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寒冬,冯铎额上全是冷汗,点头道:“臣知罪。”

蔡闫道:“我不是与你开玩笑,你想活命的话,最好趁着陛下不在朝中,速速了结此事。不要问我为什么。”

冯铎来不及细想蔡闫的话,忙自点头,说:“不如趁现在,召他返京述职…”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蔡闫说,“这不是我要关心的,我操心得够多了,乌洛侯穆一去不返,也没有任何消息,冯铎,莫要以为我危言耸听,你的死期近了。”

先前冯铎一时未曾咀嚼话中之意,现在越想越不对,抬头朝蔡闫望来,眼里充满了恐惧。

有些事不能细想,一旦细想起来,是冯铎无法承受的。

“是。”冯铎颤声道。

“我就把话说到这里。”蔡闫又说,“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冯铎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蔡闫和衣靠在榻上,眼里充满悲哀,不知是悲哀冯铎,还是悲哀他自己。

“三年之内。”冯铎最后说,“若解决不了王山,殿下就将我处死吧。”

“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蔡闫说,“别立什么军令状了,就这样吧,快上早朝了,让我歇会儿。”

蔡闫靠在榻上,闭上双眼,外头廊前滴下水来,一滴,一滴。他记得小时候,上京下雨时,他就在走廊中坐着,等候兄长归来,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无心细读。

那雨水不停地往下滴,一滴就是一整夜,落在木头上的声音能把人活活逼疯。

“我想他了。”蔡闫突然说。

冯铎不敢应声,蔡闫又说:“派人送封信去淮阴,让他快点回来吧。”

太子过生辰,皇帝不在宫中,朝臣总会有些议论,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挑这个时候。蔡闫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李衍秋待自己已变得有点淡漠。见他的机会少了,但每次自己巴巴地跑过去见他,李衍秋却都如往常一般,令他如沐春风。只是说不到几句,便督促他勤于政事——已不是小孩儿了,得学会承担责任。

最重要的还是,他很孤独。

他曾经以为李衍秋也一样地孤独,但这位皇帝既不喜欢皇后,又不喜欢与大臣说话,甚至也不怎么搭理郑彦。

他曾听冯铎私底下打听回来的消息,朝臣确实有过议论,但议论的对象却是李衍秋,不是他自己。内容是“李家人生性凉薄”,唯独太子性格温和,待大臣十分亲切。

生性凉薄,蔡闫也见过李渐鸿的凉薄,当年在上京时,李渐鸿眼里只有自己儿子。从前不管去谁家做客,同窗家长都会关心他几句,但李渐鸿待他,从来没有什么表面的客套,仿佛段岭愿意与他做朋友,蔡闫便可请到家里来自便。段岭哪天不喜欢他了,蔡闫连门外的巷子也不能靠近。

李衍秋也凉薄,有时候蔡闫甚至感觉不出他待自己的嘘寒问暖,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因为他只是“兄长的儿子”。李渐鸿眼里好歹还有一个人,而李衍秋的眼里,却什么都没有。

雨夹着雪,下得江州一地泥泞,而在千里之外的邺城,满城却一夜间银装素裹,如仙境一般。

邺城仍未天亮,更漏却已滴完了最后一滴,发出轻响,灯芯燃到尽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留下一缕青烟。

段岭伏在李衍秋的怀中,已睡着了。

武独与郑彦换过班,听到里头没有声音,唯恐吵醒了段岭,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李衍秋半躺在榻上,一手搂着段岭,段岭靠在李衍秋怀里,正熟睡着。李衍秋轻轻抬起一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就睡这里吧。”李衍秋极低声说,“莫要吵醒了他。”

武独点点头,段岭稍一动,却已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什么?”段岭迷迷糊糊问道。

“一路上你也辛苦了。”李衍秋答道,“先休息吧。”

武独点点头,正要出去时,李衍秋却又说:“武卿。”

段岭正揉眼睛,李衍秋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示意回头再说,让段岭躺下,自己宽衣解带,陪着段岭,与他同榻而睡。

这一觉睡得绵长而安稳,孙廷进来添炭时,还以为是武独,小声叫了声校尉,不闻应声把炭添了便出去。

李衍秋还没醒,段岭却先醒了。

段岭听到声音,枕在李衍秋的肩上,下意识地把手放上他的胸膛,摸到了他戴在脖颈上的半块玉璜。

那正是很久很久以前,最熟悉的感觉。在他还小时,枕着李渐鸿的肩膀入睡,触碰到父亲胸膛前的玉璜,便在睡梦里,也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摸到玉璜形状时,段岭隔着李衍秋的里衣,辨认出坚硬的玉质与带着体温的温度,睁开双眼。

