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把一个月后的机票提前,第二天退了房子,没打招呼,三天后就离开了西雅图。房东拿着钥匙进屋打扫的时候,电话正好响了,是个陌生男人说着外语。

“哥,爸妈让你把回国日期推后,非典闹得厉害,很多地方都封锁…”

听不懂,按了挂断的键,房东继续巡视着屋子。工作台上还放着一叠报纸,最上面一张西雅图早报,刊头显著的地方是中国正闹得很凶的传染病。听说,和疟疾、瘟疫差不多,得了没得救,晦气,报纸当成垃圾进了废物带里,阖上房门,告别了住了四年的房客。

同一时间,他降落在首都机场,出了关不去提行李,直奔媒体上血腥渲染的大学。疫病在那里爆发,几千个学生被封在校园里。

而她,就在那里。

第四十章救你

这是封嫣第一次接触死亡,开始没觉得怕,直到学校全面封锁,一整幢宿舍楼被查封,所有学生都搬到临时的房间住宿,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每天系里的老师挨个房间查体温,体温计人手一支,早晚两次,校园,食堂,教室,图书馆,哪里都没人,都关在宿舍里看书,留了好多作业。

全面停课后,她们才知道被困在校园里了。家里打来电话,外地家长急得不行,怕孩子在北京真染上病。

哥哥也急,父母和旭姨都安好,他和唯一被困在医院里,不能回家,而她被关在学校里,已经两个星期了。

其实周围的同学还好,每天看似正常,没有人生病。直到对床的东北女孩突然满眼恐惧的冲回房间,埋在被子里。

“怎么了?”湖北女孩拍着她的被子。

“机电系也有人发病了,刚被送走,从十二楼抬出去的,我看见了,很吓人!不知道会送到哪去?”从被子里钻出来,眼圈竟然红了,“他回死吗?我们会被传上吗?真想离开这破地方,当初知道,就不来北京上大学了。”

“不会!”程瑶瑶从自己的床上起来,声音阴冷冷的,北京,好像成了鬼城,除了疫病没有人情,人们之间流传着恐慌,新闻上天天报着上升的感染人数。她和封嫣都是北京人,不许别人这么糟蹋这个城市。

封嫣却没有说话,静静躺在床上,手里攥着手机,两天没联系上哥哥了,打过去都是停机,家里也在着急。唯一姐让她别担心,但是心里却像火烧。看着天天报道哥哥的医院,吃不下饭,她埋在被子里不敢想。昨晚,竟然噩梦里哭醒,吓了一身汗。

“封嫣,你回家吗?”程瑶瑶从床上下来,走到封嫣床边,“学校允许北京生回家,但是要在下周,听说封校之后学生人数太多,应付不了。”

她转过身,看着瑶瑶没说话,心里也在犹豫。机电系已经是第七个有病患的院系了,好在戴阳没事,前天还联系过。停课以后,校刊也放下了,但是她想继续出下去,鼓舞一下士气。

“你走不走?”程瑶瑶又去追问,看着封嫣坐起身,把长发盘起来,下了床收拾东西。“去哪啊!课都停了。”

“系里。”封嫣拿好校对的稿子,不想再留在宿舍听大家呼风唤雨的谣传。与其惶恐,不如好好做事。这期,都是振奋情绪的,她还从邻校约了稿子。

当天,自己在系办公室校对稿子,晚饭都忘了吃,不是老师要她会宿舍,还一个人在灯下忙碌。但是稿子差不多弄完了,在无人的校园里慢慢走回宿舍,觉得疲倦但心里的躁乱好了些。

偶尔听路上两个学生谈论,原来周围的几个学校也封了,估计也有疑似病例。她也担心,但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晚上,唯一姐终于来了电话,说哥一切都好。松了心,偷偷哭了一场,安稳的睡了一夜。

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给校刊的编辑打了电话,把出刊的时间确定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及时送到印厂。回宿舍的时候,听瑶瑶说,系里在统计回家的人名单,她没报名,只是埋头睡下。心里祈祷,这场浩劫赶紧过去。

再醒,有些头重脚轻,坐起身,宿舍里没人。走到楼道里,看见几个房间的女生在到处撒消毒水,味道呛人。

“怎么了?”人人脸色暗沉,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个年级高些的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手机,“机电系那人死了!”楼道里突然回声似的好几声倒抽的冷气。

