是辽国地界了。”

彼岸几乎没什么人,都被元人给劫掠完了,虽曾是汉人的土地,如今却一片萧条。

到处都是丘陵与山,官道早已无人清扫,杂草几乎要蔓到路中间去。初时武独还想着白天休息,晚上行军以免引起辽人警觉,但此事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浔北区域根本就没人。

走了足足一天,只有破落废弃的村庄遗迹以及近一人高的杂草。元人放火烧了他们的家园,草木从废墟中顽强地生长起来,掩盖了一切曾经存在于这世上的悲伤。

他们行进得很慢,一边走,段岭还一边考察地形,顺手记录下地图,来日说不定还要打仗,这些都是十分珍贵的资料。

又一天后,他们进入邙山区域,朝西边走,是浔阳,朝北边走,则是上梓。

沿途到处都是飞禽走兽,入秋后觅食的野兽众多,随处可打野味吃,较之邺城、河间等地大片大片的贫瘠土地,浔北实在是富饶的居住之地。只可惜如今已人丁寥落。

“到了。”段岭说,“前面就是黑山谷。”

数条河流途经黑山谷,汇聚在一处淌出,流向南方。

“开始吧。”武独说,“大家动手砍树!”

山谷内的树木大多是青松,也有杉树与不少银杏树。一到秋天,金黄伴着深绿色一层叠着一层,整座山上仿佛被染了颜色,大片的岩石呈现出黑色,黑山谷因此而得名。

武独分配好了巡逻,士兵们各自解下腰畔伐木斧,取出锯条。段岭从严狄处拿了图纸,让士兵们先砍一棵,组装出简单的以水流推动的装置,装好锯条,足足忙了一整天。

到得黄昏时,水动的锯子可以运转了,砍下的树便被抛到河流里,让河水推动旋转。刨去的多余的枝条,打成木柱,堆到一旁,预备累积足够后,成批扔进河中,由人牵往下游。

段岭忙得手上起泡,武独要阻止他,段岭却让他放心,示意自己可以。

“你不熟悉这个。”段岭每天都看严狄绘制的图纸报告,他戴着手套,拧上木榫,朝武独说,“交给我就行。”

入夜时,山上士兵们各自休息,武独巡了一圈,山谷中燃起篝火,星星点点。一天时间处理了三棵松树,连着制水轮与刚到此处调查的时间,已经非常快了。这样持续下去,明天开始,每天能伐至少十五棵树。

一个月时间,便可解决今岁入冬的柴火。

吃过饭后,段岭累得全身酸痛,与武独躺在山野间看着星星。

“你娘是河北人?”武独问。

“嗯。”段岭侧过身,端详武独的容貌,说,“老爷,是哪儿的人?”

两人的脸挨得很近,段岭伸手去摸武独的鼻子、眉毛、耳朵。武独笑了起来,抓住段岭的手握着。

“你看老爷像哪儿的人?”武独问。

“像个党项人。”段岭一本正经地说。

武独:“…”

“因为我爹说,党项男人长得周正。”段岭笑道,“且天天都和发情的公狗似的。”

武独听懂段岭后半句在揶揄自己,马上翻身拿住他,压在他身上,说:“说得是,看来我还真是党项人…”

段岭连忙求饶,今天忙了一天,全身酸痛,实在没法折腾,武独压着他,他只不住叫,武独却抵着他的鼻梁,吻住了他。

片刻后,段岭的呼吸渐急促起来,抱住了武独的脖颈,两人便在这旷野与山林中幕天席地地缠绵起来。

许久,武独才放开段岭,背肌上贴着的单衣与外袍已湿透。段岭衣衫凌乱,只看着武独,不住喘息,又意犹未尽地抱住他,亲吻他的唇。

武独一轮疾风骤雨般的强入后,仍不想放开段岭,衣袍搭在腰间,与他彼此抱着,在树下小声说着话。

“我这一生。”武独低声道,“最遗憾的就是当年没去汝南,而是走了江州路。若去了汝南,便好看看那时城里的小孩儿,哪个是你。”

段岭笑了起来,说:“来了汝南,兴许也你碰不上我,可能匆匆一瞥,就这么错过了。”

小时候的段岭一身脏兮兮,终日与些乞儿混在一处,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如今方有这模样。