李衍秋抬起手,覆在段岭手上,握着他的手。

段岭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昨夜情绪激动,一时未多想,现在想起,却简直就像在做梦一般,登时紧张了起来。

但李衍秋却没怎么动,只是握着段岭的手,继续睡着。

段岭便小心地抽出手,慢慢坐起来,外头天已敞亮,皇帝在这儿睡了一夜,简直不可思议!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以致于他还无法完全接受。

他极力避免发出任何声音,跨过叔父身上,轻轻踩在地上,穿上外袍,把门打开一条缝,闪身出去。

郑彦正在门外守着打瞌睡,看了段岭一眼,笑了笑。

段岭也朝郑彦笑了笑。

雪停了,阳光万丈,照耀着一片银白色的邺城,仿佛昭示着段岭的人生重新开始了。

他快步跑过回廊,去找武独,武独正在房中熟睡着,段岭朝他身上一扑,武独登时醒了,眉头拧了起来。

“缠你叔去。”武独不耐烦地说。

段岭朝被窝里钻,武独便伸出手,搂住了他,转身把他侧侧压着,也不做什么,显然是困了,只想睡觉。

段岭钻在被窝里,手摸来摸去,解开他的里衣,嗅了嗅他的脖颈和胸膛,有股汗味,又在被里一路往下嗅。

郑彦在门外说:“殿下,陛下醒了,正找你呢。”

武独便推了推段岭,让他快点去伺候,段岭只好又钻出来。武独半睡半醒,说:“一个时辰后我过去,午饭不必等我了。”

李衍秋一睡醒就要找段岭,段岭只得又小跑过去,亲自伺候李衍秋洗漱。

一夜过后,段岭还有些惴惴,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反倒是李衍秋漱过口后,说:“从今往后,你待我如待你生父,我待你如待我儿,这个是你爹的,先由你收着。”

说着,李衍秋递过来一块玉璜,段岭心跳瞬间停了,他不敢接,只是看着李衍秋的双眼。

“四叔。”段岭颤声道。

李衍秋拿着玉璜,注视段岭双眼。

“带在身上。”李衍秋答道,“大陈的列祖列宗,就会庇佑你。”

“好。”段岭双手接过。

李衍秋又说:“你爹也会看着你的。”

段岭把它握在手中,再系在脖颈上,坠子则放在贴身袋内。

第177章 谢礼

“武独呢?”李衍秋在段岭的伺候下穿上袍子。

“还睡着。”段岭答道,“要叫他起来么?”

“不必了。”李衍秋认真道,“今天是你生辰日,方才我已吩咐郑彦去做长寿面,待武独起来,咱们再慢慢地商量,接下来的几步棋,该怎么走。”

“四叔你就这么过来,太冒失了。”段岭忍不住说。

“哪有这么多刺客。”李衍秋说,“北到官山,南到南越,南北万里,当年你爹还不是独来独往。”

段岭笑了起来,想说我爹一生戎马,功夫了得,你不比他,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他坐在一旁,想了想,说:“四叔喝茶吗?”

李衍秋点了点头,睡醒后目光便未离开过段岭哪怕是一会儿。段岭便去烧水泡茶给他喝,说也奇怪,面对李衍秋时,他们就像本来就相识一般。哪怕先前还未相认,说不到几句话,也会逐渐习惯起来。

有些人天生当将军,有些人则天生当皇帝,李衍秋自幼身居高位,作为大陈皇子,十四岁开始便要协助父亲处理政务,与赵奎、牧旷达等权臣打机锋,此时坐在厅堂中,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

“他们把镇山河找到了吗?”李衍秋问。

“还没有。”段岭说,“在等耶律宗真的消息。”

李衍秋说:“路上听武独说了你这半年来办的事,做得很好。”

段岭也不知道李衍秋是真心夸奖他,还是因为在他眼里,自己做什么都是好的,说:“当真惭愧,我…儿臣手里实在是兵马不足,只好与拔都立下三年之约。”

“不必担心。”李衍秋答道,“回去就开始募兵,三年后给你五十万兵马就是了。”

“那可万万不可。”段岭忙道,“如今国内…呃,四叔,恕我直言,国内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切不可再征兵了,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还是能做许多事的。”

李衍秋嘴角微微勾了起来,眼里带着赞许的神色,说:“看来你比我有主意。”

段岭答道:“兵贵精,不贵多,真要打起来,一路坚壁清野,将他们诱到河北来打,地形咱们更熟,到时也不用太怕他们。”

