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正盛听到这里,就对玉婉玉姗挥手,要带她们一块儿离开。

四个人跟做贼似的又回头走开了去。

走到离景正茂屋子有一段距离了,玉婉震惊地说:“原来茂二哥病了,二哥哥是来照料他,怎么听来病的不轻似的,没有人照料的么?”

景正盛跟玉姗都是大房嫡出的,两个都知道点儿端倪……因景正茂是庶出,姨娘死的又早,景正茂性子又内向,弄得院子里没什么人喜欢他,平日自也缺衣少食地……都是常事儿。

如今病了,谁管这个不得宠的少爷?

玉姗皱了皱眉,只淡淡说:“卿弟却有心了……”又特叮嘱玉婉:“这事儿你看了也就罢了,别说出去。”

玉婉哼道:“怎么啦?二哥哥又不是做了坏事。”

玉姗掐了她一把:“总之你不想给他惹事,就别乱说。”

明媚知道,这事儿是他们景府里头的,但凡是高门大族,嫡庶之争,自来有之,其中纠葛干系,复杂异常也残酷异常,自然不足外人道。

明媚只做不知的,便故意露出茫然之态:“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

面上如此说,心中却想:“怪不得景正卿跟景正茂相好,原来在景正茂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如此照料……唉……这个人……”与此同时,想着方才屋里传来的景正卿的那些话,又隐隐地有些异样的感觉……

景正盛噗嗤一笑:“总之妹妹你知道卿弟是在照料人就是了……但别把这事儿揭出来哦。”

明媚乖乖点头:“好的三哥哥。”

景正盛这才低低叹道:“我也是无意中看到卿弟跟他亲近的……没想到竟好到这个份儿上。”

忽地有些后悔贸然带她们来此处,又听玉姗叮嘱玉婉,他便也说:“婉儿,这里头有着许多大人的干系,咱们少说一句,对卿弟也好,记住了吗?”

玉婉这才点头答应了。

四个人回到玉婉房里,说笑片刻,玉姗便跟玉婉拿了棋子出来,景正盛就问明媚些渝州的风土人情。

大约一刻钟后,果真景正卿也来了,刚进门,就被屋里四个人八只眼盯着瞧。

景正卿一怔,隐隐地有些发毛,挨个儿看回去,才试探着问:“怎……么了?”

景正盛笑道:“没事儿,大家就是等你等得不耐烦了,怎么才回来?药涂了吗?”

景正卿道:“涂了。”

玉姗仔细看了会儿,果真是涂了一层药,便点点头。

景正卿落座,便看向明媚:“明媚妹妹晚上是在府里歇着吗?”

明媚也抬眸看他:“外祖母让留一晚上,父亲也答应了,那就明儿早上再走。”

景正卿跟她对视片刻,便又转开目光:“是了,明媚妹妹还没去过我房里吧?你要不要去看看?”

明媚一惊,却做若无其事状:“看什么?”

玉婉偷偷跟玉姗说:“二哥哥这会才回过神来,要亲近人了,是怕祖母说他么?”

玉姗轻轻打了她一下:“别多嘴。”

这会儿景正卿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听说盛哥哥带你四处逛了逛,故而我……也想……”

景正盛便笑道:“难得卿弟这么主动好客,明媚,你快跟着他去走一遭吧,老太太跟前他也好交差,不然,又要骂他总是贪玩儿亲近外人不亲近自家姐妹了。”

明媚看着景正卿,望着他垂着双眸,长睫毛掩着眸色。

明媚便道:“那也好,姗姐姐,婉姐姐,咱们一块儿去吧。”

玉姗跟玉婉下棋还没分胜负,见状便道:“我们不去了。”

景正盛也道:“我也得回房一趟,卿弟好好照顾明媚妹妹。”

当下才分别了,景正卿跟明媚便从玉婉房里出来,两人一块儿慢慢地往前走。

明媚看左右无人,便问景正卿:“二表哥,你为什么没有在老太太面前告我的状?”

景正卿垂眸,眼角却瞥向明媚的方向,望着她小手儿细嫩,拢在腰间……一时心中竟叹了声。

景正卿便道:“原本就是我自个儿不好……自然不能赖在你头上。”

明媚问道:“为何是你不好?”

“自然……是我贪玩……”景正卿说着,便抬眸,看向明媚面上。

明媚目光微微往上,对上他的双眸,想了会儿,便问道:“正卿哥哥,你真的不怪我吗?”

