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他们就段岭的态度私底下交流过,这个时候,段岭突然警觉起来,牧旷达既然还活着,他会朝韩滨说什么?

他本想拿出证据,交给韩滨,让他明天早朝使用,这个时候他却短暂地改变了主意。

“韩将军在找什么?”段岭问。

韩滨拿着几本奏折走到御案前,摊开奏折,对比上面的字。

“找一些蛛丝马迹。”韩滨说,“伪装得再好的狐狸,偶尔也会露出尾巴。”

这句话再次引起段岭的警觉,韩滨仿佛一语双关,望向段岭。

“你怎么看这件事?”韩滨没有问段岭的来意,反而问道。

“韩将军打算明天早朝时召集群臣。”段岭问,“审问太子吗?”

“正是。”韩滨答道,“但太子的身份,仍旧扑朔迷离。”

“正如牧相所言。”段岭说,“此人也许曾是与太子亲近的同窗,若要找蛛丝马迹,不妨从此处下手。”

“但是我有一事不明。”韩滨说,“按理说,既有假太子,就一定有真太子。那么真的那位,在什么地方呢?”

段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韩滨。

韩滨端详段岭的脸,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王山。”

韩滨已经知道了,这是段岭的第一个念头,他尚未来得及判断韩滨是通过母亲的容貌认出了自己,还是从其他渠道得知;他的心脏立即狂跳起来,却知道这个时候抽身离开,不是最好的选择。

“想起谁?”段岭问。

“段小婉。”韩滨答道,“那年王妃来到军中,有幸一见,你的眉毛、眼睛都非常像她。”

段岭微微一笑,说:“韩叔叔。”

韩滨笑道:“你这一路上,当真是处心积虑,乌洛侯穆扶持假太子上位来牵制牧相,你又利用牧相,来对付太子。最后你再用我来扳倒太子,除去牧相。最后成功登位之后,再用谢宥来除掉我,这连环计一环扣着一环,当然难以令我相信,出自一个从十五岁就投身牧府的少年之手。”

“过奖了。”段岭说,“要治国平天下,总得多想些。”

他知道韩滨这么说,显然已决定不放过自己了,想也知道,只要除掉蔡闫与牧旷达,韩滨就能挟持太后摄政,怎么会让计划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破坏。

“可是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韩滨说,“原本是想明天召集群臣,审问那家伙的时候再引你出来,没想到如今你就自投罗网了。”

“愿闻其详。”段岭的心脏狂跳起来,表面却依旧十分镇定。

韩滨说:“你爹是谁?”

段岭:“…”

韩滨又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父亲是先帝?凭你与蔡闫的对质,让他承认你是那个‘段岭’?凭乌洛侯穆的指证,你就是上京的‘段岭’?”

段岭答道:“韩叔叔,你想得太多,脑子乱了。”

韩滨说:“不,没有乱,乱的是你。段家的人都死绝了,当年段小婉离开北域,回到汝南之时,已怀有身孕。乌洛侯穆前去接你往上京…”

听到这话时,段岭心中“咯噔”一响,心道糟了。

“乌洛侯穆能证明你是段小婉的儿子,这不错。”韩滨眉毛微微一扬,说,“可是他怎么能证明,你爹就是先帝呢?”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答道:“你这是要全盘推翻了,那你觉得我是谁的儿子?韩将军,单凭你这一句话,我就能诛你的九族,你觉得我娘是什么人?”

“我相信。”韩滨说,“不过你始终没有证据,段小婉离开的那天,先帝也不知道她有身孕,在这件事上,我可是人证。哪怕多年后,乌洛侯穆下汝南,找到段家门口,见到你的前一刻,还不知道段小婉辞世已久,留下了一个你。素以乌洛侯穆也不知道。”

“我在腊月出生,娘有身孕的那段时间,始终与我爹在一起。”段岭说,“这是做不了假的。”

“哦?”韩滨说,“你是腊月生的?凭什么?”

段岭说:“韩叔叔,这个时候就不要乱开玩笑了,这么多大臣,在蔡闫回来的时候,不可能没有人质疑过,这些问题,想必也早就有了答案。”

“你错了。”韩滨说,“这就是你想当然的结果,有几个人,敢当着陛下提王妃的事?太子是不是‘段岭’的问题,朝臣们都是清楚的。可‘段岭’是不是陛下所生,却没几个人提过,因为太子经过乌洛侯穆的易容,面部与陛下有着肖似之处,这一层便再无人敢提了。”

听到此处,段岭始终面色沉静,说:“所以呢?”

