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燃说:“来看看你。”

“哦,看完了吗?”裴裴冷漠道,“看完请回吧。”

孩子再任性,明事理的家长不可能不管不顾。沈芸无奈地瞪她一眼,搬把椅子给陈燃坐,温和亲切地笑了笑:“来,坐下说。渴不渴,阿姨给你倒杯水。”

陈燃没打算久留,手摸进羽绒服,掏了掏,皮夹的一角露出来。

恰在这时,沈芸说:“小胖,你也别站着,找地方坐。”

陈燃的手就这样生生顿住,卡在拉链里,要出不出的。

习萌无声站了有一会了,忽听沈芸叫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回头,低低答应:“好。”

她转身,目不斜视地从陈燃身前经过,坐到旁边那张空荡荡的病床。

陈燃看着她,从最初的惊愕到之后的镇静不过几秒的功夫。

沈芸给习萌和陈燃分别倒了杯热水,纸杯放在桌边,她说了两句便出去。

门拉上,世界尘埃隔绝于门外,里面的空气一瞬间凝固。

他在看她,她知道。他投掷在她头顶的目光过于直接,躲不掉,避不开,只能无所谓地接着。

是真的无所谓,不是强装淡定。

头发而已。

过去总是担心天天掉发指不定哪天会秃顶,现在一下剃掉多好,多省事,什么都不用愁。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与众不同。

“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裴裴瞅着陈燃,拉下脸。

陈燃垂眼,伸进衣兜里的手抽出,摸出一只咖啡色的短款皮夹。一掀开,里面插着一叠红钞票,只留三张,其余全部扣在病床桌上。

习萌余光瞥见,愣愣抬头。

厚厚的一挪,少说有三千。

他还没说什么,裴裴已经冷笑开:“拿回去,咱俩不熟,我受之不起。”

皮夹放回兜里,陈燃脸色平淡,语气也平淡:“就是因为不熟,我才不跟你兜圈。钱我放下了,收不收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他看了眼习萌,就要离去。

“陈燃——!”

裴裴叫他几声,他也不理,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把门轻轻带上。

裴裴急火攻心,拿了桌上的钱要去追,可忽然疼痛上身,呻-吟着倒在床头。

“裴裴——”习萌立刻扑过去,“你怎么样,哪里疼?”

裴裴咬牙忍着,费力抬臂,将手里的一沓钱交给她,“你替我把钱还给他,快!”

“…”

她就知道!她永远是这副硬脾气,别人施舍一点点好,就和杀了她一样。

“去啊!”裴裴肝火直冒,“你不给我把钱还给他,你也别回来了!”

习萌捏捏指尖,接过,“好,我去,我去就是了。”提起被角牢牢将她裹住,看她表情痛苦,声音都带上哽咽,“你好好休息啊…”

心里却清楚,怎么可能好好的,她那么疼。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

习萌眼泪汪汪地站在住院大楼的台阶上,寒风吹得眼周生疼,有一种皮肤快要被冻皲裂的感觉。

她收紧毛绒绒的围脖,将头顶的帽子往下拉了拉,严严实实地盖住耳朵。

拾阶而下,脚下是平坦空旷的水泥地,北边远远地矗立着一排门诊楼,西边则是一块类似小公园的病患活动区。

她凭着直觉径直向东走,沿着来时的路在风里小跑。

呼吸很重,冷空气吸进鼻腔,像蛇吐着信子舔过喉咙,几乎喘不过气。

转过前面一个弯,万幸,终于看见身着军绿色羽绒服的熟悉身影。

“陈燃——!”她大喊,但实在是喘,声音都哑。

陈燃听见,回头望,见到一个粉色的女孩蹲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冲他招手。

胖嘟嘟的彩色手套,不用猜都知道一定贴有卡通布偶。

她蹲了一会便起身,一步步吭哧吭哧地走过来。

呼出的热气一捧接一捧地消散在空气中,袅袅如烟,模糊了她的脸。

他等在原地,记忆却恍惚地飘去从前。

她喜欢很多可爱的东西,精美的小本子、搞怪的钥匙链、好看的针管笔…到了冬天,手套围巾帽子更能令她疯狂,看见中意的就想买,每回都被他提着后衣领子揪出去训斥。

“给你。”习萌终于慢吞吞挪到他跟前,钱递出去,胸腔上下起伏,“裴裴让我还给你。”