景正卿笑了笑:“自然啦。”

明媚仔细看着他,故意嘟嘴说道:“可是咱们头一次见,你对我爱理不睬的,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原来不是吗?”

景正卿一怔,继而抬手抓抓脸,重转过头去:“没、没有啊……”

明媚追问:“那你怎么不睬我呢?”

景正卿看着前方,终于说道:“我……只是有些怕生……”

明媚心头一抖,忍不住一笑。

然而明媚望着景正卿,越看越觉得可疑。

若是方才没听到他跟景正茂的话也就罢了,但是她听见的那些话……听来很不想是一个会欢天喜地去捉蛐蛐的顽皮少年所能讲出来的,尤其是那两句“少想一些……就好一些”……太耳熟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的时候,眼看景正卿的居处便到了。

有两个丫鬟迎出来,见景正卿跟明媚一块儿,便急忙迎了进去,奉茶奉点心。

明媚进了门,看看屋子,摆设之类的自然跟他长大后不同了,但仍是那间屋子,她曾来探望过他两次,两次都是他受伤了卧在床上,记忆犹新。

如今“故地重游”,真真滋味万千。

景正卿到了桌边上,就叫明媚:“妹妹来坐吧。”

明媚过来,她人还矮小,便往椅子上爬。

景正卿见状,忍不住一笑,便过来扶了扶她:“妹妹小心。”

明媚坐上椅子,便道:“二表哥这里很大啊,比我在渝州的卧室要大许多。”

景正卿看着她,慢慢地回身,不知在柜子旁做什么,窸窸窣窣地,过了会儿才又回来,打开两个纸包,方才桌上,又推到明媚跟前。

明媚问道:“这是什么?”

景正卿道:“是蜜饯果子,早先母亲给我的,我没有吃,还是新鲜的,妹妹尝尝看喜不喜欢?我听说京内很流行这个,许多小姐们都爱吃。”

“是吗?”明媚看他一眼,伸手打开纸包,却见里头的蜜果子闪闪发亮,一看就知道很甜,她伸手要拿,景正卿忽然说:“等等。”

明媚不动,景正卿掏出一块手帕,把她的手握住了擦了擦:“吃吧。”

明媚挑了挑眉,伸手拿了个蜜枣,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果真是甜软可口。明媚津津有味地吃了。

景正卿望着她,眼中逐渐地透出一片柔软之色。

明媚吃了会儿,便看景正卿:“表哥怎么不吃?”

景正卿道:“我不太爱吃这些,妹妹喜欢就好了,你吃罢。”

明媚一边慢慢吃着,一边在心里想:“该怎么才能试探他呢?总要不露馅才是,按理说那些幼稚的举止,他是不会做出来的,但是……又总觉得心里不安……哪里有点儿不对。”

明媚想了会儿,忽然之间想到……眼中不由一亮,咬了口果子,便随意般问道:“正卿哥哥,这果子还有吗?”

景正卿道:“你还想吃吗?吃过这些还要的话,外头有卖的,我叫人给你买就是了。”

明媚摇头,故意嘟嘴说道:“不用你买,我叫我爹爹买。”

景正卿“哦”了声,不以为意。

明媚却又道:“这果子可真好吃,我在渝州吃不到这么好的……故而我想着带一些回去。”

景正卿听了,便道:“那你要是一直都留在府里,就能一直吃得到啦。”

明媚却又摇头,说道:“你不懂的,我不是要自己吃,我要带一些回去,给我若哥哥吃。”

景正卿眉头一蹙,不由地看向她,嘴唇动动,似要说话。

明媚却也正盯着他,景正卿对上她的眼神,那即将出口的话及时地咬住,只嘴角抽了一下,问道:“若……哥哥?又是谁?”

明媚却又咂着嘴,回味无穷似地,笑着说道:“对啦,你不知道,就是我叶若哥哥,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若哥哥对我极好,我也可喜欢他了……”

景正卿原本略有些“呆懵”的眸色微微地有些变化,放在腿上的手暗中一握。

明媚淡淡扫了他一眼,似没发现他的异样,又笑嘻嘻说:“我也跟若哥哥玩儿的最好啦,总是他扮夫君我扮娘子,哥哥他们都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一对儿呢!”