李衍秋点头道:“四叔不懂行军打仗,当年外头有你爹顶着,以后听你的,想必不会有错。”

段岭忙道自己还需要学,现在打仗全靠武独。李衍秋想了想,又说:“来日在这些时日里,不离不弃,跟着你的人,都会有封赏。”

段岭想了想,说:“四叔,儿臣求您一件事。”

李衍秋自顾自地喝着茶,“嗯”了声,意思是先答应了。

段岭说:“武独他,平日里也不懂看人眼色,是个性情中人…”

“从前的事,自然不会怪罪于他。”李衍秋随口答道,“武独的性情,我向来欣赏,毕竟这天底下敢违抗朕的人也不多。”

段岭说:“其实也不必封赏他了,只希望能让他时时在我身边…”

李衍秋笑了起来,说:“封赏还是要的。”

段岭答道:“他那脾气,给他钱财,反倒是…”

“给他镇山河吧。”李衍秋答道,“再加半块玉璜?”

段岭听到这话时,倏然就震惊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段岭问,“真的…真的可以吗?”

“他救你一命。”李衍秋说,“我皇儿这条命,多少还是值半块玉璜的。但这玉璜不可世袭,不过看他这副模样,想必也世袭不下去就是了。”

段岭说:“那我先替武独…”

李衍秋皱眉道:“你谢什么恩?你与四叔是一边的!”

段岭忍不住大笑,觉得有些东西,果然是相似的,李家人的性格里,仿佛都带着“有趣”这个特点,总是能用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说出不正经的话来。

门外已有守卫,郑彦不敢直呼陛下,便在外头问:“什么时候开午饭?”

李衍秋问段岭:“饿了?”

段岭忐忑,正要开口时,李衍秋说:“皇儿,你爹问你时,你也这么一副表情?”

段岭只好说:“不是,我想等武独来了一起吃。”

李衍秋道:“那就对了,等他又有何妨?想要什么你就说。”

“我怕说错话,让四叔不高兴。”段岭说。

他实在太怕失去了,恐怕一个不小心,李衍秋又离开了自己。

李衍秋说:“四叔方才也怕得很,生怕只是一场梦,更生怕你怪我稀里糊涂,让你受苦,不愿跟着我回去,到时偌大一个皇宫,又只有四叔一个人待着,实在孤苦伶仃得很。”

段岭心中一阵莫名情绪涌起,想了想,犹豫有些话,要不要说,但先前李衍秋既然说了,便不再顾忌。

“四叔平日里都吃的什么药?”段岭问。

“应当不会有大差错。”李衍秋说,“回去后把方子给你们看看,你不熟宫闱之事,给国君、储君吃的药,都需太医院验过,由御前统领、大内总管、丞相与内阁阁事签名画押,方可封存。启封时更需大内总管与御前统领核实,才能煎药。”

“御前统领是谁?”段岭又问。

“谢宥。”李衍秋说,“你娘的旧友,我觉得他应当不会来害我性命,你觉得呢?”

段岭这就放心了,又道:“谢宥和我娘什么关系?”

李衍秋微微一笑,没有多说,涉及到兄长生前之事,毕竟不方便朝小辈讲,段岭便了然于心。

武独终于醒了,依旧来门前站着守门。听到木屐声段岭就知道是他,想叫武独一声,却顾及李衍秋在,不知好不好让他进来,但又想到先前李衍秋的吩咐,便大着胆子道:“武独。”

武独在房外应了声,李衍秋做了个手势,指指胸口,再指段岭,示意玉璜,摆摆手,意思是暂时不可朝他言明。段岭便点头会意,说:“进来坐吧。”

武独推门进来,李衍秋又吩咐道:“郑彦,可以开饭了,开饭时你也一同进来吃就是。”

武独进来后在厅堂里站着,李衍秋说:“平日里坐哪儿,你还依旧坐哪儿,不必拘礼了。”

武独说:“当真?”

