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动不动,眼前缓缓飘落下一片凋零的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有一瞬间倒映出了那花瓣的火红色,慢慢地,浮起一层恍惚和不屑,最后竟是勃然大怒。

他冷哼一声,唇角紧抿,“这次,你要的又是什么?”

我一时愕然,不知所以。

他忽地抬头一笑,“故伎重演?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的骗术倒是越发拙劣了。上一次,你与润玉联手,仅用一缕青丝骗去我一命,大获全胜。如今两界还未开战,不想水神却已粉墨登场,入戏倒快…”

“只是--”他突然俯身捏住我的下巴,“你二人就如此轻视我旭凤?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不是的。”我被他捏得生疼,明明只是下巴被捉住,心中却揪成一团,连眨眼都是疼的,像一条被掐住七寸的蛇,语无伦次,“不是的…我从不知晓润玉竟欲策反…我说的是实话…我爱…你…”

一串泪顺着我的脸颊急速滑落,跌在他捏着我下巴的手背上。他一顿,竟像被烟火烫伤一般,迅速收回手,看着我,满面鄙夷。

“我清清楚楚记得临死之际水神赠了我两个字--从未!旭凤至今奉为金科玉律,铭记于心,一刻都不敢淡忘。水神过去从未爱过我,怎么竟一夜转了性子,爱上了我?还是说,水神竟有如此特殊之嗜好,癖好已死之人?润玉素来行事滴水不漏,怎么就没教好你呢?撒谎亦要有理有据,方才使人信服。”

我婆娑着眼看他,水光朦胧,“我从一出生便被喂下了一种丹丸,唤做陨丹,至此,灭情绝爱…直到,那天我亲眼看着你魂飞魄散,方才一口吐出…我亦不知何时喜欢上你的…”我低声喃喃道,“或许,留梓池畔…或许,我诈死之时…又或许,你抱着宣纸对我回身一笑…或者仅是因为当年你那一句‘何方小妖?’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看见你受伤,我会很难过,难过到肺腑仿佛都被虫蛀…”

“陨丹?灭情绝爱?”他伸手缓缓捏上我的喉头,“六界丹药谱,我倒背于心,从未听闻有一种丹药可使人绝情绝爱。就算真有此丹,你又怎么会心窍未开却对我动情?是你太笨,还是当我太笨?”他手上一紧,我的喉头欲断,“说吧,润玉这次派你来意欲何为?同一伎俩反复使用,不想他如今已黔驴技穷至此!你以为此番入了魔界还可以全身而退?”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字字锥心,而我却不怨他,是我负他在先,便是他负了我的性命亦不够抵偿他半分。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我慢慢闭上了眼。其实,能死在他的手中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蓦地,他松开了手间的桎梏,我一下跌落在他冰凉的怀里。他就这么任由我倚靠着,不伸手相扶亦未推拒,如此已叫我涌上一股微弱的希冀。

未料想,下一刻便是他三九风雪一般的冷言冷语,“水神对天帝之爱果然感动天地,为了他,你居然连姓名都可以舍弃?而他,为了巩固帝位,竟不顾未婚妻子的性命,穷途末路到将你送到我的手上。普天之下,有这般无情夫婿,亦有这般痴情妻子。好,果然好,叫旭凤大开眼界!”

我几番想要伸手抱住他,却使不上半分气力,手腕动了动便无力地垂下,只能勉强睁眼看着他,“不是的,从来都没有…没有…润玉…一直…一直只有…一直只有你一个…”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觉得扫过我额际的清风轻轻一滞。

“哈哈!”他倨傲地一笑,一手揽住我慢慢滑落的后腰,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一时间四目相对,“水神就如此自信?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够吸引我再受你一次欺骗?我想,我与穗禾的婚贴应该已于三个月之前送抵天界了,如果水神仙上被遗漏了,我现在便补你一份!”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若再说一句爱我之谬言,我便立刻杀了你!说一次,剐一次!”

一阵风吹过,我的心片片碎裂,寂静无声。

“报--”有鬼魅从花湖尽头一路飞奔而来跪在凤凰面前,“禀报尊上,天帝携百万天兵在忘川渡口外,言明尊上若不交出水神便立刻宣战!”

我心中一凉,指尖轻颤。

“果不其然!”凤凰倏地单手将我搂紧,苍白的唇靠上我的耳际,薄薄的唇瓣轻轻开合刷过我的耳廓,“原来,你今日之行目的在此…嗯,水神为幽冥魔尊挟持,天帝震怒,为营救水神,不得不大举进攻魔界,领正义之师,替天行道!”

