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大的人了,哪需要我照顾,况且我和他一向也不怎么合拍,恐怕…”

“静文,你一直做得很好,他以前事事针对你,可是现在还不是对你服服帖帖,阿铮其实很单纯,只要你动动脑筋,他会听你的话的。”

“可是…”她着实不想和穆铮有过多的牵扯,尽管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是有些犹豫,那边听出她的为难,突然声音压得更低:

“静文,虽然现在大家都认为阿铮不得势,可是我只提醒你一句,阿铮是碧姐看着长大的,公司的很多事情现在都是碧姐说了算,你现在争的那个副经理位置同样也是。”

她嗯了一声,说不出更多的话,那边又缓缓叹了口气:

“阿铮以前特挑,中秋节不吃月饼,偏偏喜欢吃家里现烤的蛋糕,现在他跟家里闹成这样,中秋节也不回家,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我这个做大哥的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也只能托你照顾照顾他…”

他向来沉稳,难得有这样显露情绪的时候,况且肖静文自己也是做姐姐的,这样的心情自然能感同身受,她的声音不由自主软下来:

“我知道了,我会去做的,你别太自责,弄成这样都是他自己的问题,跟你没多大关系,况且这也可以算是对他的历练。”

“谢谢你静文。”那边低沉轻语,字字仿佛都落在她心上,她的笑泛起来,从嘴角一路漫延到眼睛里去。

挂了电话,穆连成立在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眺望沉沉夜幕。中秋的夜,本该月皎星明,可是天公不作美,这一夜的天空却是阴云密布,冷风习习,雨丝不大不小地落着,满是萧杀秋意。

这样的萧瑟之意也漫延到了室内,虽然有好几个佣人在穿梭忙碌准备晚餐,却都是轻手轻脚,好似怕打扰了什么一般,就连张淑琳提点佣人们也都是轻言细语,偌大的一个厅里沉寂得有些压抑。

菜还没有摆好,穆健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发愣,仿佛坐成了一座雕塑,眼睛空洞洞不知看向了哪里。穆连成远远看上一眼,心下已经了然,他正要走过去,忽然听见外面花园里有人喝了一句:“是谁在外面?”是园丁老高在喝问,隔着落地窗听得并不分明,也只有他一个人离得近才注意到这一点动静。老高问了那一声,却并没有人回答,隔着花篱便见有个人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等那个影子走到路灯之下,却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桀骜背影,他微微一惊,却立刻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随后张淑琳招呼吃饭,晚饭的样式全是按照穆健民喜好的口味来的,可也不见他有什么胃口,期间张淑琳和穆连成不断找话题活络气氛,却往往没说几句就冷了场。这顿团圆饭吃得索然无味,不久穆健民就推说没有胃口,闷头回了房间。张淑琳看了儿子一眼,立刻也放了筷子跟过去温柔扶住了他。

穆连成也只草草吃了几口便吩咐佣人们撤了,他回房间刚刚打开电脑便见张淑琳托着一杯牛奶进来了,他问:

“爸睡了?”

张淑琳一向温和,对人甚少有脸色,就连穆铮对她刻意讥讽嘲笑她也总是一副委屈柔弱的样子,然而这时房门一关,她却挑起眉毛冷笑一声,与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怎么睡得着,正翻相册看他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呢,还嫌我在旁边碍了事!”

他轻笑道:

“妈,说话注意分寸,在我面前没关系,小心在爸面前说露了嘴。”

“整天在他面前忍忍忍,我都要忍出毛病了!” 她把牛奶重重往穆连成桌上一放,话里渐渐咬牙切齿,“而且你知不知道,今天张律师来过。”

穆连成眉毛一挑:

“张律师,他来干什么?”

她双手抱在胸前冷笑:

“干什么,还不是老头子心血来潮想要立遗嘱。我偷偷听到了,他竟然要把公司所有的股份留给穆铮,给我的只有这幢房子和生活费,而你,什么都没有!”她说得气愤,保养得白皙的面容泛起一层淡红色,那颜色烧到眼睛里,便成了熊熊怒焰,“穆铮那逆子只会吃喝玩乐,他不是都把他赶出家门了吗?居然还留遗嘱把全部身家都给他!而你呢,为公司辛苦打拼这么多年居然什么都没落下,将来还要给那个不成才的东西打工,真不知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穆连成却脸色不变,端起牛奶喝一口,脸上依旧淡淡有笑:

“穆铮是他唯一的亲儿子,他立这样的遗嘱也正常,如果他把公司的股份给我他才是真的老糊涂了。”

“可是你怎么办,你不会真的心甘情愿给那个败家子一辈子打工吧?”

