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笑:“你喝醉了?糊里糊涂地跟人睡了?”

赵纯佑不悦道:“你笑什么。”

卫凌道:“对了,另有一事问你。”

“何事?”赵纯佑兀自难从往事中自拔,事情如谜团一般,令他叹息。

卫凌道:“你当初给过如雪一枚镯子,对么?”

赵纯佑精神一振:“不错。”

卫凌道:“此后,如雪带着明媚曾回来给老太太拜寿,我记得她回京的时候,随身带走了那镯子,但回去之后,镯子却不见了,她,可是还给你了?”

赵纯佑惊讶:“并没有……我……我连她的面儿都不曾见。”

卫凌挑眉:“是吗?如果不是还给你,又是给了……”说到这里,忽然脸色大变,后退一步。

赵纯佑察觉他不妥:“怎么了?”

卫凌抬手扶住旁边的殿柱,才站住身形:“我……”

表面脸色苍白,暗中,心底却如狂风摇动风车一般,转得无比之快:端王睡了的女子,必然是给如雪知道了内情,如雪回了一趟景府后,那镯子就不见了,若不是还给端王,自是给了……

有一张俊朗而熟悉的容颜,自面前出现,从最初他回京进景府的那一刻,望着那粉嫩雪团儿从外头默默地进来,当时卫凌心中悸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是因为那孩子生得好而惊讶了一下而已,现在想,全不是如此。

极至后来……那孩子在他眼底一点点长大,一步步能耐高飞起来,他只觉得“习以为常”,却没想到他对那孩子的格外喜爱,是因为什么。

卫凌抬头,看向赵纯佑,这张脸……跟那一张脸,逐渐地,眉眼唇鼻,一笔一笔合在一起,没有人敢往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去联想,故而才没有人发现这个隐藏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天大秘密!

赵纯佑眼睁睁地看着卫凌的脸色变得似雪一般,不由焦急道:“你怎么了?”

卫凌脑中一阵恍惚:“我、我想……”

赵纯佑道:“怎么了?你快说……哪里不适?我叫太医……”

“别去……”卫凌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抬头仍看向他:赵纯佑方才曾猜,猜卫宸是他的骨血,甚至猜明媚是……但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真相居然会是……

怪不得……当初他们两个一见如故,分外投缘,那是因为父子天性之故啊。

那么一瞬间,卫凌想说出来,但是转念之间,却又死死忍住。

——不能说。

如果说了,如何辞官,如果说了,明媚将来如何自处?如果说了……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掩下那沉埋着的骇人听闻的旧事,不管是对赵纯佑,或者是对景府,或者是对那个孩子,都没有任何好处。

“我忽然想起,今儿明媚回来……我不能耽搁,先出宫了。”卫凌推开赵纯佑,缓缓站稳。

赵纯佑狐疑看他,靠着他对卫凌的了解,卫凌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失色,赵纯佑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想到了什么么?”

卫凌微微一笑:“没有。改日我再跟你说。”

赵纯佑道:“不管如何,不许辞官。”

卫凌竟只道:“改日再说,再说。”逃也似地出了书房,离宫去了。

赵纯佑走到书房门口,看着卫凌风一样地消失在长廊,心想:“明明说到那枚镯子……怎么忽然之间就停了下来?他以为如雪回来后就把镯子还给我了,殊不知不曾,难道……如雪把那镯子给了别人?如果给了别人,又是给了谁?如雪回来,可只在景府呆过……”

赵纯佑想到当初明媚也跟他提起镯子之事……想到那无端端消失在库房里的另一只镯子,总觉得有什么诡异不祥,他的心怦怦乱跳,好像站在一层窗纸之前,只要往前一戳,便能戳穿那障眼法,看到底下真相,可是忽然间,他心中涌起极大的不安,似乎那真相,是他所不能触及的。

赵纯佑想来想去,心中烦躁如风起云涌,索性迈步出了御书房,沿着廊下,往前而去。

卫凌往宫外而去之时,正好看到前头来了两人,差不多的身高,都是一样健硕挺拔的青年武官,两人时而说笑,大步往前而行。

卫凌看着其中一人,生生刹住脚步。

云起蹭蹭景正卿的胳膊:“你岳父大人,还不去跪拜?”