他不接,眼睛盯着她戴着的毛线帽,“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帽檐压得低,什么也看不到,反倒衬得那张仍旧带着婴儿肥的娃娃脸小小的,下巴缩在高高厚厚的围巾里,更小。

“拿着。”她不回答,执着地把钱往前送了送,几乎要戳上他腹部的衣襟。

陈燃抿唇,无形中两人较上劲。

最后习萌先耐不住,扒开他腰侧的口袋就要将一沓钱塞进去。

陈燃敏捷地躲开,语速有些快,眉目间笼着薄雾,阴阴的,“我下午还要上班,先走了。”

习萌追上前拦他,手臂张开,“你不拿回去不准走!”

他用手挡开她,脚步飞快。

习萌一双小短腿跟不上大长腿,追了一段就泄了气。

妈哒,腿长了不起啊!

她粗声粗气地长呼吸,踢腿愤愤。

原路折回病房,裴裴已经躺下,疼出一身汗,沈芸刚给她里面换了一身干净的秋衣。

“怎么样,还了吗?”她苍白着脸,讲话虚弱。

习萌咬唇不语,结果摆在脸上。

尽管她此刻浑身无力,但那眼睛依旧瞪出凶恶的气势,“我不管,这钱你必须替我还他,还不掉别来见我!我不是吓唬你,不信你试试!”

习萌嘴唇干涩得说不出话,她觉得口袋里的几千块钱比石头还重,能把袄子坠出一个洞。

沈芸开口规劝:“算了,人家一番好意,这份情我们就领了吧。”

关于医疗费用的问题,有人上门送钱,她其实并不想拒绝。治病开销太大,有一分算一分,他们夫妻基本抱的是“宁愿欠全世界的债,也要替女儿保住命”的心态,也因此,习萌私底下偷偷塞钱给她时,她虽不好意思,但却瞒着裴裴收下了。

“妈,这事你别管。”裴裴立场坚定,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习萌,“你回去,什么时候把钱还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不能不这样么?

习萌原本就白了一半的脸再度淡了颜色。

第78章 chapter78

找陈燃还钱真是难倒了她。

南湘这么大,原以为不会再遇见,却不想,不但见了,而且还要想法设法地再见一次。

正月初八,学校没开学,她怀着万般复杂的心情自己打车来到莫迟家门外。索性之前补课时莫迟重新设置过指纹锁,她用食指轻轻一触,门自动开了。

上班的时间点,明知他肯定不在家,可楼下楼上漫无目的地走一圈,没能看见他还是有些小小的失落。

她把自己甩到床上,终于一个人安静下来,这才有机会用手机查看群聊天记录。

张桥的捐款倡议一发出,消息犹如滚雪球越滚越大。全班人都被艾特一遍,包括陈燃;有人甚至发说说感慨,评论区隔壁班同学询问是谁,裴钰慈三个字出现在回复栏。

习萌脸埋在被子里,很是烦躁。

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吃东西。

可她爬起来下楼寻找半天,除了水果可以吃,连半袋饼干都看不见。

嗷呜,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和他说说,有她在,家里怎么可以没有零食呢?

她扑在沙发上打滚,发消息给他:等你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去趟超市吧。

他不喜欢打字,独自一人时直接发语音:“一声招呼不打,是想给我惊喜?”

醇醇的嗓音里隐着缱绻的笑意,和他相处时间久了,哪怕经过电波处理,她多少也可以听出一二。

嗯…怎么说呢?如果他希望是那就是吧,做个有情调的女朋友好像更招人…喜欢?

习萌小腿晃呀晃,拍拍脸。哎呀,变得有心机了哦。

刷刷回复两个字:嗯呐。

须臾,语音再次发来,竟是:“念出来。”

语气轻缓,含着一丝勾人的魅惑。

可她不懂,问:念什么?

这次他没发语音,而是直接写上两个字:嗯呐。

习萌无意识地在心里默念,一开始糊里糊涂,等明白过来,耳朵登时渐渐发烫。

啊啊啊,她家男朋友是在调-戏她么?