景正卿的双眸已经有些凌厉之意了,整个人绷着身子,一声不吭。

明媚笑着看向他,又娇声嫩气地说:“所以我吃到了好吃的,自然就惦记我若哥哥,要带一些回去给他才好呢,咦,正卿哥哥你怎么了?怎么脸色有些差……”

第151章疼惜

景正卿不敢看明媚的脸,可是又忍不住不看,极快地抬眸看向她,望着她甜软笑容,心中一股妒火熊熊燃烧……

闪烁的眼神几乎泄露了他心底所想,而脸色也真有绷不住的趋势。

明媚一手捏着枣子,一手托腮,双眸望着景正卿,心想:“究竟……是不是那个你?”

起先,明媚本没往别处想的。

在渝州,发现自己生为六岁时候的自己之时,她满心震惊跟不信,而后在发现是真的之后,却又在狂喜之余,十万分庆幸跟珍惜。

除此之外,对她而言,从前所有的,都已经成为过去,一段尘封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烟云。

至于景正卿,却像是个惨痛的标记和符号,自然也随之而被封在她记忆的最深处,偶尔浮上来,提醒她警戒,并且尽量遗忘。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遇上,阴差阳错,居然会上京来。

其实在见到景正卿之前,明媚心中只有惧怕厌憎,别无其他,就在见到他的时候,看到那呆怔好玩的景正卿,震惊之余,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会儿的景正卿怎会成为将来那个模样……

无意中,才起了一个闪念。

当时,却也只是疑心景正卿只是假装外表纯良实则内里恶劣,但是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装成那个样子,未免有些太不容易……

——而且在此后,景正卿的所作所为也的确毫无破绽,若是换做前世的景正卿,见了她,必然是紧紧地贴上来,然而这位二爷,见了她却总爱理不理,甚至时常避开。

故而那夜,明媚才放心大胆地想要欺负一下景正卿,因为这会儿的他看起来实在是一副极好欺负的模样,想到之前他种种可恶,务必要讨回一点债才好。

一直到景正盛带她们偷偷去景正茂旧居,听到景正卿劝景正茂的那些话……明媚心中乱跳。

那些听来耳熟的话,当初,他也曾如此安抚她来着。

而且听着那样正经劝慰的话,实在跟那个蹦跳着捉蛐蛐的顽劣二爷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因此明媚才不由地越发疑心了。

毕竟,她曾经在他手中吃过大亏,也知道景正卿是个绝不容小觑的人。

若不是因这次有卫凌保护伴随,若不是因为看到这样无害形象的景正卿……恐怕明媚一早就对他退避三舍了,如今有了一丝疑窦,不由不叫她警醒。

故而才想出这个法子。

景正卿对她心心念念,当初她来到景府,叶若明明给她写了好些信,她却一封都没有收到。

其实当初一早明媚就疑心了,当景正盛说是个小厮惫懒把信藏了,她面儿上虽应,心里却是不信的,偌大的景府,景正盛又是个精明的,她在景府的地位又因跟端王定亲而显得超然,怎会有小厮敢做这等事?

多半就是景正卿给截了的。

只不过明媚下意识里……不愿去求证罢了……

他既然不愿她嫁给端王而做出那种破格的事,必然会无法坐视她跟叶若如何,因此明媚便只拿叶若出来说。

明媚假装若无其事地吃着蜜果子,实则紧张地看着景正卿。

方才她说要带果子给“若哥哥”吃,并没有就说“叶若”,景正卿那时候明明张了张口,然而却又忍住了。

此刻,明媚看似自在,心却高高悬着……一旦真的证明他是“那个他”,她又该怎么面对?

……其实明媚自己也没有想好。

所以就算是狠了心要探他的底细,但是明媚……并未准备妥当去接受那个真相。

景正卿垂着双眸,身子微微发抖。

明媚复又问道:“正卿哥哥……你怎么了?”

景正卿的手在腿上狠狠一抓,却又松开,他终于缓缓抬起双眸,望向明媚,眼中戾气尽退,取而代之的是清澈地好奇:“不知这位叶公子……是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呢?”

明媚一怔。

两人彼此相看,目光相对,室内一时沉默。

景正卿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听妹妹说起渝州,也让我心里有些向往,瞧着妹妹这样的高兴,那边必然是极好的……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到渝州看看……也……认识认识这位叶若公子……不知他是哥哥,还是弟弟呢?”