穆连成不答,起身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大到变形金刚、飞机模型,小到一支笔,一个打火机,真是应有尽有。他拿出那个Zippo的打火机轻轻扣动,火苗腾起,他亦开口:

“这书架上的所有东西都是阿铮送给我的。”

张淑琳朝那打量了几眼,蓦地更气:

“他随手送你些破铜烂铁你就宝贝似的留着?难道就因为他送了你这么些破烂玩意儿你就真心拿他当弟弟了吗?你怎么还像小时候那么傻,车子飞过来你命都不要去推他,他没事你却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腿都差点没保住,就算是这样他也没认真把你当大哥!”

他只反复拨动打火机,那火光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的笑恍恍惚惚:

“至少从那时起他就愿意跟我们同桌吃饭了。”

“看来你是打算把好哥哥做到底,将来给他生吃了也不介意了!”张淑琳冷笑,因为压着怒意,那眉梢便挑得格外地高,平日里端庄美丽的面容上有一种阴狠的狰狞,“可是我不能作这亏本的买卖,老头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不行了,我忍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一天,可不能为他人做嫁衣!”

她站起来就要走,穆连成叫住她:

“你想干什么?”

“我去找张律师,大不了多给点钱,总能想出办法来。”

“张律师不是我们的人,你贸然跟他提这些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等着穆铮来吧咱们娘俩儿扫地出门吗?”

穆连成按住她的肩膀,手掌中自有一股坚实力道:

“妈,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爸虽然力排众议娶了你,可是心里面却对谢馨雯的死耿耿于怀,更对阿铮觉得亏欠,他对我们娘俩看起来还不错,却根本不在我们面前提一点公司的事,只一心想叫碧姨栽培阿铮,就连我想进公司实习也一直找借口推三阻四,如果不是我救了阿铮一命,可能到现在连公司的大门也进不了。”

这么多年,他们是母子更是同盟,然而穆连成却极少在她面前提起自己心中所想,只不断提醒她谦卑隐忍、以弱示人,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去找张律师,可能他连这些话也不会告诉她,张淑琳蹙眉看着这个心思太过深沉的儿子:

“那么说你当时救穆铮只是想让老头子松口让你进公司,可是那么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难得和母亲说这些话,然而那平淡的语气也似在述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机会只有那么一次,我不牢牢抓住,岂不是永远都无法翻身?”

“可是当时事发突然,你怎么会想那么多?”

“有的时候,”他又端起牛奶去喝,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深水般的眼睛:“机会不是老天给的,而是要靠自己去创造。”

张淑琳蓦地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说那个开车撞穆铮的人是你找来——”

穆连成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加大了力道,按得她的肩微微地疼,他却笑,嘴角带着一点牛奶渍,明朗无辜的样子:

“妈,我什么都没说。”

往事

张淑琳却仍旧震惊于那个陡然得知的真相,喃喃道:

“怎么可能,你当时不过才十七岁——”

她忽然停住了,十七岁,对于普通人来说那还只是埋头苦读的年纪,这么多年,他表现得太像个普通人了,以至于她这个当妈的都快忘了这个孩子有十二年的时光都是消磨在社会的最底层。她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飞速地眨动,光影在她眼前轰然倒退,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那些青涩无知的年月,那段不见天日的时光——

张淑琳自己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母亲早亡,父亲另组家庭,除了偶尔给点生活费外并不常管她,然而所有的不幸并不能阻止她的美丽,二十出头,正是青春年纪,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一群灰扑扑的姑娘中极其惹眼,周围蜂蝶更是不断,便是在这样美丽的时刻她和穆健民相遇,郎有才、女有貌,然而这外表看起来极为登对的一对家世却是天差地别。

富裕的穆家自不允许儿子娶她这样一个缺少家世教养的女人,于是穆健民的母亲便背着儿子约见了她,话没说几句,那意思却简单明了。漂亮女孩的骄傲让她想起身离去,却又被那一沓沓崭新的百元大钞迷住了眼睛动弹不得。她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钞票,那似乎是她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啊!她镇定下来迅速盘算,虽然穆健民对她很痴迷,但她对他却没有多深的感情,他并非多么帅气俊朗,只不过比其他追求者出手阔绰,她便虚荣地选择了他,原本也打算着嫁进他们家享福,可是既然他的母亲明确表示不会让她嫁进穆家,她再坚持下去也就没了意义,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反正一切也是为了钱,既然钱到手了她又何必再浪费青春?