是吧是吧!

她其实本不想如他愿,但是忽然想到他对自己的那些好,不显山,不露水,每每都令她大为感动,只是张口说两个字而已,他既然想听,那她就说咯。

她要用实际行动证明,她习萌,才不像他莫迟那样,嘴巴像贴了层膏药,打不开。

她弯弯嘴角,按住语音键,轻轻地、甜糯糯地开口:“嗯呐。”

声音柔软细腻,羊羔一般,萌萌哒。以至于对面的某人打开时,英挺的眉飞扬起来,湛湛眸光宛若星辰。

他比正常的下班点早回家一小时。

习萌一个下午一口气解决掉整整一大挂香蕉,拍拍肚子,蠢萌蠢萌地看着他,“我饿了,可是家里没有吃的。”

理由如此正当。

莫迟扶额低笑:“还有其他水果怎么不吃?”

习萌一点不害臊地说:“吃香蕉最省事啊,皮好剥。”

懒成这样。

莫迟也不说什么,拉她出门,“不是说去超市么,走。”

***

距离最近的超市便是她之前打工的沃尔玛。

莫迟不准备开车,拖着她步行。她一路哼哼唧唧,懒成泥,只差没趴到他背后耍赖求携带。

黑黝黝的天,一幢幢白亮亮的小楼,他们在路边行走,不时有车经过。车前灯时而照在他们的前方,迎面刺得眼睛睁不开;时而从他们身后打过来,为他们劈出行进的路。

莫迟不惯她毛病,语气慢悠悠的:“多重了现在?”

…啊?

习萌其实听清了,但她故意卖傻,“你说什么?”然后东看看西看看,假装自己眼睛很忙,耳朵也很忙,试图躲避这个讨厌的问题。

很好,不哼唧了。

莫迟满意地勾勾唇角,配合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发现她“心不在焉”,便没揪着她问下去。

习萌暗暗松口气。

哼,过年不长肉,对得起吃进肚里的鸡鸭鱼吗?

超市里依旧张灯结彩,一派红红火火的祥和景象。

习萌在零食区转悠,拿一包薯片,指着包装正面,淳淳教诲:“看见没有,我喜欢吃这个牌子的薯片,番茄的、培根的、烧烤的…什么口味都行,就是不要水果味。”

莫迟抱臂站在手推车后,松散地一挑眉:“薯片还有水果口味?”

“有啊,比如柠檬味啊樱桃味啊之类。”习萌颇有种吃多识广的自豪,“少见多怪了吧?”

她洋洋得意的小模样,看得他手心微痒。

习萌向前走一段路,蹦蹦跳跳又拿回一盒曲奇,“我最喜欢蔓越莓曲奇,巧克力的也行,但是最好不要是纯黄油的,一点新意也没有。”

说着,扬手丢进车里。

她蹦跶着将自己所瞄见的零食统统介绍一遍,有的直接收了,有的重新放回,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雷达,搜寻目标快而精准。

莫迟不急不缓地推着车尾随,购物车里的零食越堆越满,他看着眼前那张肉嘟嘟的小圆脸,在想,是不是该严格控制她的饮食了?

这天晚上,超市里的其他客人在经过零食区时都会注意到这样有趣的一幕——

一个头发几近于无的可爱女孩眼明手快地穿梭在各个货架间,在她身后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个姿容俱佳的男人。男人身高腿长,气质孤傲,可他俊秀的眉眼凝视女孩时,竟说不出的温柔专注。

习萌就这样在莫迟家里住下了,吃他做的饭,睡他铺的床,搂他,亲他,外加偶尔小小地打嘴仗。当然,斗不过他就是了。

她也没对家里隐瞒,实打实地交代。

罗美君电话里词严义正地警告:“我对你没其他要求,只有一点,毕业前不准发生关系。你要敢不听我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说真的,第一次从母亲嘴里听到关于男女之间的隐晦话题,她简直尴尬到手脚都发软。

到底不是小孩了,哪怕在父母眼里依旧长不大,但他们关注的点早已和从前大不相同。唯一不变的,始终是那份浓浓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