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芸出身书香世家,父母亲戚大多有着陈旧的思想,努力想把她培养成知书达理的淑女,奈何谢芸无论做出多么温婉的样子,那双闪烁的眼睛总能泄露出她内心的任性与固执。

好不容易摆脱家里的束缚,谢芸一个人去远方读大学,闲暇之余常常背着家人偷偷去四处游玩,没有特别的目的,随便买上一张票跳上火车,想下车的时候便下车。

傍晚的时候,红霞满天,火车停靠在一个很破旧的站台,谢芸便下车来透透气。

月台上人很少,谢芸看看时间还很充足,就一个人沿着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往上爬,站在一块空旷的高台上,不远处的小镇便尽收眼底。

凉爽的秋风徐徐吹来,周围一片寂寥,倒是那几株稀稀落落的红枫,减少了一些秋天特有的萧索意味。

突然旁边传来枯木折断的声音,谢芸闻声望去,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夕阳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黑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

谢芸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自得其乐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那男子脚步沉稳,一步步向她走来,也终于让谢芸看清了他的容貌。

如墨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嘴唇…明明是极为硬朗的面容,却偏偏让谢芸感到隐藏在后的温柔。

一阵风吹来,那男子的军大衣被风带起,颇有点潇洒不羁的意味,看得谢芸怦然心动。

谢芸忍不住主动搭话:“你是这个小镇的人吗?”

年轻英俊的男子随着她的手指向远处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不是,我是路过的旅客。”

声音很低沉,大概许久没开口的缘故,听上去有些沙哑,却平添了一点些磁性。

谢芸也觉得这样平静祥和的古旧小镇养不出这样气质铁血的男人,微微一笑说:“真巧,我也是旅客。”

男子上前两步和谢芸并肩而立,望着远处悠然宁静的小镇说:“这个地方很不错,与世隔绝。”

谢芸点点头:“是啊,要是哪天厌倦了尘世喧嚣,这里倒是个躲避世俗的好地方!”

男子微微侧头看着她,眼神中流出一些笑意:“小姑娘年纪不大,怎么就说出这样厌世的话来?”

谢芸心里有些不高兴了,满脸不快地看着他:“我不小了,别叫我小姑娘!”

男子眼中的笑意更深:“那我叫你什么?”

谢芸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我叫谢芸,芸芸众生的芸。”

男子愣了愣,对着半空中白皙纤细的手有些恍惚,却还是极快反应过来,礼貌地握住。

“你好,我叫路远,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路远。”

那时候,谢芸还不知道,这一场相遇,让她的生活天翻地覆起来。

火车即将启动的长鸣响起了,谢芸和路远连忙跑下去,两辆列车反方向,路远站在月台上看着谢芸跳上火车,没来由有些不舍。

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就此恐怕便不会再见。路远坐到窗边,望着外面破落的站牌,一阵轰鸣之后,小镇渐行渐远。

“嗨!”

路远不可思议地回头,就看见少女笑意吟吟地立在面前,手里抱着大大的包,大概跑得很急的原因,两颊红扑扑的,微微有些气喘。

谢芸毫不客气地坐到他对面,得意洋洋地说:“听你把北方描述的那么好,我决定跟你一起去看看!”

路远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把你拐卖了?”

谢芸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是军人吗?人民的好公仆!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少女,居然毫不犹豫地跟着一个陌生男子上路,让路远不禁莞尔。

一路北上,路远带着谢芸边走边游玩,有时候停留在一个小城市好几天,吃遍街头小吃。

那天在山脚下的旅馆入住,谢芸还在沉沉的睡着便被敲门声惊醒了。天色还大黑,路远就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门口。

谢芸迷迷糊糊地揉着眼,嘟囔着问:“怎么那么早呀?”