封嫣耳边嗡的一声,马上一头汗。

回了房,爬到床上,又睡下了。

傍晚听着宿舍里的电视声醒过来,看着湖北和东北女孩在看电视,瑶瑶跪在床上收拾行李。

坐起来,身上没劲儿,想想一天没吃东西了。晚上量体温时,胡乱找个借口报了个数,体温计埋在枕头下面,一个人站在卫生间里。

镜子里的自己很好,她想这么说,但是太阳穴突突的跳,口干舌燥,手是冰凉的。用温水洗了一把脸,再抬头,似乎精神好了些。

拿出手机,给戴阳发了一条短信,一分钟以后,电话打了过来。

“真的假的?”电话里的声音很急躁,他大四的答辩在下周,系里的病患人数却在上升。

“可能是多心了。”靠在墙边,身上还是有些软,不想让她们几个发现她不对劲,又不知道该和谁说,万万不能告诉哥哥,也不敢回家。

“你这么瞒着也不是办法!”

“再看看,也许虚惊一场,明天就好了。”她尽量压低声音,话到嘴边,也犹豫不定。如果不好怎么办?

“手边有感冒药吗?自己先吃了,别发起烧来就好。最好报名回家,至少有什么事不会让宿舍几个人牵连进去。”一个患者,周围的人都是疑似,如果真的出了事,受难的人从不是一个。“这种时候,不能自私,也得为别人想想。”

“知道了。”挂断电话,又冲了把脸,拍着脸上有了些血色才敢出去。

“你没事吧?”瑶瑶收完东西,看着封嫣从卫生间出来,脸色不好,人特别疲倦。

“没事,头疼。”她躲过她伸来的手,独自走到书桌边坐下,拿起书看,一起似乎都太平。

晚上睡前偷偷吃了药,爬上床时对着手机祈祷,会好的,也许,只是多心了。

第二天,大家还在睡,她让宿舍的阿姨早早开门,只说系里有事,其实是躲了出去。拿着手机给戴阳打电话时身上一直抖,那边没人接,心里难过。

她发烧了,脸红红的,嗓子干疼,昨天半夜就开始了。后半夜,她没敢合眼。

赶到系里报上回家的名,不踏实,一个人找了个教室,坐在角落里。大口大口的喝热水,希望发发汗,能够好些。熬过今天,明天就能回家了,但是她怕今天都熬不过去。

播了唯一姐的电话,一听她的声音,就哭了。

“在哪呢?嫣嫣,怎么了?”唯一听出她在那端哭。

“我发烧了。”她说了句英文,声音弱弱的,发着颤,“昨天开始的。”

“胸口疼吗?还有什么症状!”唯一从观察室里跑出来,走到角落继续询问封嫣的情况,她们最担心的就是她,她的学校,陆续有发病的,听说,已经有病亡的案例了。

“没有,我不太知道。”听到楼道里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赶紧翻开手里的资料,把电话挂断。声音走远,再打,那边在占线,只能先挂了,靠在椅子上发呆。

真的很难受,昏昏沉沉的,胸口像有把火在烧。但是如何是好,她出不了学校,也怕等不到明天。

如果真的得病了,所有同宿舍的都会被隔离,她也会被抬走吗?送到大家不知道的地方,几天后传回一条死讯,就这样结束了。再也见不到哥哥,旭姨和父母。眼泪滑下来,双颊冰冷,额头滚烫。

手机又响了起来,是戴阳的号码。

“封嫣,你在哪呢?”

“系里,三层留学生的教室。”

“能到图书馆来吗?我在后面那排长椅等你。”

“好。”起身下楼,却在楼口被校刊社的同学碰到。拉着她回教室审稿,用手撑着头,勉强着坚持,迷迷糊糊的字越看越不清。熬了两个小时,终于找了借口离开,走出中文系大楼,一身冷汗,眼前一片模糊。

她心里知道糟了。

电话又响了,边往图书馆走,边拿起来听。那排长椅边,没有戴阳的影子,可能是等不及走了吧。软软的靠着一棵树,看着校园的梧桐大道,心里凄然。

“嫣嫣,一个小时后到校门口。”唯一说完就挂了,她听着,却没有听懂。

就站在瑟瑟的风里看着手表,熬着一个小时。等她走到校门口时,已经脱了力气只能靠着铁门才能站稳。

“哪个系的,不许出去。”保安走过来,口气不友善。

封嫣抬头,看着门外的自由,眸子有一点残存的勇气,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会被抓走吗,被关起来?