有了钱,即便背井离乡日子也骤然明亮起来,她身边的追求者更多了,她挑花了眼睛,最终选择了高大英俊,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前夫江国强。两人过了几年花天酒地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那似乎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也架不住两个人坐吃山空,很快所剩无几,连养孩子也捉襟见肘了。她这才发现江国强除了空有一副皮囊外一无是处,他没什么正当收入,便跟着一班狐朋狗友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得了几个钱便酗酒赌博,喝醉了回来抓住她和儿子就是一顿暴打,在那样的破落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穆连成,不,那时还叫做江连成的孩子,仿佛是一株生长在贫瘠处的植物,来不及享受阳光和养分,早早便催得自己成熟了。

他小小年纪已经会老练地摸走别人的钱包,若无其事地顺走杂货店的东西,冷静地指挥一群小喽啰拦住低年级的同学要钱,可就是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孩子却极少被人指责,或许人们实在没法将这些行为和那个安静俊秀、成绩优异、总是将学校的营养午餐偷偷留回家给妈妈吃的孩子联系到一起吧。那么小的孩子,却已经让人看不清内里,就连她这个做妈妈的,时时也分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个孩子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冷静与判断,她当年之所以鼓足勇气离开江国强,就是因为连成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们再不走,总有一天会被他打死的。”那时的他刚刚遭了江国强一顿丧心病狂的毒打,全身都是淤青,眼睛更是肿到睁不开,可是他却没有哭,只是看着她,牙关紧咬,眼神冷漠,口吻笃定,让她从犹豫不定蓦地下定决心。

在她终于带着孩子逃回故乡,再次偶遇穆健民之后,十二岁大的连成悄悄对她附耳:“妈,你一定不能让这个男人走掉。”

他已经本能地察觉到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会是他们艰辛生活中的那根救命稻草,其实张淑琳自己并不抱什么希望,虽然穆健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可他们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各自有了家庭,地位悬殊也更大,她怎么能指望当年那一点短暂的心动就能将这座金山牢牢拴在身边?

可是连成却说:“妈,你一定可以,你现在越是可怜,他越放不下你。”

也许他不合年龄的老成与世故已经看出穆健民眼中的那点挂念,她虽然是他的妈妈,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信服他的话,于是她否认收了穆老太太的钱,将当年的离开描述成是被迫,被迫离开家乡,被迫匆匆嫁人,如今丈夫早亡,她又被迫独自拉扯孩子…

这些事说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她虽然备受生活压迫,但精心打扮后风韵犹存,她是穆健民当年疯狂追逐的佳人,是他没得到的床前明月光,心口朱砂痣,再加上陡然得知“真相”后深深的愧疚,他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一开始只是正常的关心,然而这并不是她要的,在连成的提醒谋划下,她小心翼翼地收敛了身上的市侩气息,殚精竭虑地扮演着一株没有骨头的藤蔓,温柔、纤弱、隐忍,看似毫无危害,却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缠绕住身旁的大树,等到他惊觉时,已是她的囊中物。

当然,她能如此顺利,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穆健民的婚姻本身就有问题。他的妻子谢馨雯是师大美术系的老师,端庄漂亮、才华横溢,却也有才女的清冷孤傲,她就如一尊古希腊的雕塑,只让人惊叹和欣赏,却少了世俗烟火的温暖味道。而显然,穆健民甚至绝大多数男人更喜欢的却是女人的仰慕与依赖,于是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他们夫妻的感情自然越来越淡。