明媚暗中吸了口气,才又露出笑容:“若哥哥比二表哥要小几岁。”

景正卿笑了笑,道:“原来是这样……对了,我记得屋里头有一样好玩的东西,妹妹等等,我去拿来给你看。”

明媚点头:“好啊。”

景正卿下地,走到里屋床边,呆站了会儿,便伸手把被子抓过来,双拳连挥,在那软软地棉被上用力打了几下。

不大的拳头打在棉被上,发出噗噗地沉闷声响儿,景正卿一气儿打了十几下,才停下来。

他垂了双手,深深地呼吸数次,才又转过身走出来。

外间,明媚见景正卿入内之后,就也没再吃东西,细细地把他方才的反应想了会儿,到底是抓不出什么破绽。

明媚心道:“恐怕真是我多心了……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儿?罢了罢了,还是不去想这个了,反而把自己弄得不安兮兮。”

屋内静悄悄地,也听不到里头的动静,明媚转头打量,心中又想:“若是照他现在这个模样继续长下去,将来未必就会变得那样坏……就像是我哥哥一样……嗯,如此倒也不赖,这一次的命运,大概不会像是前生一样了……如今物是人非,我又何心心念念记着过去?昨日推他那一回,虽未成功,却也叫他受了伤,如今再生,大家两不相欠互不相干就是了……”

明媚想来想去,颇有点感慨,心里对景正卿的那一点心结,却也因此淡淡去了。

明媚正托腮乱想,却见景正卿从里头出来。

明媚打起精神:“二表哥,有什么好玩儿的给我看?”

景正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妹妹了,我忘了,那样东西我借给云起了。”

“哦……”明媚倒也不以为意,只说道:“那也罢了。”

景正卿见她吃了些蜜饯果子,就又叫丫鬟送了茶进来给她润喉。

明媚去了心事,慢慢喝了半杯茶,慢慢地觉得眼涩,抬手揉揉眼睛,回头看看外间日影,便问:“是什么时候了?”

景正卿端详着她的表情,问道:“是不是困了?这会儿外头正热,就在这儿歇会儿也是了。”

明媚道:“不用啦,我去找婉儿姐姐。”

景正卿道:“别去啦,玉婉这会子怕也睡了,反正我这里宽敞,妹妹在这里小憩片刻就是了,除非你嫌弃我这里,或者厌弃我么……”

耳畔一阵阵地蝉噪,明媚的确困倦了,回头看他,却见小孩儿唇红齿白,娇嫩嫩圆润润地脸,眉目俊秀的如乖巧女娃儿,毫无棱角亦没什么威胁,不由一笑,便道:“那好吧,我就不客气啦。”

景正卿心中一阵欢喜,双眸都比方才亮了许多,忙低下头去:“妹妹不嫌弃就好了。”他自下地,走到明媚身边,扶着她从椅子上下来,顺势又牵住她的手。

暖暖软软的小手握过来,明媚一愣,本能地抽了抽,可看着他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个头,却又忍住,笑着偷偷地摇了摇头。

景正卿领着明媚入内,道:“妹妹来这里。”

明媚答应了声,看看那张床,便爬上去,正要转身脱鞋子,景正卿却道:“妹妹别动,我来。”

明媚又是一愣,却见景正卿微微地半蹲下来,握住她的脚,把那小小地花缎子鞋脱了下来,见里头白袜裹着玲珑地小小脚,便又轻轻揉揉她的脚:“今天走了不少路,脚疼不疼?”

明媚听着这样略带温柔的问话,不由地怔住。

景正卿垂着头,手势一僵,不等她开口,却又道:“我跟云起玩惯了,不管跑多少地方都不觉得累呢,妹妹在渝州也会跟叶公子这样玩耍吗?”

才又把她的另一只鞋子也脱了:“揉一揉的话,没有那么疼的。”

明媚这才又放松下来,心道:“我真是太过紧张了些……只是,他竟然是这样细心……”

明媚便微笑,想到渝州的那段日子,着实是打心眼里快活,便道:“是啊,有时候会跟若哥哥跑出去玩,渝州还是极好玩的,若是有一日二表哥去,我就带你到城郊玩儿,那里有很多好看的花,还有极大的斑斓蝴蝶。”

景正卿眸色闪动,微微一笑,把她的小小鞋子整齐摆在旁边,才道:“知道啦,妹妹快睡吧,等会让老太太醒了,大概会叫你过去,趁着这段时候快歇歇。”

明媚看着他那张脸,又听着这些正经耐心的话,抿着嘴便笑,往床内蹭了蹭,便卧倒了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