“师娘说。”武独答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一生下来就注定的。若当年去了汝南,说不得便该站在你段家巷子外头,看着你跑出跑进的。”

段岭靠在武独赤裸的胸膛前,笑答道:“那你要记得给我买一碗馄饨。”

“现在带你去吃。”武独说,“去汝南?走。”

段岭:“…”

段岭不是没想过故地重游,然则一路上他始终惦记着砍树,不知是否顺利,如今事情大致解决了,自然不必再亲自动手。武独这么一说,他突然有点想回段家看看。

只不知段夫人和那些丫鬟看到他回来了,敢不敢再打他骂他,这时候他背后已有了武独,谁也不必再怕了。

但那个地方,留给他最深刻的记忆,反而是漫天风雪里头郎俊侠的温暖,与巷子里灯光明灭的一碗馄饨。

与武独一起回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对他不公平。

“下次吧。”段岭出神地说,“我有些事,还没放下。”

武独却不答话,把段岭打横抱了起来,段岭忙道:“我还没答应呢!”

武独让段岭骑上了奔霄,穿上袍子,一振肩膀,再翻身上马,不由分说地下山去。

段岭也就不再挣扎,蜷在武独怀中。他感觉得到武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要解开自己的这个心结。他记得八年前的那天郎俊侠抱着自己,离开汝南,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两道的山峦就像山水画一般。

如今则是秋风吹来,长夜之中群星初升,点缀于天幕上,星光遍野,风吹草从,吹得片片低伏下去。武独衣袍飘起,策马载着段岭,驰上大道,在野风里意气飞扬,前往远方笼罩在黑暗中的汝南城。

段岭倚在武独温暖的胸膛上,渐渐睡着了。他又回来了,一去,一回,那些人世间纷繁错杂、惊心动魄的事,不过只是一场浮生大梦。

马背上的那个人仿佛始终都在,陪他走到天荒地老,走到春暖花开。

奔霄停下了脚步,段岭醒了。

“到了吗?”段岭迷迷糊糊地问。

武独不说话,抬头看着城墙。

四更时,他们驻马城门外,高处依旧是那两个残破不堪的字——汝南。侧旁的城门虚掩着,破破烂烂,城墙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进去吗?”武独也十分意外,没想到汝南似乎已没有人了。

“进去看看吧。”段岭说。

武独十分歉疚,不该提这个拍脑袋想出来的建议,看样子汝南已成了空城,百姓都迁走了。

“从城东走。”段岭清醒过来,接过马缰一抖,说,“我认得路。”

虽说离开时只有八岁,但段岭在梦里无数次想起过这印象深刻的故乡,他驾驭奔霄,绕着城墙走。

“回去吧。”武独说,“以后再来。”

段岭说:“明天咱们一起,去拜祭下我娘。”

武独一想也是,蔡闫回朝后,绝口不提段小婉之事,也未让段岭的父母合葬——也许提过,只是他们不知道。但一直没人来汝南迁墓,毕竟这是辽人的地方,越过国界,会非常地敏感。

来日段岭若能顺利登基,是要让父母合葬的。曾经在上京时,李渐鸿也说过,来日回南方,一定要回去找他的娘。

走不了多远,城墙便出现了一片垮塌之处,段岭直接策马踏过垮下的砖瓦进城去,拐入城后,四处看看。

房屋破损了不少,似乎被敌人烧过,沿途正街上秋风吹起,一片荒凉,没有住宅亮灯,城中一片黑暗,已没有人住了。

如今的汝南,已成为一座鬼城,连狗叫声也没有,种满柳树的河边倒是依旧,静夜里河水发出细碎的声响。

第145章 段宅

“我以前常在河边玩。”段岭回头朝武独说。

武独目光巡睃周围,说:“我来控缰,你说地方。”

武独担心这里有埋伏,可就算有影队,应该也不知道他们来了汝南才对。

“当初赵奎让你抓我的时候,有提到来汝南吗?”段岭低声问他。

“没有。”武独答道,“他并不知道你娘是哪里人,甚至不知道先帝还有个儿子,是根据郎俊侠的去向才猜到的。”

“那影队应该也不会知道。”段岭说。

“嘘。”武独示意段岭不要说话,驻马河边,四周一片静谧,只有水流的声音。

“听见了么?”武独问。

“没有。”段岭一脸茫然,他未曾受过刺客的训练,耳朵没有武独这么厉害。

“城里还有人。”武独答道,“也可能是风声。”