路远看着她一脸要醒不醒的娇憨模样,不由笑着抬手在她的鼻梁上轻轻一刮。

这个动作完全是不经考虑的,路远的手僵在半空,两个人都有些愣神。

路远握拳在嘴边,假意咳了一声,故作平静地说:“快收拾收拾,我带你去山上看日出,再晚就要错过了!”

谢芸傻傻地点点头,关上门靠在墙上,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十分剧烈。

刚刚爬上山顶的时候,就看到太阳好像一下子从影影绰绰的峰峦之间跃出来一般,黑暗被暖暖的朝阳驱散,万丈红霞铺散开来,世间万物都被笼罩在温暖的光芒之中。

谢芸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壮丽的景象,激动得小脸泛红,慧黠明亮的双眼中,有着细碎醉人的光,折射出路远再也无法回避的心思。

好像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路远一手搂着她的背,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在云破日出之时,细细密密地辗转吮吸。

那一天的日出,是路远唯一记得的美景。熠熠朝晖,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曙光。

下山的时候,路远宽厚温暖的大掌紧紧握着谢芸的小手,两个人慢慢地往下走。走到房间门口,谢芸拉着他,盯着他的眼认真地问:“你为什么吻我?”

路远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说呢?”

谢芸皱着眉头,明显对他有些敷衍的回答不满意。

路远笑得十分愉悦:“我喜欢你,所以想吻你。”

谢芸的脸慢慢变红了,无限娇羞,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路远叹息一声:“你这样看我,我会又想吻你的。”

谢芸抿了抿嘴,终于鼓足勇气踮起脚,轻轻的在他唇角印上一吻,然后飞快地放开他的手跑进了房间。

路远对着紧闭的房门,摸着自己的唇角,笑得格外温柔。

渐渐的离路远的家不远了,谢芸没来由有些心慌,靠在他的肩头问:“你家里是什么样的?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

路远沉默地望着窗外,让谢芸更加不安了。

谢芸坐直了身,捧着他的脸问:“我是不是给你带来麻烦了?”

路远温柔地搂着她安抚:“别怕,不管遇见什么,都还有我!”

谢芸就不再多问,安安静静的与他十指相扣。

一进路家大门,谢芸就觉得有一种窒息感,厚重的窗帘拉开一半,阳光并不盛,客厅十分空旷,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更让谢芸觉得紧张。

路远的爸爸长得十分威严,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头发很短,显得十分严肃。而他的妈妈则非常漂亮,谢芸这才知道,路远继承了他妈妈的样貌。

路远感觉到握在掌心的小手湿冷,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笑。

“爸,妈,这是谢芸,我想和她结婚。”

路远爸爸的脸色非常难看,冷厉的眼神扫向谢芸。

路妈妈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说:“哦?谢小姐是哪里人?”

谢芸感觉到路爸爸的嫌恶和路妈妈客气中夹带的冷漠疏离,心里闷闷的很委屈,却仍然礼貌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路妈妈笑得十分和气:“谢小姐出自,倒是我们家小远高攀了…不过,小远早就有未婚妻了,真是遗憾呢…”

“妈——”路远冷下脸来,牵起谢芸的手坚定地说:“我不会娶珈蓝的,我喜欢的是谢芸!”

“混账东西!”路爸爸厉声呵斥,“你有什么脸面说不娶?你不是已经答应过了?”

路远惨笑:“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喜欢上一个女孩…爸,妈,你们不能让我永远按照你们的意愿生活,请你们成全我这一次!”

路爸爸脸色铁青,重重放下杯子,站起来说:“你要是娶她,就等着和路家脱离关系吧!”

路妈妈焦急地走到路远身边劝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珈蓝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人家好好一女孩跟你在一起那么久了,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让她怎么面对别人的眼光?更何况,你爸爸这次升迁还要仰仗她们家…难道你真的不顾自己的前途了吗?”

路远艰难地开口:“算我对不起珈蓝,妈,你不用说了,我是不会放弃谢芸的!”