“所以最后提出这个问题的,只有三个人。”韩滨说,“牧相、谢宥与当初的陛下,看过这张纸的,也只有三个人。”

韩滨手指一挑,挟着一张出生纸,置于烛火上。

“住手!”段岭瞬间怒吼道,冲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韩滨早有准备,抽出腰畔长剑,一剑刺向段岭胸膛!

第223章 飞灯

这张出生纸对于段岭来说十分重要,他甚至无暇细想是怎么落到韩滨手里的,但这是证明他身份的唯一信物了!

韩滨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再无犹豫,出手要将段岭当场格毙,奈何那把剑一刺中段岭胸膛,便朝侧旁滑了开去。反而是段岭一举掀翻了御案,伸手去夺出生纸!

韩滨未料段岭竟是穿着刀枪不入的宝甲,短暂失神时,段岭手中扣着的匕首划出,韩滨猛地避让,手下闯进来,吼道:“放肆!”

背后两剑刺向段岭后颈,段岭蓦然侧身,投出匕首,匕首上喂有剧毒,中者立毙!

就这么缓得一缓,生辰纸已在火焰上烧成了灰烬,御书房门一被撞开,秋风涌入,漫天余烬随风飘散。

段岭:“…”

韩滨仍在不住喘息,那一刻,段岭出手之时隐约裹挟着风雷之怒,虽未及弱冠,却隐约有着李渐鸿当年的威严。

韩滨受到震慑,段岭则散发出怒气,盯着韩滨。

“走着瞧,韩将军。”段岭扔下一句话,倏然抽身离开御书房,士兵追来,拔都却从旁出现,冲上前接应段岭,两人退出走廊。

“追!”韩滨仍心有余悸,喝道。

一时间宫中的侍卫全部朝着御花园里赶来,段岭与拔都两人一前一后飞奔,顾不得说话。背后箭矢四处飞射,拔都要挡在段岭身后,段岭却道:“你先走!”反而以背脊挡在拔都背后。

前面是条死路,段岭抬头看,宫中高墙,难以着力攀爬,背后已追上了近百名征北军将士,纷纷手持强弩,朝向两人。

“在这儿!找到了!”

更多追兵冲来,两人背对高墙,乌云遮蔽了明月。

倏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段岭心头一震,抬头眺望,只见数道修长身影掠过,沿途爆起血花,追兵尸横遍地。乱箭四飞,那几道黑影纵横交错,顷刻间上百追兵全部倒地。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唯余敌人躺在地上抽搐,呻吟。三名黑衣刺客退后,背对段岭,面朝巷外。

高处一声唿哨,解除了警戒,为首的刺客才解下蒙面布,正是武独。

“幸好及时赶上。”武独说。

段岭与武独抱在一起。

“韩滨叛了。”段岭说,“须得修改计划。”

“先离开这儿再说。”武独答道。

在高处侦查的郑彦下来,另两名刺客解下面罩,正是郎俊侠与昌流君。

“朝这边走吧。”郎俊侠说,“到乾元殿外头去,那里人最少。”

他们沿着长廊经过,路过使节把守的殿外时,段岭朝拔都说:“拔都,你回去替我准备,通知使节团替我做证,早朝时,韩滨会召集大臣们上朝。”

拔都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点了点头,沿着走廊离开。

“上去。”武独一手拉着段岭,跃上房檐,来到乾元殿顶。下面就是东宫,今天却未点亮灯火,想必蔡闫已被韩滨转移了地方,方便看守。

四大刺客或站或坐,各踞一处,月光之下形成黑色的剪影。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昌流君说。

“我去找韩滨吧。”郎俊侠说。

“你伤还没好。”段岭答道,“不要冒险去刺杀他。”

武独蹲在飞檐上,如同一只沉默而危险的大猫,他沉吟片刻,而后道:“谢宥与陛下还在等咱们的号令。”

“内城门开了么?”段岭问。

“还没有。”郑彦答道,“但已全部准备好了,就等命令发出去,但开了内城,还有皇城。谢宥率军进来时,哪怕巷战马上能解决,再进皇宫,也得费一番工夫。”

“早朝一开始。”武独说,“韩滨的注意力都在朝中,是攻进皇城的最好时机,我们可以继续按原计划进行。通知谢宥与陛下,只是在进攻的时间点上稍做改动。”

“按原计划进行吧。”段岭说。

“信件与证据怎么办?”郎俊侠问。

段岭答道:“换个目标,我有办法。现在是三更了,快,大家分头准备!走!”