景正卿一转头,看到卫凌,当下来不及跟云起斗嘴,果真十分狗腿地往前数步,毕恭毕敬见礼:“小婿参见岳父大人。”

卫凌喉头艰涩,怔怔地只顾看着景正卿的脸,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卫凌心中万般喟叹。

“你……进宫了?”卫凌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他心头一凛,急忙恢复正色,咳嗽了声,“在外头,不可以此称呼。”

景正卿正奇怪卫凌的声音似有些微抖……这可是十分罕见的,忽地听了后面一句略冷的话,才忙垂眸又道:“是,卫大人。”

卫凌暗中吸一口气:“正卿。”

景正卿听了他唤,才抬起头来:“卫大人有何吩咐?”

卫凌望着这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素来都知道景正卿是个精明强干之人,简直机警聪慧的有些过了头,难得他虽如此灵慧,却对明媚一心一意,而且通身磊落光明,自在大度,并无什么计算之人的狭隘之气。

他也曾想过多少次,景睿怎么会有这样性格完全不同的儿子,现在才知道……

卫凌心中一阵阵震颤:该怎么办?那个秘密,是揭穿还是死守?

不远处,赵纯佑脚步略停,看着前头的三人,云起站得稍远,卫凌跟景正卿却正面面相觑。

从赵纯佑的这个方向,卫凌正背对着他,反倒是可以看到景正卿的正面。

赵纯佑望着景正卿,便想到卫凌说要辞官……且明媚跟景正卿会跟着一块儿走之事,赵纯佑缓缓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却见身后来了一人,竟正是赵琰。

两人相见了,赵琰道:“皇上,我方才听人乱纷纷地说什么卫尚书要辞官,不知究竟如何?”

赵纯佑微微一笑:“这么快就传开了?不错,他是说要辞官,但是朕不肯答应。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赵琰担忧道:“若是卫大人辞官离京,那明媚岂不是也会跟着离开?”

赵纯佑忍不住笑道:“你竟想得这样通,我起初还想不到会如此呢,是啊,假如都走了的话,这京内又何其寂寞。”

赵琰见赵纯佑叹息,那句将要出口的话便只好忍住,忽地看到远处卫凌跟景正卿站在一块,便道:“啊,是景将军……明媚姐姐离开的话,他也会跟着走么?”

赵纯佑越发郁卒,面上却还做无事状。

赵琰却叹道:“最好是都不要离开,卫尚书跟景将军都是国之栋梁,若是双双离开,真是极大的损失,想当初景将军还救过我一命……皇上可还记得?”

赵纯佑打起精神:“哦,你是说……遭遇山贼那一次?他假扮太子,取你代之,竟给他瞒过那些贼人了,哈……”

赵琰见赵纯佑露出笑容,才也笑道:“可不是么?当时琰儿也给吓住了,皇上不知道他当时扮的有多像,现在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比琰儿更像是太子……”

“说什么……”赵纯佑听着有趣,哈哈而笑。

笑声忽然间从中而断,半截梗在喉咙里,难以为继。

赵纯佑蓦地回头,骇然看向——

一语惊醒梦中人。

252

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障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这一日,马车正停在庐山脚下,客舍在一片郁郁葱葱地苍翠之中,环境清雅,山风送爽,随风而来,隐隐地能听到瀑布的喧腾声响,恍若雨声,风停之后,却又归于沉寂。

总听闻庐山景色秀丽,景正卿本想陪明媚上山游览一番,不料明媚觉得身子不适,大概是连日赶路,有些劳累。

景正卿见状,自然半步也不愿离开,只是陪着她,嘘寒问暖。

卫凌问过明媚,见她无甚大碍,又看小两口难舍难分,一笑,便带着李曼梓同卫峰两个,上山游玩去了。

玉葫自去熬药,卧室之中,只剩下两人,景正卿抱着明媚,便道:“好些了么?大概是这两天赶路赶得太急了,我见你吃的也少,比之前瘦了些,不如,我跟岳父说说,此地风景上佳,我们就在此多住几日,先给你养养身子再说。”

明媚摇头:“不必了,难不成真的是出来游山玩水么?还是早点回渝州的好。”