说完,拉起谢芸大步离开了路家。

谢芸一路上沉默的任他拉着,心思纷杂。

路远带她找了个地方住下,安慰她说:“放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谢芸勉强笑了笑:“我相信你。”

路远没有陪着她,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要和顽固的家人抗争,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

谢芸一共见过周珈蓝两次。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为什么路远的父母那么喜欢她了。

周珈蓝长得的确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大家闺秀的优雅,一言一行进退有度。

到底是年轻的女孩子,又被家里人保护的太好,谢芸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品茶,不由就沉不住气先开口:“周小姐,你找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周珈蓝放下杯子,微微笑起来,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自信。

“谢小姐,你和阿远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和阿远之间谈不上有多少感情,无非两家交好,自小一起长大罢了。几年前我们就被两家家长凑在了一块儿,我们俩结婚会给双方家庭带来莫大的好处,所以他们自然乐见其成。可是如今突然闯进来一个你,让阿远动了心…实话告诉你吧,阿远需要一个我这样的妻子来帮助他,他的前程都压在了这场婚姻里,如果没有你,他这次回来我们就会结婚的。”

阿远,她叫他阿远,语气再自然不过,透出亲密无间的感觉,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天生一对。

谢芸突然有些悲凉,直直地看着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珈蓝叹了口气:“我不是来拆散你的,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嫁不嫁给阿远我都不太介意,我可以再找一个像阿远这样条件的人,可是阿远娶了你就不一样了…他是极看重家庭的人,路伯伯这次升迁需要我们家帮助,如果他和我分手,不仅他的前程毁于一旦,连路家都会跟着倒霉。谢小姐,你若是以为可以安安心心地跟路远躲起来过一辈子,我自然是没话可说。”

周珈蓝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她,温言劝道:“我只要和阿远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就好,至于你和他,我是不会介意的。”

谢芸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即使不爱,也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有关系吧?她突然发现自己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谢芸恼羞成怒地问:“你以为我谢芸是那种愿意被人圈养在外的情妇吗?”

再难堪再伤心,谢芸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泄露出一丝软弱,挺直了腰板大步走开。

谢芸回去的时候路远正急急忙忙出来找她,看见她明显松了口气,随即抱着她问:“你去哪儿了?那么久不回来,我还以为…”

谢芸笑了笑:“我能去哪儿?闷在屋子里难受,出去走走罢了。”

路远歉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对不起,这段时间太多事了,等我们挨过这一段就好了,到时候我一定好好陪着你…”

谢芸心里一阵绞痛,凑上去吻他:“别说对不起…”

两个人都有些慌乱,旅馆窄小的床铺上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年轻身体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灼热的身躯相贴紧密,明明是满室春光旖旎,却偏偏让人感受到一股绝望的气息。连情到浓处的喘息和低喃都带上了惶恐和不安,疯狂宣泄着彼此的感情,却又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恐惧。

路远四处奔走,一天天憔悴下来,虽然极力掩饰着满心的疲惫,却仍让谢芸看得十分难过。

要做一个这样的决定有多难?这是在让她亲手放弃自己的全世界!

一个人抛下所有跳上火车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要自己来承担所有的后呆。撕心裂肺也罢,痛不欲生也好,能依靠的,终究还是只有自己。

除了说再见,无路可以走。生生的两端,从此她和他站成了彼岸。

谢芸悄悄离开,只留下八个字。

“至此一别,一生勿念。”

路远捏着纸的手指青白,一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这些天压抑的痛苦通通发泄了出来。

呼呼的冷冽的寒风灌入胸前,撕扯着心脏疼痛无比,喉咙里甚至尝到了血腥。路远徒劳的在各个车站徘徊,游魂一样穿梭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漫天的绝望压在了心头,路远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谢芸回到家里,整天闷闷不乐却没人能诉说心事,直到被查出来怀孕了,才被迫告诉了父母。

谢芸的父亲文人出身,思想古旧,固执傲慢,有着文人特有的清高。雷霆震怒之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和妻子一起劝说她早日打掉孩子,送她出国读书。

可是,这是和路远最后的一点联系了,是她一生爱恋的最后证明,她怎么可以轻易舍去?