段岭刚要阻止他,武独却大踏步上前去,坐在李衍秋身边,与他并肩而坐。

李衍秋:“…”

段岭:“快点下来…”

武独一脸莫名,转头看李衍秋,意思是你让我坐的。

“行,你是校尉,这儿让你。”李衍秋显然心情很好,起身,坐到段岭身边。

武独:“…”

武独反而拿李衍秋没办法了。

李衍秋又说:“武卿想必还惦记着挨了我一墨砚,这陈年旧怨,总是要讨回来的。”

武独说:“不敢,若知道陛下那时就已有察觉,臣是万万不敢去出头的。”

段岭想起曾经武独挨了李衍秋一砚台,满头墨水的事,不禁又好笑又心酸。正要打个圆场时,李衍秋却说:“若儿既然也在,便当着他的面,朝你赔个不是,不过武卿向来不在乎这些,你保护若儿,也并不是为了这点虚名与身外物,权当你我开个玩笑罢了。”

李衍秋这么一说,对武独来说,正是给予他最大的尊重,武独反倒有点歉疚,起身说:“是我无礼了,陛下请。”

李衍秋这才起身,换到主位上,武独则坐到段岭身边。

武独随意一瞥,见段岭脖中有一红绳,段岭便将玉璜掏出来给他看。武独有点意外,问:“拿回来了?”

“这是四叔的,他先给了我。”段岭答道。

仆役端上四大碗面,郑彦跟在后头,段岭便把玉璜暂时先收起来,每人一碗,一碗由一根面线煮成,绵长不断。

面上好,人手一杯热茶,段岭遣退府内侍卫,唯独让述律端在外面等着。

“述律端是耶律宗真派来守护我的。”段岭朝李衍秋说,“可以托付。”

李衍秋点头,述律端在外关上了门,众人开始用午饭,李衍秋吹了下汤匙内的汤,说:“还有半块玉璜,在东宫那冒牌货的手里,这次回去,须得尽快解决此事,昭告天下,朝中对质,再将他与乌洛侯穆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李衍秋云淡风轻地说来,就像面咸了或淡了一样简单。段岭想了想,见郑彦与武独都在看他,知道这话只有自己能接。

“郎俊侠就在府里。”段岭说,“待会儿要不要带他过来,四叔问问他?”

“嗯?谁?”李衍秋马上想起来了,说,“郎俊侠,他在你的手里?”

段岭点头,李衍秋略一思索,便说:“明天再审他,免得煞风景。”

“蔡闫其实算不上什么。”段岭说,“麻烦的是牧相。”

李衍秋“嗯”了声,说:“阴差阳错,你竟成了丞相门生,也当真是命运弄人。”

段岭寻思要不要把牧旷达的阴谋告诉叔父,但只要一捅出来,事情不得了,不仅牵涉到李衍秋没有子嗣的问题,更牵扯到牧锦之,这事须得十分小心。

江州阴云密布,太阳在乌云后现出暗淡的光芒。

牧旷达一连几日精神都不大好,甚至连朝中大臣们也注意到了。

早朝时,若要说除了蔡闫之外,最困顿的便属牧旷达了。

苏阀提出来年人才擢选之事,蔡闫不禁注意到,牧旷达最近的话很少,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漫长的沉默之中。

“丞相怎么看?”

冗长的陈情后,蔡闫终于忍不住问牧旷达,不知这老狐狸有何想法。

“自古江东子弟多才俊。”牧旷达答道,“多加擢选,令有才之人入朝,乃是好事。年前正有田地法改革一说,不如就让新晋官员,各写折子奏来,待陛下归来,也好予以甄选,说不定能有高见。”

第178章 计划

朝臣复又议论一番,自打迁都后,朝廷就分为两派,以苏阀为首乃是江州本地士族一派,以牧旷达为首,则是南迁的外来势力一派。两派俱有其利益所在,换作平时,要提拔本地年轻官员,牧旷达是不会随意松这个口的。

今天牧旷达开口就点明“江东子弟多才俊”,乃是默许了苏阀的提议。

苏阀昨夜特地进宫一次,认为对新晋人才的考核也进行得差不多了,是该陆陆续续委以责任的时候。今日蔡闫当廷说出,明着问牧旷达的意思,心里已准备好说辞,没想到牧旷达竟一句应允,不免也令蔡闫大觉意外。

看在朝臣眼中,反倒像是太子先行说服了丞相,今日才并未有太大阻力。

“那么就这么定了。”蔡闫点头道:“众卿谁还有本奏?”

“殿下,诸位,邺城还来了一份军报。”谢宥说:“今早到的朝廷,元人已经退兵了。”

这话一出,朝廷中明显的所有大臣都松了口气,就连蔡闫也不禁诧异。

“退了?”蔡闫道:“你给说说,其中缘由,是怎么一回事?”

“河间校尉武独的军报上并未写得太清楚。”谢宥答道:“只说一夜间,元军北退,根据他们的侦查得出,已撤过了黑山谷北面,开春之前,想必不会再来。玉璧关下韩滨也发来军报,却比河北的消息先一天到,元军现在已撤过黄河,朝北方去了。”

这实在是过年前最好的消息,就连牧旷达的眉头也为之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