“看看,这是多么完美的借口。人心所向,正义所趋。旭凤自叹弗如,无远弗届…”他含住我的耳垂在口中反复用舌尖亲昵地摩挲,最后,一口咬破,一滴温暖湿热的血顺着我的颈侧慢慢滑落。

“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早有防备,幽冥百万鬼将日夜备战,只待此刻!”他抬起头,一个嗜血的笑容绽放在这张极致完美的脸孔上,他双唇鲜红,利落吐出儿子,铿锵落地,“应战!”

忘川无垠,水无痕,魂不尽。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忘川那边,天帝一身出尘白衣,负手而立,背后是天界的三十六员天将,还有数不尽的天兵,皆手持寒光凛冽的法器,倒映着正午的骄阳,叫人不能直视。

忘川这头,凤凰立于渡口,猎猎红袍张狂翻飞,乌云为之浮沉,骄阳因之见拙。十殿阎罗亲自上阵,魑魅魍魉静候帅令,鬼将妖兵严阵以待。

除却流云飞卷,风声呜咽,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动作,寂静之中一股沉沉煞气正在一点一滴、不疾不徐地缓缓酝酿。

我被安置在一把宽大的乌木椅上,周遭装饰极尽奢华,长长的流苏沿着椅背流泻而下,像极了女子温婉的长发,在云中起起伏伏摇曳飘飞。我伸手抓了一把,茫然地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滑脱,触感细腻,绵绵密密扎入我几近麻木的心头。

我距凤凰仅两步远,感觉却比隔着一条忘川还要遥远。我看着凤凰,凤凰看着润玉,润玉看着我。多么可笑,多么诡异的一个轮回。

“润玉今日前来并非恋战,只为接回水神。”天帝终于率先开了口,那双涤净凡尘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隐藏在眼底的是什么呢?似乎有一丝焦急和失落,但是怎么可能?他永远叫人捉摸不透。

“哦--”凤凰轻轻一哼,狭长的凤眼微微一挑,声如羌笛悠悠开口,回荡在招展的旌旗之间,“若我不放呢?”

天帝身旁的呲铁兽跺了跺蹄子,暴躁地抬头喷出一口鼻息,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淡然道:“如此,只有先礼后兵了!”

凤凰仰天一笑,“何必多言,如你所愿!”

漫天秋色下,天鼓骤然擂响,角声起,悲笳动,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铺天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杀戮便于寂静之中似一坛被踢翻的酒,血腥味刹那间弥漫开来。忘川不再复昔日宁静,一时间,川水之上,车错毂连短兵相接,操戈批犀怒目相向,血肉横飞惨呼连连。众神魔挽弓运术,落矢交坠,凌余阵躐余行,左骖殪右刃伤,出不入,往不返。

有神将跌入忘川,再也没有爬起来,亦有妖魔身中神矢,魂飞魄散。两军对垒之中,仅有二帅岿然不动,无情地看着芸芸众生,运筹帷幄之间,仿佛一切乾坤早已料定。

只有我,既做不了那些沙场拼杀的卒,亦做不了这样机关算尽的将,顶多只能当一个过河的筏子,一个挑起战乱的祸端,无能为力地作壁上观,将来怕不是还要背负千古骂名,被世人骂为乱二界的祸水。

我忽然记起佛祖也要曾将我比成山间一猛虎,我当时以为荒谬至极,今日一反思,真真没有丝毫差错。

我看着凤凰的侧脸,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他亦回过头,一双子夜般的黑眸深不见底,他轻轻一笑,如昆仑美玉落于西南一隅,却再也看不见那颠倒日月的梨涡,余下的,有恨,有篾,再无爱。渐渐地,天界之兵趋于弱势,阿鼻妖魔渐占上风,复仇之光照亮了凤凰的一张脸,他唇上沾染的我的血早已干涸,却在这光亮之中衬得他的脸有一种异样的白皙,浅薄欲透…有一层淡淡的烟气自他指尖飘出,慢慢浮动环绕在他周身,只见他眉间轻蹙,抿了抿唇。

难道是反噬?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惧怕,惧怕那味金丹之中残缺的不知名的草药。

我慌乱地去看天帝,却见他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远方,看着那些流云。在这喧闹的铮铮杀伐声中,他安静地失神,寂寞地沉浸在我所看不见的天地之中。蓦地,在我看向他之后,他亦转头看向我,刹那间,满眼繁星,华彩流转。

他张了张口,无声却有言,我看懂了他的口形:“觅儿,回家吧。”

我定定地看着他,亦轻轻开口吐出一个口形:“药!”

