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妈自己找的。”拔都答道,拈着杯,一口饮尽。

段岭笑了起来,耶律宗真也敬拔都,各人把酒喝了。

“过几天我就送你回去。”段岭又说。

“送我回去?”拔都话里带着嘲讽的意味。

段岭说:“不然呢?你想怎么样?”

拔都答道:“窝阔台不会接受你的任何条件,死心吧。”

“不必。”耶律宗真说,“我已让手下星夜兼程,送信给赫连博,届时西凉、陈、辽将联合与你元一战,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在战场上了。”

段岭暗道一声好,耶律宗真果然剽悍。

第167章 殊途

“至于赫连那大舌头?”拔都嗤之以鼻,说,“养马他还行,行军打仗,不是我的对手。”

段岭心想你还说宗真目中无人,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的狂,输在我手底下两次,现在成了阶下囚,还这么以为。

“你全猜错了。”耶律宗真说,“把你的话都还给你。”

拔都:“…”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险些被酒呛到。

“你不说点什么?”耶律宗真朝段岭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敢说。”段岭答道,“小时候我就不能喝酒,一喝醉,就容易说出真心话,说了真心话,我就输了。”

“谁说真心话谁就输。”耶律宗真说,“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啊。”段岭叹了口气,说,“怎么变成这样了?”

三人沉默片刻,拔都似乎对辽帝与陈太子这么一唱一和有所触动,说:“你们汉人的酒太少了。”

“述律端。”段岭吩咐道,“给他换个酒碗,把酒坛子拿过来。”

述律端换了酒,拔都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你走吧。”段岭说,“不要打仗,来日天涯海角,咱们还能当安答,我不想失去你,拔都,我不想有朝一日,拿着刀捅进你的胸膛,或者死在你的刀下。”

拔都喝酒的动作顿了一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酒碗里自己双眼的倒影。

“你、赫连、宗真。”段岭说,“我只有你们三个朋友,我不想和你们成为仇人,有时候我总在想…”

段岭叹了口气,喝了口酒,说:“为什么我们总要打来打去的,那天从你营帐里逃回来以后,其实我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没见,其实,我很想你。可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可以,我想回到咱们小时候去,在那个名堂里,大家没有这么多忧虑,没有这些烦恼,终日开开心心的。”

“可时间不等人。”段岭又说,“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爹死了,郎俊侠也背叛了我,名堂里的同学、夫子,都死了,蔡闫想杀我,曾经认识的人不是变了,就是不在了。”

段岭注视着杯中酒,沉声道:“我不想失去你,拔都,我们能不能不要打仗。”

“你见过北方吗?”拔都突然问。

段岭蓦然抬头,看着拔都。

“不是上京,是比上京更远的北方。”拔都说,“呼伦贝尔、官山、色楞格河,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出生之地。”

段岭答道:“没有。”

“连你爹也不想带你去的地方。”拔都说,“冬天比春夏秋三季还长,很冷很冷,不像你们汉人住的南方。元人以前生五个小孩,只能活下来两个。没多少吃的,不像你们,米、面多得吃不完,十文钱一斗,秋收的时候,堆成一座山。”

拔都说:“我们生在北方,凭什么就要一辈子待在北方?你们生在南方,是你们运气好,凭什么这些地方就是你们的?要不你让汉人到北方来,我们到南方去,咱俩换换?”

“耶律宗真。”拔都说,“你敢说你们不是这么想的?你们前脚刚打进来,在长城里头建了国,现在黄河南北都是你们的地盘了,又和汉人一同来劝我,让我们安分守己,待在那寸草不生的地方?”

耶律宗真沉默不语。

“那是我们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田地。”段岭说,“是我们的家,现在你闯到我家来了,告诉我,凭什么我在这个家里出生,就该拥有这些。”

“当然不该。”拔都说,“你打败了我,就能夺走属于我的一切,这不是很公平吗?”

段岭:“…”

段岭直到此时,方真正地明白拔都是怎么想的,他从小就是头野狼,他与汉人不一样,没有经过教化。

他认为弱肉强食,乃是天经地义。

“我们曾经也是这么想的。”耶律宗真终于开口道,“布儿赤金,你不觉得元人缺了些什么吗?”