这下段岭听见了,声音是从远处的巷子内传出来的,远远的小巷尽头,响起一声“咔嚓”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搬动东西。

“也可能是山猫,或者野狗。”段岭说。

武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下马,把奔霄停在路边,并未拴它,奔霄要跟着过来,段岭抬手阻住,奔霄便待在原地等候。两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巷内。

巷子深处,又是一声轻响,这下清晰了许多,段岭也听见了。

那是关门的声音。

武独把剑拿在手中,另一手与段岭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到巷子尽头。

“咔嚓”又是一声,段岭的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这里就是段家。”段岭极低声说。

武独看了眼段岭,似在犹豫,段岭却催促他走。拐进又一条巷子,“咔嚓”的声音再次响起,段岭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没人。”武独握着未出鞘的剑,抵着一扇院后的木门推开,再撤回,木门发出“咔嚓”声响。

那是风吹的声音,每过一会儿,木门就会被吹开,再歪歪斜斜地靠上去,发出声响。

段岭却满脸疑惑,站在这片后院前。

“怎么了?”武独说。

“不是这里,怎么回事?”段岭的记忆已经错乱了。

“什么不是这里?”武独问。

段岭说:“巷子外头的路…明明通向段家,可这门…什么时候修的?连院墙也不一样了?我记得以前这儿有个池塘,也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怎么变成了另一户人家?”

武独:“…”

这感觉就像回家的时候,明明沿着同一条路走,然而待得到了地方,却发现不是自己的家,连格局都变了。

“会不会是他们搬走了?”武独假设道。

“可是连院墙也拆了吗?隔壁的屋子也不一样了啊。”段岭说。

不仅是段家,就连邻近段家的东西两屋,也彻底变了个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段岭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武独便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这不是他认得的段家了,从里到外,全是陌生感。

“你记错了?”武独问。

“没有。”段岭皱眉道,“我绝不会记错。”

六岁小孩的记忆,也许会产生偏差,这不奇怪。也许是进了一条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巷子,或是段家拿了些钱,将宅子从头到尾翻新了一次。

但段岭始终坚持不可能,房屋哪怕是修缮,格局也不会变。这条巷子他走了无数次,直到启明星出现在天边,他才垂头丧气地从巷中出来。

武独却带着笑意,段岭问:“你笑什么?”

“原来你也会固执。”武独说。

段岭平生最是看得开,被这么一说,倒也无所谓了。唯一的可能,只有哪一家人,买下了段家的房子,嫌弃里头不好看,于是把房子全拆了,再在原址上搭了个又小又破的新房。

后来元人入侵,汝南城就一夜间人去城空,留下这孤零零的破房,连一点记忆也不留给自己了。

“我要去看我娘的坟地。”段岭说。

“先吃点东西。”武独说,“喝点水,再休息下。”

段岭有点困了,而且还有点难过,这儿灰尘太多,便站在街头揉眼睛。

武独给他倒了点水喝,问:“怎么走?”

倏然间一阵风声响起,段岭还未反应过来,破晓刹那,背后一把长剑刺向武独!

武独马上把段岭推开,手中握着的长剑铮然出鞘,转身时袍襟飞扬,架住刺向后背的那一剑!

段岭只见那刺客是名身长九尺的黑衣人,速度快得像阵风一般,与武独交手时两人各自侧身,那一刻,仿佛是直觉使然,段岭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昌流君!”

喝出声时,那高大刺客已一剑斩向武独肩头,武独甩手一亮指虎,指缝中的钢铁锁住白虹剑,错手一抽,“嗡”的一声震得段岭耳畔十分难受,而武独就在刹那间转过剑身。

一轮红日初升,映在烈光剑上,唰地一道强光照向刺客双眼,蒙面巾下的双眼微微一眯,刺客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闪身后退,蒙面巾险些被武独一剑挑了下来!

“嘿嘿嘿。”

刺客发出了昌流君惯常的声音。

段岭:“…”

“喂别打了!”昌流君只是出手偷袭,手痒想试武独功夫。武独却二话不说,如影随形地跟上,长剑斜掠,昌流君怒吼道:“玩一下也不行吗?!”

“好了好了。”段岭忙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