景正卿便笑:“你当岳父真的非回渝州不可么?这一路上,他走得惬意,我瞧这意思,恐怕若是看中了哪一处地方,便会在哪里‘歇’一阵也说不定。”

明媚也抿嘴一笑:“你倒是很懂爹爹的心意。”

景正卿叹道:“你要知道,在这世上我最不敢慢待分毫的就是岳父了,得罪了他老人家,我可就惨了。”

“你怎么惨了?”明媚忍着笑。

景正卿轻轻捏住她的下颌,轻笑道:“你知道的……”轻轻在樱唇上亲了口,却又意犹未尽地凑过去,连连吻落,一次比一次长久,手在明媚腰间搂着,不知不觉,竟将她压在床上,俯身下去:“一路上都没……你有没有想……”

明媚笑着避开他的嘴:“想什么?你这色~魔。”

景正卿握住她的手,凑在唇边:“都说是色~魔了,你说想什么……”

明媚笑骂道:“这一路上都安分守己,原来只是假装正经,一瞅着爹爹不在,你就疯了么,快藏好你的嘴脸,别不留神露出来……”

景正卿偏腻过来:“知道我装正经装的辛苦,平日里多看你一眼都不敢,这会子怎能不仔细可怜可怜我?”

明媚在他脸上轻轻打了个耳刮子:“可怜你做什么?你用这正经嘴脸骗爹爹,我替他打你。”

景正卿发狠道:“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跟你一块儿随岳父出京,若留在京里,倒是要自在些。”

明媚歪头看他:“你后悔了?”

景正卿道:“你许我吃饱了,我便仍是不悔的。”

明媚抿嘴忍笑:“我偏不,饿死你。”

景正卿气得翻身上来,便擒住她,明媚笑道:“我向爹爹告你的状。”

景正卿道:“难道岳父不许我闺房之乐的?”把明媚抱入怀中,便去解她的衣裳。

明媚左躲右闪,却避不过,再加上两人本就如蜜里调油般,一路却都“安分守己”,但到底是新婚燕尔,明媚心中也有些意动。

缠绵里,因两情相悦,心有灵犀之故,此事也十分谐和,真如鸳鸯交颈,水~乳相溶,恩爱之情,难以尽述。

云~雨初收,景正卿给明媚收拾妥当,又将她脸上、颈间的汗意轻轻擦拭干净。

明媚懒懒倒在他的怀中,仍有些失神,景正卿摸着她柔滑的长发,道:“我是不是比之前更好了?”

明媚听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说这样的话,不由轻轻一笑:“不知道。”

景正卿垂眸看她,却见她脸颊之上还泛着情动的晕红,肌肤越发娇嫩,一掐便能出水儿似的,便笑道:“真不知道?那要不要我再来一次?”

明媚乏极,才忙道:“不要了。”

景正卿在她鬓边亲了口:“那怎么不跟夫君说实话呢?”

明媚只是笑,却偏不回答他。

两人嬉闹之间,景正卿目光转动,流露犹豫之色,望着明媚半垂双眸的模样,便道:“明媚……”

“嗯?”

“上回我问你……皇上叫你进宫是为了何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明媚本正慵懒欲睡,听了这句,身子一抖,却睁开双眸。

四目相对,景正卿的心忍不住也跳快了几下,竟有些紧张。

卫凌提出辞官那日过后,不久,宫里贵妃娘娘传出旨意,召明媚入宫……

但名义上虽是玉姗传旨,私底下,不管是卫凌还是景正卿,都知道,此中跟赵纯佑脱不了干系。

景正卿曾问过明媚,“入宫”究竟所为何事,发生何事。

明媚却只是不肯说。

景正卿见状,从此便不再追问,横竖她是好端端地出宫来了,而此刻,也是好好地在他怀中。

但是心中总是有些疑惑的,忍不住又在此刻问起。

南风吹拂,又带来远处瀑布的声音,哗啦啦一阵急急而至。

明媚转开目光,看向敞开的窗户,轻轻起身,下地,走到窗户边上。

这是二层楼上,往外一看,苍翠满眼,层峦叠嶂,青山隐隐。

景正卿见明媚站在窗户边上,薄薄地衣衫随风飘扬,纤弱婀娜的身子仿佛站不住脚似的,他急忙拿了件衣裳走过去,抖开来替她披在肩头:“方才出了汗,留神着凉。”