保安逼近了一步,看着她异常绯红的脸颊,“学生证呢!”

“对不起,我来接她的。”男人的声音,黑色风衣戴着墨镜,提前一步把她拉进了怀里。

第四十一章距离

四年的距离,就这样一步垮了过去。

把她带到怀里,不让保安看她的脸,能感觉怀里的身子微微发抖,软软靠在身上。

“本科生不能离校。”保安看着面前的男女,那女学生的样子反常,男人也可疑,“你是什么人?”

“她哥哥。”把她揽紧了,从外兜掏出一张纸,“这是她系里开的证明,本来准备明天来,按规定北京生可以回家。但是突然有点急事,所以提前过来接她。系主任和她班导都同意了,那是签字。”

他盯着保安检查介绍信,联系上了熟人,却进不了学校大门,只能在外面干着急,好在有戴阳帮着跑了两趟腿。

唯一电话里十万火急,他昨天来过,之后看到情况严峻,直接想办法找人开证明,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病了,他得把她弄出来。

外电报的消息越发恐慌,那个死去学生的消息,他也知道,听说得病的人都被集中起来送到了郊区。于是加紧时间想办法。今早拿到校方电话,在正门等着消息。戴阳取信交到他手上时,也是满脸大汗。

“她不会有事吧?”戴阳走前,不放心问了一声,他按城寺的话把她骗出中文系,怕人发现她的异状。一个小时,他找熟人去宿舍里收拾东西,留了一封城寺准备的信。

“不会,放心吧。”难得的笑了笑,“谢谢帮忙。”

一切都顺利,唯一却疏忽了致命细节。她果然走错地方,去了他没疏通过的侧门。开车冲过来,看她靠在铁门边,小小的身子被保安逼得没处躲,又惊又怕。

“你是中文系的封嫣吗?”保安放下信,盯着她的背影,没有轻易放行。

她不敢抬头,只是埋着脸点头。

“这是她的学生证。”用身子护着,拉着她往外走,手上出示了她的证件。

“出校前要量体温。”保安跑回屋子,拿出测试体温的扫描仪器,拦在他们面前。

他可以冷静,但着急了脾气还是很爆,看着上来想碰她的保安,一下沉了脸。“别碰我妹妹!”

声音冷冷的,让人一震,用风衣把她裹在怀里,拳头收紧。“家里人去世了,够了吗!”

僵持了一瞬,保安退了一步,被他的气势压住,一脸畏惧不甘,却还是放行。

他拉紧她的手,让她自己慢慢的走,踏出校园大门那瞬,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不敢疏忽,几十米的距离好像走了好久。她没什么力气,跟在他身边一点点往前蹭。看到那辆四年未见的跑车,心里才觉得有了底。

他放开她开车门,回头的一霎,四目相对。

微卷的睫毛上挂着朦胧的泪珠,疲乏的小脸上都是倦意,受了惊吓,唇上煞白,衬着脸上异样红晕,扶着车门的手攥得死紧。

在他黑眸看着自己一身白衣,垂下头不知道能说什么。怎么也想不到就这么重逢了,隔在他们中间的四个寒暑。

“上车!”他心里想她,有心疼,也有生气,口气想温柔些,听起来还是过于严厉。她什么时候都可以病,偏偏不该在这个时候。她本该健健康康满脸笑意的等他回来,而不是让他发疯一样围着学校转,急得捶胸顿足。

乖乖坐进车里,任他脱了风衣裹在她身上,听着车子发动,才真的放心。顾不得隔膜,突然趴在车座上哭了。压在胸口几天的担忧和害怕挥之不去,连哭的自由都没有。是不是真的传上病了?离了学校去哪?家是万万不敢回的。

从半夜发热开始,她时时笼罩在非典的阴影里。

他开着车子,驶上了空无车辆的主路,听着她抽泣,不知道能说什么宽慰的话,心里堵得慌。车速越发加快,在这突然空了的城市里疯狂行驶。

心里一直笃定,她没事。

打开车门,把刚买的两袋子药品扔到后座,坐回驾驶座。看着她靠在副驾驶的一边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看起来那么憔悴。

