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没声了。

习萌十分佩服自己居然能在那么多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中捕捉到她娇柔的嗓音。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

洗漱池在楼下,半小时后,她下去刷牙洗脸。

天色已经全黑,楼梯口亮着一盏灯泡,洗漱池亮着一盏灯泡,一群人就坐在两盏灯的中间地带里闲磕牙。

阿虎也在当中。

习萌经过他们身边时,小鱼和她打招呼,她微笑回应,对上阿虎昏暗中幽幽的目光。

她心一惊,连忙扭头,快速走过去。

乔沐希说阿虎喜欢她,她自己并不觉得这叫喜欢,毕竟他们认识不过才几天,他的喜欢未免太过随便。

一见钟情?拜托,她好歹有自知之明。

低头挤牙膏的瞬间,脑海中回响莫迟冷漠的质问:“你以为你魅力有多大?”

眼眶一热,用力眨了眨。

她再也没勇气自恋。

身后的一伙人仍在叽叽喳喳扯闲篇,她正刷着牙,突然感觉他们出现一刹那的沉默,这种沉默像是被人拉住一根纤绳,猛地扼制住喉咙。

然后她隐约听见石楠在说:“今天新来的人不少哇。”

背后有人走近,几秒后,那人站到她旁边,也是来洗漱的。

她抬眸,看向长长的洗漱台前那面占据整面墙的盥洗镜,他也正看着镜子,两人的目光在平滑的镜面中相对。

她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睑,举起便携式的刷牙缸呷了口水,咕噜几下,吐出来。

之后洗脸的速度也刻意加快,草草完毕后,转身离开。

阿虎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他喊住她,下巴一昂,指着洗漱池的方向:“萌萌,那家伙说是你男友,我刚看你们好像并不认识啊,一句话都不交流。”

在场的所有人都停止说话,看看她,又看看那边姿态挺拔的背影。

习萌拳头一握,忽觉阿虎的面目有点可憎。

她招他惹他了?

前方视线里,同屋的长发女孩恰巧刚上完厕所从浴室出来,脚步定在楼梯口。

卸过妆后,那双望向这边的眼睛在不甚明亮的灯光照射下,却也能看得分明。比白天看着小,哪怕此刻吃惊地瞪着,还是小。

习萌有点鄙视自己,这种关头,居然还有心情观察无关紧要的事。

但她竟有种暗自窃喜的感觉。

唔,她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漂亮嘛。

这种感觉涌现的瞬间,她感到一丝羞耻。

果然还是想听他解释的么?这骤然冒出的危机感啊…

她掐着掌心,目光越过其他人,看着阿虎:“我不认识他。”

不再逗留,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过长发女孩身边时,不经意地近距离撇她一眼。

唔…脸上好像有不少雀斑…

拾阶上楼,她握拳对着额头敲一记。习萌萌,不可以这样!

她走后又过去两分钟,莫迟举步回房。

众人的眼神全都好奇地笼在他身上。

长发女孩驻足原地,眨巴眼看他,犹犹豫豫不好意思靠前。

阿虎一扬眉,抓住机会嘲讽:“刚才听到了么?她说她不认识你。”

莫迟无声勾唇,漆黑如墨的眼底散发一抹寒光,面容模糊地隐在暗光下,虽看不清晰,但却能迎面感受到冷然的气场。

“情侣之间闹别扭,单身太久看不出来?”

语气散漫,言辞狠辣。阿虎胸口正中一刀。

其他人给足他面子,强忍着没笑出声。

这年头,单身狗真应该被列为重点保护动物。

而当事人却一脸无谓,不疾不徐地朝主楼的堂屋走。他的房间在楼上,与习萌不在同一栋楼。

长发女孩眼睁睁看着他进屋,自始至终被他忽略,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停留。

女孩回到房间,向习萌的床铺看——

她面朝墙,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想到之前当她面说的那番话,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烫。

“封溪,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明天上午就退房吧。”她声音小小的,习萌依然保持清醒,全部入了耳。

封溪,也就是短头发的女孩,调侃道:“怎么,不是想在拉萨来一场艳.遇么?”

“你别说了!”女孩忍不住又看一眼习萌,脸色尴尬,指着她用口型说,“他女朋友。”

封溪了然,不再多说什么,重新戴上耳机。

在同屋另两个女孩回来之前,室内保持一片诡异的安静。

习萌侧躺在床上,莫迟对阿虎说的那句话,因为没有人同时出声,每一个字音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想象阿虎哑口无言的样子,想笑,又笑不出来。

莫迟…莫迟…

你知不知道你迟到了…

***

拉萨夏日的早晨凉意飕飕,习萌穿上外套下楼时,乔沐希正坐在院子里吃早饭。

看见她,吞咽,喊道:“过来一起吧,你男朋友手艺不错。”

习萌:“…”

立定在桌边,看清乔沐希碗里的,好像是简单的油泼面。

这时,厨房里走出一个人。

余光瞥到是谁后,她没扭头看,而是保持站立的姿势,对乔沐希说:“我没有男朋友。”

乔沐希挑眉瞅她,笑着看向走过来的某人,揶揄:“你这男朋友做的得有多失败,才能让人家都不肯承认你。”

莫迟没吭,将一碗面放桌上,“坐下吃吧。”

话是对她说的,墨黑的眸在弯腰的刹那偏过来看着她。

她视若无睹,看向乔沐希:“我出去玩了。”

转身走向门洞,听见身后,莫迟对乔沐希说:“帮我收一下碗筷,麻烦了。”