众人沉默片刻,而后各自散去,郑彦往西,昌流君往南,郎俊侠往正殿走,各自消失在夜色里。

段岭掏出那两份试卷,对着月光端详。

武独仍然站在他的身旁,那眉眼十分温柔,却又隐约带着少许被藏起来的锋芒。

“过了今夜,你就不再是山儿了。”武独沉声道。

段岭从那两张纸中抬眼,与武独对视。

“对你我而言,还会是的。”段岭说,“很久很久。”

段岭靠在武独身前,彼此抱着。乌云翻涌,再次遮去了月色,三更时分,宫中四处都是搜寻他们的火把,如同点起的千万盏明灯,在殿与殿之间流动。

内城门,一片黑暗中,守城的卫兵发出闷哼,坠地。

黑甲军武士涌来,一瞬间占据了城楼据点,手执弓箭的守卫还未来得及出声示警,便被郑彦一剑割喉,尸体从城墙上坠下。

“郑大人!”武士低声道,“已经准备好了!”

“等宫中的消息。”郑彦吩咐道,并取出折好的一叠白纸,展开。

昌流君躬身从屋檐落下,快步走进太和宫内。

牧磬正在榻上睡觉,昌流君摘下面罩,轻轻摇了摇他。牧磬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昌流君,正要叫出声。

“嘘。”昌流君忙小心地捂住牧磬的嘴,手指在面前比画。

“王山让我来带你出去。”昌流君说。

“他来了吗?”牧磬问,“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他没事吧?”

昌流君问:“牧相呢?”

“和我姑在一起。”牧磬答道。

“把衣服穿上,在殿里等我。”昌流君说,继而快步走出太和宫,见西殿内还有灯,便来到殿外的花园里,展开一叠薄纸。

郎俊侠从屋檐上落地,来到囚禁蔡闫的冷宫外,停步。

花园内守卫森严,郎俊侠抽出青锋剑,剑光闪烁后,宫前躺了一地尸体。

郎俊侠取出白纸抖开。

武独与段岭站在乾元殿顶,段岭取出白纸,展开后,却是一盏孔明灯。

“两个都点吗?”武独问。

“点吧。”段岭说,“这样城外知道你和我是在一处的。”

武独拿着孔明灯,段岭晃亮火折,点起,其中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两人的面容。

孔明灯逐渐亮起,暖风令纸张鼓胀,缓慢升起。武独再点起第二盏,两盏孔明灯被同时放出,在秋风里升起,彼此依偎,旋转,升空而去。

那两点光升向空中,如同指引这大陈暗夜,冉冉升起的闪烁星辰。

宫中深处,郎俊侠遥望远方,松手,放出了第三盏孔明灯,它飘离宫墙,缓缓升起,被秋风托着升空。

内城门高处,郑彦屹立于风中,释出第四盏飞灯,从城墙上升空,飘向远方。

太和殿的花园中,昌流君晃亮火折,点起第五盏,伸手送出,飞向黑暗的天际。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衍秋与谢宥率军驻于江州外城中,仰望城中升起的五盏孔明灯。

“殿下就绪了。”谢宥说。

李衍秋说:“准备进攻内城。”

黑甲军抖开孔明灯过来,李衍秋亲手点燃了孔明灯,飞灯升起,在秋风里飞向天际。

“一、二、三…”段岭数道,“六盏,都就绪了,走!”

段岭与武独跃下乾元宫屋檐,沿着黑暗的午门一侧离开。

秋风萧瑟,兵杀渐起,广袤大地上,江州近乎全城黑暗,唯有零星几片光亮。天际一角乌云洞开,露出一枚闪光的星辰。大地上升起的六盏飞灯,在风中被送往高处,与那枚星辰遥遥辉映,点缀于西面的天幕。

仿若西天白虎七枚主星散发着光辉,照耀大地。

郎俊侠走进冷宫内,手上青锋剑仍往下滴着血,一滴,一滴,顺着院中一路滴进了房内。

蔡闫躺在榻上,不住抽搐,仿佛陷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里。

“哥…”他小声地呼唤着,却没有英灵出现守护在他的身旁。

郎俊侠靠近榻前,蔡闫猛地惊醒了,看见他时吓得大叫起来,朝榻内不住缩。

“乌洛侯穆?!”蔡闫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郎俊侠把剑归鞘,剑上积得厚厚的一层血四溢开来。

“我来陪你走完最后这一段路。”郎俊侠说。

“带我走。”蔡闫哀求道,“带我走,郎俊侠,就像当初那样,你答应过我的,如果事情败露,你就会带我远走高飞。”

“再等等。”郎俊侠答道,“还不到时候,我会带你走的。”

“段岭不会饶你性命的。”蔡闫说,“只要他上位,一定会找你秋后算账。”

“我知道。”郎俊侠说,“早朝以后,我便送你离开。”

“你说真的?”蔡闫发着抖问道。

“千真万确。”郎俊侠答道,“等韩滨死了,我会设法救你出去。”

蔡闫瞪着郎俊侠看,一时间不知道他所说是真是假,迟疑不定,又问:“这几天里你去了哪儿?你在段岭身边?”