“缺吃的,缺穿的。”拔都拿起筷子,仔细端详,说,“不缺这些东西。”

接着,他把筷子随手一扔,扔到地上,改而用手抓肉吃,咀嚼着牛肉,抬头看了段岭一眼,又说:“还有一个办法,你跟我走,二话不说我就退兵。”

“你到底让我跟着你做什么?”段岭实在无法理解拔都的这个要求。

“他不会跟你走的。”耶律宗真说,“他不爱你,你懂吗?他不是你的东西。他有他的情人,只要他不愿意,哪怕是头羊,你也不能上他。”

段岭刹那满脸通红。

“你他妈的到底是人还是畜生?”耶律宗真说,“你把他当作东西,你就配不上他。”

“等我抓到你那个与汉狗私通的太后老娘。”拔都用元语骂道,“你就知道我是人还是畜生了。”

“只怕你这畜生哪儿也去不了。”耶律宗真用辽语骂道,“只能朝你嘴里的汉狗摇尾巴!”

拔都用元语骂了句耶律宗真,耶律宗真用辽语回敬拔都。

“够了。”段岭一见两人喝了酒,隐约有问候对方全家的架势,忙道,“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拔都酒意上脸,一脚踹翻案几上前,段岭马上起身要拦住两人,拔都却一把抓住段岭,把他按在案上就要强吻,段岭猛力挣扎,拔都的力气却大得像是野兽一般。

耶律宗真冲上来,一把将拔都掀翻在地。拔都怒吼一声,扑上前去推耶律宗真,两人把案几碰得翻倒。

外头述律平推开门,耶律宗真被拔都一掀,摔了个底朝天,摔断了食案,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不要进来!”耶律宗真索性三下五除二,敞了外袍,系在腰间。拔都盯着耶律宗真看,也捋起袖子,躬身,双眼锁定耶律宗真的动作。

两人同时扑上前,耶律宗真被拔都掀得朝后飞去,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拔都喝了口酒,把酒碗随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朝段岭说:“让你情人来,摔角,不许用你们汉人的奸招,赢了我,我退兵,输了,你跟我走。”

“我不是你们的奖赏。”段岭卷起袖子,说,“到外头来,我陪你玩。”

院里,士兵们纷纷张望,段岭吩咐不要惊动武独与郑彦,朝拔都说:“我赢了,这就放你回去,你去带兵过来,咱们在浔水打一场。你输了,自己滚回去,退兵。”

拔都站在院中里,看着段岭。

“不和你比划。”拔都说,“不想欺负你,你生下来不是为了打架的。”

段岭一步上前去,抓住拔都肩膀,拔都却一转身,拦腰将段岭一翻,将他翻倒在地。

士兵们正要上前,段岭却拍拍衣服,示意自己没事,错步,躬身要去扛拔都的腰。拔都却原地一转身,轻巧地又把段岭放倒。

段岭:“…”

段岭刚站起来,拔都第三次出手,只用一招就把他放倒。

“以前都是让你的。”拔都不耐烦地说,“真以为你能在我手底下过三招?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让你,你懂吗?”

段岭站着,沉默不作声,拔都转身看着他,那眼神里带着些许失落。

厅堂内,耶律宗真怒起,一脚踹翻了案几。

“耶律宗真!喝酒!还喝不喝了!”拔都朝厅内大声道。

耶律宗真提着个酒坛过来,还有点醉意,拔都却推着他,朝花园里走了,耶律宗真不悦,要挡开拔都,奈何技不如人,没办法,只得走了。

剩下段岭对着满厅的狼藉,叹了口气。

段岭经过院内,武独与郑彦正在喝酒。

“你没事吧?”郑彦见段岭神色不豫。

“没事。”段岭回到房中,没精打采地关上了门,郁闷无比。酒劲逐渐退去,令他清醒了许多。

“怎么了?”武独进来,以手掌试段岭的额头,问,“不舒服?”