乔沐希看着桌子,叹息:“是挺麻烦。”转而洒脱一笑,“不过没关系,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去吧。”

“…”

习萌头皮一麻,察觉莫迟又跟过来了。

上午,和昨日一样,她在街上随意闲逛;下午,她跑去甜茶馆坐着,听旁边一个上海大叔聊西藏风俗。

习萌感叹这里的狗狗看上去格外悠闲,独自在街头踱步,懒洋洋的,不叫不吠,一点不怕生人。

大叔和她说了几个西藏民间和狗有关的故事,告诉她,犬类在藏民心中享有一定地位,随即由此谈论到藏族人民的信仰。

莫迟坐她对面,手里转着盛甜茶的瓷盏,看她侧耳聆听的认真神情,莞尔浅笑。

习萌听得入迷,丝毫不察。

反倒是津津乐道的上海大叔眼角一偏瞅瞅他,莫迟微颔首,礼貌投以一笑。

甜茶馆内乞讨的小孩伸手过来拿大叔摆放在桌上用来续杯的零钱,大叔一瞪眼,赶他走。

男孩子衣衫褴褛,有着不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凶狠眼神,抢不过就威胁,拿头砸桌,咚咚咚,每一下都对自己毫不怜惜。

习萌被吓到,目露惊恐。

旁边的熟客全都见惯不惊,大叔说:“这些要钱的孩子啊,都是被游客给惯的。”

习萌怔怔不说话。

男孩撞桌不成,叽里呱啦用他们听不懂的藏语凶狠地恐吓,习萌再一次被惊吓。

这种惊吓与害怕无关,而是出于内心的一种怜悯。

她环顾四周,乞讨的小孩不止他一个,年龄都不大,可他们在游客间来回转,脸上写满势在必得的算计。

那个男孩离开后,走至一个女孩身边,大概是在讲述方才的经历,扭头再次凶恶地瞪大叔一眼。

大叔对此无所谓,习萌却久久回不过神。

从甜茶馆出来,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路上。

男孩怨恨的眼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们不曾经历过他们的生活,某种意义上,无从评判什么。”莫迟走上前,护她左侧。

习萌斜眼瞧他,熟悉的侧颜,客观的言语,他还是那个他。

“那你呢?某种意义上,我该如何评判你?”

第91章 与君好

拉萨的天空湛蓝透亮,宛若倒转过来的海洋,盛大,浩瀚,无边无际。

旁边是一家藏族手工艺品店,两名女游客半蹲在一筐筐质地不同的珠子前,扬手一翻,哗啦啦一片撞击的响声。

习萌止步于店外,立在房前的阴凉里,仰头看着莫迟,迷茫地问:“那你呢?某种意义上,我该如何评判你?”

她话题接得突然,莫迟侧眸看她,不惊不诧,不做思考地直接回答:“随意评判。”

街头往来者众,路边商铺鳞次栉比,可在习萌眼里,周遭所有事物都变成模糊的背景布,唯有他平定的面容不断放大、放大…

她手心微痒,一个无法克制的念头迅速滋生。

踮起脚尖,掌心按在他头颅一侧,用力一推,“你就是个斯文败类,评判完毕!”

扭头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场。

留下猝不及防还在发懵中的莫迟,和被惊吓到的过路群众。

晃眼的阳光下,习萌走着走着就笑了,嘴角越咧越大。

真泄气!真爽!

她看着他那张镇定自若的脸就来气,凭什么一切都要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他可以凶巴巴地发脾气,她为什么不可以?

无论他们有没有误会,她暂时什么都不想听。

她实在憋了太久,既然他自己送上门,就休怪她冷漠无情。

***

那天之后,习萌通过和乔沐希协议商量,正式开始在依依汉南客栈做义工。

住宿费和伙食费免去,短期旅行变成了长期暂住。

送走一波熟面孔,迎来又一批新住客,唯一不变的是,莫迟仍在。

他从原先的十人间换进四人间,由对面的主楼搬了过来。

习萌依旧对他冷脸相迎,虽然天天板着脸实在好面瘫,但她每天都好解气,心情好畅快!

乔沐希私下里提醒她:“差不多就行了,把他耐心磨完,有你的哭的时候。”

她无动于衷地说:“磨完就磨完。这事我说了算,想和好就要拿出诚意,他欺负我那么久,我不多收点利息就太便宜他了!”

“你在怕什么?”乔沐希凑近她,直视。

她有一双精明洞察的眼睛,有点像临安,却又明显不同。临安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温和无害的,可她却具备攻击性,只不过平日里会适度收敛。

习萌被她一眼看穿心事,目光躲闪。

夜幕降临,坐在屋顶抬头仰望,苍茫的天空像巨大的绒布,触手可及。

极目远眺,可以一眼望见暮色下的布达拉宫,高大巍峨,透着不可视察的神秘。

晚风清凉,轻轻托起乔沐希披散的长发。

“你就知足吧。”她低声叹。

习萌沉默不语。

她不愿再凭感觉来判断别人心里是否有她,她的感觉似乎总会出错。

不知足,怎么能知足?

她已没有足够的自信来经营这段感情,现在唯一能做的只剩试探。

不断地冷落他,不断地验证他爱她到底是有多爱;他脾气那么坏,可以承载的忍耐力又能维持多久。

她是真的怕。怕到深处,反倒无所畏惧。既然已经失去,把他耐心磨尽,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么?”乔沐希说,“自欺欺人可不是什么好品质。”

“…”习萌抱膝埋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