谢芸顶着被打得肿起来的脸,孤零零一个人被撵出家门,身上只有所剩无几的几十块钱,买了回校的车票后就再也没有了。

谢芸向学校办了退学,几个好友私下凑了点钱给她,把能卖掉的东西都卖了,谢芸拖着沉重的行李离开了校园。

天下之大,却没有能去的地方。有家不能回,最爱的人从此咫尺天涯。

不知道为什么,谢芸选择停留在那个和路远相识的小镇里,历尽艰难,受尽白眼,生下了他们的女儿。

那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像极了自己,仿佛是她的翻版,谢芸满心欢喜,即便再辛苦,也咬牙坚持下去。

女儿快一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那时候谢芸刚刚在小镇的中学找到工作,工资很低,只够勉强生活,根本拿不出一大笔的医药费。

走投无路的时候,谢芸只好将女儿托付给邻家一位好心的老人,一个人只身北上,想找路远帮忙。

没有见着路远,见到的是抱着孩子的周珈蓝。即使已为人妇,生了孩子,周珈蓝依然不减以往的美丽,自有一凡气度和优雅是别人所不及的。

那孩子虎头虎脑甚是可爱,虽然还很小,却可以看出来长得非常像他的父亲,周珈蓝哄着他,一脸温柔。

谢芸心如刀绞,来之前酝酿好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能想象那一刻的痛苦吗?最后的希望破灭,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

周珈蓝沉默地看着她,微微叹息道:“谢小姐,你当初既然离开了,为什么又要回来?阿远好不容易不再那么痛苦,你又何必再让他为难伤心?”

谢芸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面色惨白,眼神涣散。

“这是路远的孩子吗?”

周珈蓝愣了愣,却很快笑起来,洋溢着满脸的幸福:“是啊,阿远很疼这个儿子的,我怀他的时候紧张得不得了,直到平安生下来才松了口气。”

谢芸突然笑起来,她怀孕的时候他在哪儿?她挨饿受寒的时候他在哪儿?她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医院里面临着无穷的痛苦和恐惧的时候他又在哪儿?

周珈蓝的脸上始终维持着一种怜悯的笑容,那种表情是长期高高在上的人自然而然养成的,却极为刺眼。

周珈蓝淡淡地说:“看起来你过的不太好,所以想着回来再找他…谢小姐,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要是还有一点尊严,就带着钱消失吧!”

尊严?

谢芸看着眼前的支票,觉得这简直是莫大的屈辱。她从小读的书,父母教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变成文人骨子里固执的骄傲…可这一刻,她颤抖着手收起支票的时候,这些支撑着她的东西通通化作粉末,随风飞散。

最想保留住尊严的时候就是在周珈蓝的面前,可是现在,她输得一干二净,连仅有的这点可怜自尊,都输掉了!

路远,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了你承受过多大的委屈,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如何拿着那张支票一步步离开…

这世上最累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碎了,还得亲自动手把它粘起来。

谢芸失魂落魄地离开,比上一次的离开更让她难过。

有了这笔钱,女儿的命是保住了。谢芸在银行里开了个户头,把剩下的钱存了起来,每个月都会往里面存进一点钱。

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他们居然可以再次见面。

谢芸平静了多年的眼波微漾,却只是在心里长长叹息。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这些年她早就不再等待,她念念不忘的不是他,而是他给的美好曾经。

而如今,尘满面、鬓如霜,真正是相对无言。

谢芸释怀一笑:“回去吧。”

路远满眼的痛苦,昔日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对不起…”

谢芸一言不发地掏出一张卡放在他的手心里:“帮找还给路太太,谢谢她当年慷慨相助。”

谢芸深深看了他一眼:“别再来找我了,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也别…打扰春红,她早就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