然而穆健民也并没有想过离婚,直到张淑琳意外有孕。

穆健民迟迟不肯跟谢馨雯坦白,眼见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连成便故意让谢馨雯知道了这事,谢馨雯果然找上门来,于是她便成了在他的妻子面前受尽委屈的可怜女人,如此终于撕破他们夫妻表面的和睦,引发多次的争吵冷战。后来她不慎小产,更是将这事全部推到了谢馨雯身上,穆健民心疼自责,终于承诺一定会娶她,她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离了婚,以为马上就能飞上枝头,却不想谢馨雯居然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她只见过那个清冷女子寥寥几面,却对她的骄傲印象深刻,对着自己这样插足她婚姻的第三者,她连骂都是不屑的,被诬陷也只说一句“清者自清”,不屑分辨,甚至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刻她也淡若清风,仿如无事。在这样一层面孔之下,没有人能洞悉她的脆弱敏感,委屈愤怒,以及骤失丈夫与家庭的痛心和挫败,在多日的闭门不出之后,她细腻的情感不再是她涂抹画布的创作源泉,而成了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馨雯死后,张淑琳也曾后悔害怕,然而比起这些更让她恐慌的是穆健民的自责,他承诺过的婚姻也遥遥无期,她和连成费尽心思走到这一步,就算已经身背孽债、手染鲜血也不能前功尽弃!

她开始绞尽脑汁讨好那个叫做穆铮的小小孩子,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从楼上跳下,受了刺激,眼神木呆呆的,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仿佛活在了另一个世界。她为他做吃的,亲妈一般将他搂在怀里,亲他、哄他,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在穆健民面前百般作态,温柔又耐心,可是心里早已厌烦至极,趁着无人时骂那孩子:“你怎么不跟你妈一起去死!”连成瞪她一眼,她自知失言,立刻闭嘴,可是低头看到那孩子的目光,清清冷冷仿佛透着寒意,让她猛然一惊,却又立刻安慰自己,这孩子什么都听不进去,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后来那孩子的病越发严重,总往那些犄角旮旯虫鼠出没的地方钻,她越发没了主意,这时连成便让她以退为进,以内疚为名主动离开放弃婚约,她小产之后身体一直没有康复,柔柔弱弱更惹人怜,这样一番折腾果然让穆健民挂心,重新将注意力回到了她身上,她拿出耐心等一切平复,等所有反对的声音凋零,终于坐上穆太太这个梦寐以求的位置。

就算是这样连成也告诉她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她是那个温柔贤惠的张淑琳,一直都是,这么多年过去,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在他面前,连成,从前的江连成,现在的穆连成,她的儿子、同盟和主心骨,而显然,他比她做得更好,除了迅速地变换成大家子弟该有的样子外,更重要的是,无论人前还是人后,甚至在她这个亲妈面前,他对穆铮那亲哥哥般的关爱都毫无破绽,若不是这一刻听他亲口说出,她真的以为他已经假戏真做,将穆铮当成自己的手足了。

她扫一眼他书架上形形□□的小玩意儿,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真的被穆铮这些小恩小惠收买,要将自己辛苦守住的江山拱手让人了,幸好你还没那么傻。”

他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牛奶杯在手上轻轻地摇晃着,漩涡浅浅,就如同他脸上浅浅的笑:

“你以为这些东西真是他送给我的吗?”

张淑琳略感惊讶:

“刚才你不是说——”

他再次按住那个Zippo打火机,那一次因为肖静文的事他叫穆铮来他的办公室,他无意间碰了这只打火机,穆铮随即就把这小玩意抛给了他——这书架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同样的经历——他碰过,穆铮无论多么喜欢也会立刻抛弃!

他从来温暖的笑也有了些冷漠味道:

“准确地说这不叫送,而叫遗弃——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摸过的东西,他都不会再要。”

张淑琳先是讶然,随即愤愤:

“那你还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沉默,良久才轻哼一句:

“大概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有多讨厌我吧。”

张淑琳不关心这些,她只担心眼下局势:

“谁管他这些烂东西,我只想知道现在这情形我们该怎么办,无论任何我也不要再过那种没钱的苦日子了。”

他从来都是冷静淡定的,这时也只微微一笑,将她的双手捧住。他的手温暖有力,安抚了她的焦躁,而他的笑容更是让人不自禁地放松与信服:

“妈,放心,我不会再让你过那样的日子,你安心地做你的穆太太,其它的,让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