“没怎么。”段岭郁闷地说,“你去喝酒吧,去吧。”

武独又等了会儿,段岭坚持,想自己静静,武独便出去,带上了门。

段岭在房中辗转反侧,想起从前名堂里的许多事,许多不明白的事,也逐渐有了解释。那感觉像是彼此心中的在意,又像是莫名其妙的恨,如此清晰,就像拔都眼里那凶残的狼意,几乎要把他囫囵吞下去。

他们总是在赌气,可有什么好赌气的呢?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在花园里找到一只漂亮的蝴蝶,让拔都快来看,蝴蝶拍拍翅膀,飞走了。

那天下午,拔都等了许久,抓了只蝴蝶给他,把蝴蝶展平,夹在了一本书里。段岭与他就蝴蝶的事大吵了一架,段岭觉得他太残忍了,拔都则因一番好意却被段岭骂而赌气,气得不吃饭,最后还是低头认错了。

他们每一次吵架,最后都是拔都来找他和好,而段岭则可以做到连着好几天不理他,不与他说话,有时候拔都甚至还要来哄他。

现在想起来,段岭心中不禁充满了歉疚。

他推开门,武独与郑彦还在喝酒。

“方才说了什么?”武独拍拍大腿,示意段岭坐。

段岭不想又被郑彦嘲弄一番,坐到一旁,拿过武独的酒杯,喝了口。

“没说什么?”段岭说,“拔都不退兵。”

武独说:“那就把他千刀万剐,脑袋割了扔回去,与他们开战就是。耶律宗真派人去西凉送信了,郑彦也派人回淮阴找姚侯借兵了,援兵十日可到。”

“我再想想办法吧。”段岭说,“宗真与他在喝酒,我去看看他。”

段岭走到侧院中时已是后半夜,见拔都趴在石桌上,耶律宗真则没什么事,两人脚边摆了五六个空酒坛。

第168章 条件

段岭朝宗真投去询问的一瞥,意思是怎么样了?

宗真摇摇头,无可奈何,做了个口型,说了前半句,段岭便想起从前诵读过的后半句,一位辽国诗人的故作:你与我虽在咫尺,两心却如分处天涯。

隆冬的雪,夜夜光华,你与我虽在一室,心中却互不相见。

那是叙述一个女子的丈夫变心的诗,段岭忽而心中生出感慨,千般愤怒,万般争执,从小到大,那些说不清楚的话、理不清的赌气,俱化作两个字——不懂。

“我不懂他。”段岭说。

“你也不想去懂他。”耶律宗真善意地提醒道。

段岭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他解下外袍,将它披在拔都的肩上,与耶律宗真一同离开。

“他说起我了吗?”段岭走在月下,朝宗真问道。

“没有。”耶律宗真眼中带着笑意,段岭却知道,拔都一定说到了自己,还说了许多。但耶律宗真既然选择不告诉他,段岭也就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那么我们也许要走第二条路了。”段岭停下脚步,朝宗真说。

“第二条路是什么?”耶律宗真问道。

“接受即将到来的这一切。”段岭说,“将所有军力集中于邺城,朝南方请求援助,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回辽,等你派兵。如果我们能守住邺城,外加你们来得及时,说不定于腊月前,能在河北郡与元军一战。”

“凶险至极。”耶律宗真答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段岭答道。

“譬如拿他作为人质。”耶律宗真说,“逼查罕退兵。”

“这样只会害死他。”段岭说,“同样也得不到咱们想要的,查罕正好派兵杀过来,谈判只会徒费工夫。”

“不是徒费工夫,只是你做不到。”耶律宗真笑着说,“谈判,是有交换条件的,谈不成,撕票。你舍得下手?”

“舍不得。”段岭无奈道,“所以拿他当人质,不是什么好主意,毕竟就算查罕不答应条件,咱们也没法杀他。”

“不是咱们。”耶律宗真说,“是你。”

“是我。”段岭注视耶律宗真的双眼。

“再等几天吧。”耶律宗真说,“查罕按兵不动,一定有他的原因,这个原因不大可能是在布儿赤金身上。”

“时间紧迫。”段岭说,“不能再等了。”

“再等等。”耶律宗真又说,“你还没与拔都好好地谈过呢。”