瞬时,他身上一僵,别过脸去。我顿时大急,一股急火烧上心头,烧得我一阵眩晕,竟跌下了座椅。

椅下浮云散开,是茂密凌乱的荆棘,根根带刺,刺上染血,厉鬼的号啕声响彻耳畔。然而,就在我以为要落入荆棘丛中时,却被人伸手一托,再次坐于椅上。我眼前晃过一角红色衣袍,竟是凤凰。待我回神时,他已立回原处,眉梢眼角更加阴沉,轻挑唇角,满脸讥讽。

他的头顶上,一支凤簪利落地插在乌发之间,如天外飞剑,衬着大红的战袍,煞气四溢,金光熠熠…

金?金!我突然如同的醍醐灌顶,一下子全明白了,激动地攥紧了坐椅扶手,在刀光剑影之中大声唤他:“旭凤…”我声音断续,语无伦次,“我晓得了,梼机,是梼机草!”

对面,天帝脸色一沉。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顾不得嗓子嘶哑疼痛,急急喊道:“那金丹里多加了一味梼杌,服食蓬羽即可,蓬羽克梼杌!”

润玉根本没有删减过金丹之中的药草,而是添了一味梼杌,而我当时跟踪穗禾之时,心中急切竟将此遗忘,一味跟进了那暗藏机关的木桩之中,竟忽略了怀中所携带金丹不能近木,而那金丹居然也未化,说明此丹根本不惧木!我适才方记起此事,前后一贯通,顿时明白这丹药之中定是添加了一味可压制金性之药,而能压金又寒凉去火的药天地之间仅有一种----生长于瑶池水底的梼杌。梼杌中性凉,却有一草能克,便是忘川边常见的野草,名唤蓬羽。

凤凰蓦然转头。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面上的神色,眼角却掠过一道奇异之光,自忘川彼岸射来,如离弦之箭,脱缰之马,风驰电掣,来势凶猛。

我来不及多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纵身便往凤凰胸膛处扑去。不想,凤凰早已察觉那道暗光,已抬手相迎击出一掌,电光火石之间,他掌上烈焰腾地蹿起,红莲业火敷药胜放…

不过一刹那而已,很短,很短。

那道暗光没能射入魔尊的胸膛,而那掌红莲火亦没能烧至彼岸的天帝。

我闷闷哼了一声,慢慢滑落,手心一道佛印金光四射…

“锦觅!”

依稀听见有人唤我,是谁呢?是凤凰你嘛?如果是你,那真好。

原来,我可以这么轻,轻得像一片迷路的羽毛,不知皈依何处。

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我愿为一直振翅而飞的蝶,一滴渗透宣纸的墨,一粒随风远去的沙…

第二十四章沧海有泪

[1]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一觉睡醒看见有有酒有菜等你来享用。

我在一个超长的梦里被一阵阵肉香诱得按赖不住,醒转过来。面前赫然一张景致的膳台,杯碗碟盘里装着花红柳绿的各式菜点,荤素搭配,依次摆开,我数了数,总共八十一道。

真是奢侈,其实八十道就好了,如今的人越发不晓得勤俭持家了!

膳台旁站着一个挺养眼的小姑娘,摆了一副碗筷在我眼下,又摆了

一副碗筷在一旁紧挨着的位子上,垂首恭敬地道:“尊上,菜上齐了。”

尊上?是在叫我吗?我正由于着要不要回答,却听一个声音在我下面道:“下去吧。”

生生唬了我一大跳!我忙要伸手拍胸口,却发现伸不出手,一低头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一时惊慌失措,想要开口惊呼,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于是我吓晕过去了。

如何能不晕呢?看得到却吃不到,人生最大之悲哀。我居然没有形体,意味着再也吃不上饭了,太可怕了,吓死我了!

再次醒来时,面前还是一桌饭菜,不过貌似是早膳,比较清淡。没有见着肉。眼下还是一副碗筷,似乎动也未动,干净得像刚洗过一般,一旁挨着的碗筷里倒是放了些饭菜,只是那副碗筷前面却根本没有人坐着。

委实有些诡异。

接着我看见一双修长的手拿起我眼下的长筷,夹了一块芙蓉酥放在旁边的那只碟子里。那芙蓉酥长得十分合我胃口,然而这只手却比芙蓉酥更惹眼些,我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把注意放在了这只手上。

应该是一双男子的手,白暂纤长,骨节分明,让我突然生出咬一口或许还不错的感觉。

“锦觅,你不是最喜欢吃芙蓉酥的吗?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我正端着那只手,为自己咬不到而烦恼,却不经意间听见上回那声音有冷不丁地从我下面冒出来:“锦觅,你出来吧,出来吃这芙蓉酥。…你若不想我见你,我便闭上眼…只要你出来…”

我一愣,依这男子的口气谚语推断——

这锦觅定是他养的一只宠兽!他这是在诱哄他出来吃食。与主任共桌,着宠兽委实好命。

只是…锦觅?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我不禁深思,最后得出结论,我实在不曾见过一只明唤锦觅的小猫,小狗,抑或是小兔子。

忽然,我眼前一黑,社么也瞧不着了。我正惊讶得不知所以然,又听见那男子道:“我闭上眼了,你出来可好?”