伸过手测测额头,确实很烫。他还没抽手,她却像是被吓到,瞬间睁开了眼睛,身上都绷紧了。

“别害怕。”多少年了,他常常对她说同样的话,看着她怯怯无依的孩子表情,“不去医院,回家。”

后来的路上也许保证起了作用,哭声渐渐止了。

他知道现在万万不能送她去医院。发热门诊只会让她的情况更糟。唯一发了药品名字,叮嘱他买好了备不时之需。也许只是普通的感冒,大家都多虑了。

车开回大院,并向她家的方向,而是开到四年前他住的那套公寓前,停了下来。

她在路上又睡了,气色不见好,下车的时候,一直没醒过来。

打开一侧的车门,环着她的腰身,轻轻把她托起来,让她靠在怀里继续睡。她还是娇娇弱弱的,只是褪尽了孩子的轮廓,脸上的线条柔和,黑发轻轻挡在额前,眉角有他熟悉的轻愁。

收紧手臂,一路上楼,四年的距离,就这么一步步拉近,被他走完了。她枕在他的怀里,不管是不是假象,没有害怕,也没有抗拒,沉沉的睡着。

不管是不是完整的感情,总是回来了。空了四年的怀抱,都在等她。吻着她的额头,贴着绯红发热的脸颊,觉得不舍放开。

他的小鱼,病恹恹,却第一次如此乖巧信赖的依靠着他。这样的重逢,让人不快,又让人意外。

终于在卧室安顿好。

半夜喂她吃药,回来一直睡得很沉,好像好久没有休息。床头的水换了几次。

“吃药。”他走过去,试着唤她。

终于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身上火烧火燎,干热的没一丝汗。自己吃力的坐起身不让他扶,不是怕他,而是怕她自己。

非典是上呼吸道恶性传染病,在学校听过太多次,近距离接触都可能传染,如果她真的染上,他怎么办?

“哪难受?”他递上水杯,看她吞了药,喝了一小口水,却不答问题。

见面这么久了,一路上也是一言不发。

“哪不舒服?”他伸手过去探她的温度,却被她躲开。看她拢起被子,盖在身上又躺了回去。

拉下被子才发现她又埋在枕里落泪了。

“到底哪不舒服!”他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多年前给她包扎,手心至今留着痕迹,现在看她这么不言不语的闷头病着,他忧心烦躁。

非典是个禁忌,他不愿意提,可看她锁着的愁,又不能不说。“不是非典,你别胡思乱想,烧退了就好了。”

她侧过脸,摇摇头。

烧到现在,一天多了,只高不下的温度,身上没劲,胸口发疼,都是病发的症状。她越发确定自己传上了。再过几天,也许,肺里一片阴影,再不能呼吸。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想从他手里拿回被子,安安静静的等着宣判,手却被他握住抽不回来。“我说了,不是非典,听见没有!”她熟悉的凶恶口气。

“你们系没有病人,没有疑似,你不可能得上!” 他皱眉,不许她藏自己。

她听了,还是悲观。

按住她的肩膀,看着她侧过脸躲他,躺在那浑身发颤,更多的眼泪滑出来,倔强的抿紧唇不肯说话。

他的气,又来了。

不由分说抓紧她的手臂,眼神坚定到执拗的地步。

“好!得非典的人,不久就会死,听说是呼吸道传染…”他越发逼近的面孔,热热呼吸喷在她颊上,冷漠的语气和手上的力道,她不得不皱眉看他,然后,陷进黑暗里。

他不许她不信,不许她不听话。

“封嫣”,死神宣读了她的名字,唇里的恐惧下一刻被夺去,闯进的唇舌绞痛最后狼狈的委屈,那么彻底。他的烟味,灼人的纠葛,四年后竟唇齿相依。他吻她,还是那么粗鲁的吻疼了她,吻出了更多泪,抓住想反抗的小手,牢牢收在身下。

他不会让她死的。

遮住哀怨的眸子,惩罚般的咬痕在那片白皙上烙印,冰冷的大手霸道贴上她热烫的胸口。对她总是难以自持的肆意,只是这次,更形坚定。

几枚白白的小扣子转着回旋的步子,停在床角。屋里终于有宣泄的哭声,闷闷从他怀里传出。慢慢滑在她背上的手,不全是欲望。

她被吓坏了,也被吓醒了,终于出了一身汗。

他安抚着,要把她藏在病痛抓不到的地方。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

他替死神,把她判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