“还能怎么谈?”段岭叹了口气,但宗真既然这么说了,他还是决定再等一日。天已蒙蒙亮,冬天来了,寒风呼啸,卷进院内,两人便在院中道别,各自回房。

再回到房中时,郑彦已经喝过酒走了,剩下武独坐在床上,烈光剑横搁膝前,他正擦拭着这把宝剑。

段岭打了个呵欠,萎顿地坐在武独身边,倚在他的肩上。

“想通了?”武独侧头问段岭,顺手将烈光剑归鞘,放到一旁,搂住段岭的腰,将他按在床上。

“没有。”段岭正烦着,但与武独在一起的时候,总能让他莫名地轻松起来。

“让他们来。”武独低声说,“不怕元人,你不必再朝那蛮子低声下气了。”

段岭“嗯”了声,端详武独的面容。武独说:“睡吧,不折腾你了,内政外交归你,行军打仗归我,既谈不拢,便准备开打,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段岭问:“你真的有把握吗?”

“姚复会派兵帮助咱们。”武独答道,“我已经与郑彦谈妥了。”

“真的吗?他会来?”段岭又问。

武独点点头,让段岭枕在自己胸膛上。

“什么条件?”段岭知道武独虽与郑彦交好,郑彦却未必会答应这么大的事,纵然郑彦全力协助转圜,姚复也不会完全听他的。

一定有条件。

“你不必管了。”武独说。

“你告诉他我的身份了?”段岭问。

“当然没有。”武独答道。

段岭实在想不出武独是怎么说服郑彦,更相信姚复会率军来援的缘由。而且即使淮阴给他兵,冬天一来,天寒地冻也未必能打得过元军,当真是烦死人。

“睡吧。”武独说,“明天你若找他,他兴许会与你谈谈。”

天已经亮了,段岭决定暂时忘记这些,蜷在武独的怀中睡去。

翌日,段岭经过厅堂,刚想再去看看宿醉的拔都,却见一名信使单膝跪地,在朝耶律宗真、武独与郑彦、费宏德禀告北方的军情。

段岭朝郑彦点点头,一连数日,都未曾与他好好说过几句话,实在是忙得无暇顾及。

“武独将军说你睡得晚。”费宏德说,“想让你多睡会儿,未等你来,便召人商议了。”

“不碍事。”段岭到案后于武独身旁坐下,问:“情况如何?”

那信使乃是耶律宗真派出的辽国探报,负责在两岸往来侦查,他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拔都被掳,窝阔台的军令先至,让他统军。察合台的军令再至,让查罕不要把军队交给拔都,一鼓作气,攻陷落雁城,转而朝中京方向行军,等候下一步命令。

段岭一边听,一边为郑彦与武独翻译,信使是从元兵的对话中探听,并猜测出内情的,其中既夹杂着元语,又结合了耶律宗真与段岭的猜测,非常复杂。大家讨论完后,脸上俱露出了“有机可趁”的表情。

“只能靠你了。”耶律宗真说,“昨夜我仔细想过,你说得对,时间不等人,今天我就会离开邺城,回中京去。”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既是担心陈国战事,亦是担心他的安危,才在此处盘桓日久,希望为他出力。

“陛下拖延一段时日,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费宏德说,“毕竟韩唯庸的目标是您,只要一天没有把您抓到手的消息,韩相便不敢贸然做出太多的举动。”

“可如果不回去。”耶律宗真说,“我也无法调动军队,来解除河北面临的困境,利弊参半。”

“我再去试最后一次。”段岭最后下定决心说。

“我陪你去?”武独问。

“不必。”段岭答道,“今天我们一定要给出一个应对的办法,不能再拖下去了。”

段岭刚起身,郑彦也跟着起身,段岭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与他来到院中,彼此注视。

“姚侯的军队马上就要来了。”郑彦难得地认真了一次,朝段岭说,“你不要太为难自己。”

段岭松了口气,上前抱了下郑彦以示感激。

“他要什么条件?”段岭问。

“他要的条件和你没有太大关系。”郑彦说,“我已修书一封,着人送往淮阴,届时他有什么话说,我去应对就是。”

“你为什么…”段岭忽然觉得问这话也太蠢,本想问郑彦为何帮自己出这么多力,不过一旦河北沦陷,淮阴就将成为陈国的北方大门,到了那个时候是否出兵,已经不是姚复能说了算的了。

“谢谢你,郑彦。”段岭说,“我再试试,说不定还不必走到那一步。”

“事情完了。”郑彦又恢复了一贯的嘴脸,答道,“你须得给我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