五雷轰顶,青天霹雳!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我竟是一缕无形之魂,寄存之处,竟是这男子的眼瞳之中!

于是,我再一次吓晕过去了。

我的宿主,也就是这眼瞳的主人,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是根据我近些日子的观察得出的论断。

他常常喜欢对着葡萄发呆,生的葡萄也好,画上的葡萄也好,只要是葡萄,或者是像葡萄一样的紫色溜圆的东西,皆能吸引他的目光。其实他喜欢看葡萄倒也无妨,所谓人各有所好,我不能强迫他和我一样喜欢看蹄膀或者芙蓉酥,可是我如今宿存处是他的眼睛,他看向哪里,我便只能被迫看向哪里,这叫我十分痛苦。整日对着一片紫色,我恐怕终有一日我不是变成一个色盲,便是变成一颗葡萄从他眼眶里蹦达出来。

他这么喜欢看葡萄,我本以为他一定非常喜欢吃这果子,岂料他只是眼观,却不动口,从未见他伸手拿过盘子里的哪怕一颗紫玉葡萄。

我想人们常说的叶公好龙,指的便是他这样的人吧。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只是总听那些来来往往的妖怪恭敬地唤他尊上,想来是个品阶颇高之人。我亦不知晓他张得是什么模样,因为他似乎从来不照镜子,不照镜子,我如何瞧得见他的全貌?因而我便只能想象。看那些妖怪见他时立刻垂头,从不敢抬头看他的站兢模样,我估摸着此人必定极丑!丑到连铮宁的鬼怪都觉得不堪入目,让我不禁遐想,那该是何种程度的丑啊。所谓鬼比鬼吓使鬼。

故而,他从不照镜子,原来是怕吓到自己。

幸而,他从不照镜子,我怕他吓到我。

我如今是一个寄存的魂,自然只有仰人鼻息而活,他只要一闭眼,我便喀嚓一下什么也瞧不见了,因而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我应调整自己的作息,尽量与他同醒同睡,这样才能多争取一些光明。若是他睡着,我醒着,那我便永无见天之日。只是,渐渐我发现,几乎无论何时,只要我醒来,他皆是睁着眼的。后来,我强撑着一日一夜不睡,竟发现他连须臾都不曾合过眼。

此人还有一怪,每到用膳是分,便会吩咐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然后身旁紧挨着的座前定回摆上一副碗筷,但那个座位却总是空的。从来不曾见有人坐过。而用膳之时,我这宿主总回时不时往那碗里夹些菜,什么可口便夹什么菜,皆是我爱吃的,叫我看着既眼馋,又牙痒痒,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座上之人。

起初我还怀疑那座上是不是座了一个旁人瞧不见的人,譬如和我一样是一个无形之魂,只是可以行动自如,游荡在外。不过时日长了,我瞧出来了,那座上根本就是空得连丝气息也没有。任凭那碗里的饭菜堆积到满溢,却无人食,实在是浪费。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欢给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却几乎不食,只是偶尔夹一两筷便放下碗筷。想来这厨子做的饭菜卖相虽好,滋味却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这般勉强。

至此,我总结出,我的宿主是一个相貌奇丑,不吃不睡照样还能活的大妖怪。恩,还有一条,他喜欢看葡萄,却不敢吃葡萄。还有,他养着一只名唤锦觅却成天不见踪影的宠兽。

他对这宠兽…恩,如何形容才好呢?应该是很特别吧。当然这只宠兽好象也很特别,我至今不晓得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

有时,他望着天边一片落过的云彩,喃喃道:“锦觅。”有时他看着一朵半开的花唤道:“锦觅。”有时,他对着一颗圆溜溜的新鲜葡萄,喃喃出声:“锦觅。”还有时,他对着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唤:“锦觅。”

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叫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心里像藏了一颗没熟的葡萄般,又酸又涩。

我有些惊惶地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堕落成一颗葡萄。

[2]