“在他身边打探消息。”郎俊侠说,“他马上就要进宫来对付韩滨了,韩滨也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

第224章 早朝

“大臣们就要上朝了。”蔡闫颤声道,“纸里包不住火,我就说过,总有死的时候。”

“你不想放下吗?”郎俊侠眉毛微一扬,端详蔡闫表情,认真道,“这些时日里,你一直念着想放下,这就是放下的时候了。”

蔡闫深吸一口气,颇有点犹豫不决,郎俊侠说:“韩滨找过你,与你约定了什么?”

蔡闫并不知道郎俊侠与段岭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然而眼下冯铎被拘,东宫被软禁,李衍秋已死,谢宥想必也已站到了段岭的那一边,除了相信郎俊侠,他已别无选择。

“他让我指认,牧相授意我冒充太子。”蔡闫说,“段岭回来时,让我指认当初的太子段岭,他私底下告诉过我,他其实不是李渐鸿的儿子,只是你带回来冒充的一个小孩儿。”

郎俊侠笑了起来,这是蔡闫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眼里带着笑意,说道:“我教你一句话,到时候只要你照着做,段岭便会答应放过你性命,让你回北方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破晓尚未来临,午门外,马车接二连三抵达,深秋暗夜,文英殿外的瓦棱结了一层霜。

这里是上早朝前群臣休息等候之处,二更时征北军前往内城各官员宅邸,通知早朝时必须来上朝。

韩滨控制内城一连数日,江州已满城风雨,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更有不少官员猜测,韩滨会不会想趁机逼宫,让太子退位。太后临朝,将军摄政。

偏偏谢宥退到外城后,又按兵不动,若要来攻,官员便都成为了人质,如今唯有祈求大陈历代帝君的在天之灵保佑这风雨飘摇的朝廷了。

韩滨拿住了江州里的所有官员,包括士族子弟,也即是拿住了大陈的命脉。这些日子里,文官就像伸头待宰的鸡,拥挤而不安地等待在笼子里,仓皇打探着四周的形势,时刻不敢掉以轻心。

文臣篡位虽勾心斗角,却仍遵循着谋士的规则,哪怕牧旷达要杀人,也必须罗织罪名,步步为营;武将谋反的后果则是非常恐怖的,历朝历代,每一任手握重兵的武官一旦入主皇城,都会大开杀戒。

“你说这韩将军,该不会…”户部尚书低声道。

“嘘。”马上有人打断了他,说,“隔墙有耳,卢大人,少说为妙。”

文官们纷纷进了殿内,情况一如以往,太监奉上茶来,待钟响宣群臣进大殿议事。

“待苏老来了再说吧。”又有人小声道,“这儿有多少人?韩滨绝不敢乱来,哪怕他不在乎这江山,也不能不在乎那身后名吧!”

“唉,事都做了,还在乎什么身后名?”

“依我看来!”一人愤怒至极道,“乱臣贼子,祸乱朝堂!文武百官,逃的逃,避的避,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何不持剑上朝,与他拼了这条命?!”

说话之人正是与段岭同年进士,殿试点中第七名的曾永诺,曾永诺外放一年,持扬州御使一职,而后回到江州,入御史台。偏偏三天前,韩滨入主皇城,曾永诺之师,前任御史因怒斥韩滨谋朝篡位,被拖出殿外杖责六十,回去后当夜便一命呜呼。

如今谁领御史一职,便是杀头的命,曾永诺非但没有逃,反而穿上官服,半夜便开始焚香洗浴,手执玉笏,预备今日来早朝赴死。这时候怒而开口,众文官被斥得面目无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阀的声音传入,众人便纷纷起身,行礼。

“御史大人。”苏阀朝先前那年轻人说,“人生除死无大事,你痛快执言,一死得全万世英名,余下的事怎么办?总要有人去做收拾的。”

“收拾?”曾永诺说,“自来到江州第一天,就都在收拾,如今收拾出什么来了?各位姑且看看,竟是较之昔年赵奎入西川,尚且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