明媚垂眸,景正卿顺势将她圈入怀中:“如果不想说,那我以后……就再也不问了便是,你别生气。”

明媚转头看向他,双眸黑白分明,如许清澈。景正卿细看,却仿佛能窥到这双眸子里的深藏的惶惑不安之意。

景正卿看了会儿,缓缓在明媚脸上轻轻一亲,轻声道:“好罢,是我错了,我发誓,从此后……再也不问了。”

明媚双眉微蹙,重新转回头来看向窗外风景,胸口微微起伏,竟有些不太舒服。

虽然山风吹拂,但依稀仍觉得有些憋闷似的。

景正卿不敢松手,轻轻拢着明媚,心中略有些后悔,便笑道:“别站久了,被风吹得难受,我抱你回床上可好?”

明媚抬手,在他的手臂上抓住:“景正卿……”

景正卿忙道:“嗯?”

明媚道:“如果……”

景正卿屏息,听明媚迟疑着道:“如果,有个能够一步登天的机会……在你面前,你会不会……”

大概是有些阴天,室内的光线仿佛也更暗了几分。

景正卿双眉微蹙:“一步……登天?是何意思?如方才那样的么?”

明媚听着她调笑的口吻,不由苦笑:“我跟你说正经话呢,对男人来说,梦寐以求的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

景正卿嗅着她身上的清香隐隐,忍着那满心的欢悦,道:“你是说,在朝中?我都肯舍下那三品的镇国将军不当,跟你到渝州了,又怎会贪恋那些虚妄之物?”

明媚心中一酸,默然不语,心中却浮现那张熟悉的脸,他背负双手,站在辉煌灯影里,跟前生那种落寞的记忆不同,此番的他,脚下踩着的是世间最顶巅的繁华。

那人的眼神里带着无限威严,用前所未有的口吻,对她说道:“明媚,跟我说实话。”

身子猛地一抖,像是要从那金色的辉煌里抽离回来,明媚抬手,在胸口一捂,心跳的如此剧烈。

景正卿察觉明媚陡然色变,想着方才两人对话,不由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没头没脑的来?”

明媚重新仰头,望着他的脸。

这张脸,跟她方才所想的那个人……如此相似。

明媚按捺心中不适,声音里带着艰涩:“景正卿,其实,有件事……关于你……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更不知道你会……”

景正卿目光闪烁,忽然之间道:“不用说。”

“啊?”明媚愣神。

景正卿抬手抚上她的脸,望着她眸子里那一层薄薄地泪痕:“如果你觉得那件事,不能说出来,那就不要说。”

不知为什么,明媚竟有种想哭之意:“可是……”

“没有可是,”景正卿温柔地望着她:“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我而言,只要拥你在怀,便是此生唯一所求。”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后悔……”明媚的心跳的越发快了,把心一横,“或许,我不该瞒着你,毕竟是你的事,该由你来决定……”

景正卿探究地看着她。

明媚推开他,转过身同他面对面,却无论如何不敢跟他目光相对。明媚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抖,说道:“其实,你是……”

或许她,没有权力瞒着那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尤其是她……已经也如此地深爱着他。

故而不想隐瞒,虽然生怕说出口来后,引发天翻地覆,或许……也会让自个儿后悔。

刹那间,景正卿抬手,捂住了明媚的嘴。

明媚愕然,抬眸看向景正卿。

不知为何,就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刹那,明媚身子狠狠地一抖。

望着景正卿的双眼,明媚心中有种恍惚地感觉,就仿佛,她要说的那些话,其实不用说,因为……

他都知道?!

就在看着景正卿的眼神的瞬间,明媚心中这么想。

——他,都知道。

“别说了,”景正卿温柔而笑,双眸中的一丝锐利飞快退去,目光逐渐变得缓和,“有些事,不必说出来。或许,不说出来,才是更好的。”

那镯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到了苏夫人手中?

上辈子,端王亲自冲到大牢里把他抱出来……他看着他时候的那种眼神,当初他自然是不懂的。

还有其他种种……

若景正卿是个驽钝之人倒也罢了,但是他不是,非但不是,且绝顶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