今日,我刚一睁开眼便瞧见一片金光闪闪,恍得我两眼只冒金星,最后勉力定了定神,仔细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

前面不正是佛祖爷爷吗?善哉善哉,佛祖爷爷岂是随便想见便能见到的?可见我这宿主来头确实不小。

“旭凤见过我佛。”旭凤?原来他的真名叫旭凤。

佛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垂下眼淡淡地看了看他,似乎一眼便洞穿所有,道:“你不必相求,能为之事,不求亦能成,不能为之事,求遍万般亦是空。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我似乎感觉我的宿主身子顿了顿,气息有刹那见的凝滞,又听他低声说道:“旭凤亦知此理。我自己造下的业障,终要自食其果。可是…”长久地停顿之后,方才继续道:“我只想再看看她,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一眼也无,便是能听她再说一句话…”

他虽然长得难看,但声音素来还是好听的,今日却不知怎的,连声音也这般嘶哑断续,倒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般,语带哽咽,我以为十分不好。

过了很久之后,他又道:“她的魂魄尚未散尽,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却不知她在何处,今日不求其他,但求我佛指点。”

佛祖爷爷叹了一口气道:“近在眼前,眼所至,心所见。汝所见皆彼,彼所见皆汝所见。”

好玄妙的话,我着般聪明的魂魄都未听明白,不晓得这宿主可能听明白。

“谢佛祖指点…”听他这口气,显然同样没有参悟过来,屏息良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至关重要之言,最后方才开口,“不知是否尚有一线生机?”

佛祖回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祖爷爷诚然亲切,有问必答,但是我以为这禅机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参悟透的,这便是为何佛祖是佛祖,而我只能是一缕小魂魄的原由。

我仔细地想啊想,于是,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宿主带我回到了原来的处所,面前却付手站立着一位没见过的青衫公子,他袍带飘飘,一副清雅的神仙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都坚持着自己的尊严与立场。只要互相耗着,僵持着,总有一方会胜出。可是如今,我方才顿悟,原来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输赢之说,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有错过…我算错了开始,你算错了结局…。回天乏力,悔不当初…”青衫公子说话时声音很轻,很和煦,但眉宇见却有解不开的哀愁和悔恨,好象一阵忧伤的春风,错过了化期。

“错过?”只见我的宿主缓缓开口,“不,你并非算错,而我从未计算。难道今日你还不明白,一个‘算’字乃是情之大忌。我从不曾错过,我不相信错过。我只相信过错。”

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戳到要害处,一时间再无答言。半响,才开口道:“穗禾,已经被我压入眦婆牢狱。”

闻言,我的宿主只是轻轻“恩”了一声,表示知晓,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处。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那青衫公子袖口露出的一角宣纸。

那青衫公子临走之前从袖兜之中拿出一裸纸,递给我的宿主,“我想,有些东西她是想给你的,虽然我有千千万万之不愿,我殚精竭虑地想占为几有,但是,不是我的,终究不是…”

我的宿主接过这沓泛黄的纸张,看了看那袭即将离去的青衫,吐出四个字:“永不再战。”

那青衫公子回首,直视我的宿主道:“永不再战。”随即,翩然离去。

四字泯恩仇。

只是,我怎么觉得那沓废纸看着有些眼熟?看着它们被一张一张翻过去,我越发觉得眼熟。

每一张纸皆画满了图,只不过这作画之人的画技实在是拙劣不堪。不说别的,便说眼前这张吧,我看了半日方才看出画的是一只鸟儿,只是,这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儿,便不大好说了…既像一只拖了长尾,染了色的畸形乌鸦,又像一只掉了毛被安错头脸的凤凰,不好说,实在不好说。

我正啧啧赞叹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画技,却不经意见又瞧见一只能感纸,上面画了一个人的侧影,寥寥几笔,一个惊才绝艳的清傲公子便跃然纸上,凤眼薄唇,道似无情,却似含情,惹人遐思,让人竟想踏入画中一窥其真面目。

一沓纸张被我的宿主逐一翻过,我发现其中大部分画的皆是这个清傲公子,或坐或站,或嗔或怒,虽然都只是侧影或背影,却皆生动至极,一笑一颦仿佛此人近在眼前。

我不禁疑惑,这做画之人花鸟虫鱼洋样皆画得掺不忍睹,怎的独独画这男子却如得神来之笔,灵气神韵尽现笔间?

“锦觅…”

他怎么好端端地看着画,有唤这名字了?

只见他纤长的手指捏紧纸张的一角,一点一点收紧,力道之大竟连指节都泛白了,像是要抓住什么要不可及的东西,又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