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吸气,下意识攥住那张纸:“对不起,耽搁你的时间了。”

一瞬间,那枚印章,突如其来掠过我的眼前,我的脑海中仿佛闪过了些什么,我的心里一阵发涩,我几乎想转身逃走。

但最终,我依旧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

我该怎么开口?

我要怎么开口?

咫尺,仿佛天涯。

我还是说出了口:“……秦子默,我找你,是因为……沙沙……”

“沙沙?”他的声音又开始清亮起来,他的眼神,一下子突然暗了。

“是,”我定定看着他,有些困难地,“……因为,沙沙。”

他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冰冷,半天,挑挑眉,有些不可置信般重复了一遍:“因为――沙沙?”他似是忍耐地,吸了一口气,“那么,你是因为你的好朋友才来找我的?”

我无法选择,我低低开口:“是。”

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冰冷:“那么,请你快说,我还有别的事情。”

我的心被深深刺痛:“请你,拜托你,给沙沙一个机会,好好对她,她是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女孩子。”我也站起来,轻轻地说,“还有,她,一直以来,喜欢了你很久。”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种眼神,依然是我在哪曾经看过的眼神。

他开口了,他的声调冰冷,略带讽刺地:“林汐,现在,你算是替你的好朋友来向我表白吗?”

我被他嘲讽的语气怔住,我低下头,心里一阵难过。

他的声音顿了顿,仅仅片刻之后,一个嘲讽而略带痛楚的声音响起:“林汐,我问你,我在你眼中,做过任何让你感觉到我‘应该’喜欢沙沙的事情吗?还是,友情在你心目中实在太伟大太重要,让你这么迫不及待主动请缨来找我?”他仿佛联想起了什么,有些锐利地看着我,略带讥讽地,“还是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了,所以一心想要把我跟沙沙送作堆?”

我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刺痛。

他忍耐地,又深吸一口气:“林汐,我只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告诉我,你说的全是真心话吗?还有,你真的盖过那枚印章了吗?”他轻声然而坚决地,“请你,对我,说实话――”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严厉。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去,他不看我,我只听到他重重的呼吸声。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声音,淡淡地:“那么,你知道那枚印章对于我的意义吗?”他低头,带着无限的萧索和无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刻那几个字吗?”

我的大脑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运转,我无法抓住任何思绪,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

“向莎翁致敬。”片刻之后,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因为他,让我,认识了你。”

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来回打转,但我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对于你,我已经无话可说!”他轻轻翕动嘴唇,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但冰冷透骨,“好,我想我知道了,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你,你实在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蠢到家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我低下头去,我继续强忍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冷冷的声音传来:“你放心,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他咬着牙,“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了!”

我晕头转向地站了起来。

他仍然拎着我的书包,不再理我,一个人走在前面。

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一路沉默着,走到我们宿舍前,他一把将书包掷给我,大踏步转身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我眼中的泪终于滑下,一滴,又一滴。

第二天,沙沙一大早就逃课去找秦子默。

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略带羞涩的微笑。

晚上,她偷偷遛到我床上,跟我咬着耳朵:“汐汐,子默哥哥说,他昨天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是不是?”

我身体顿时一僵,我没有回答她。

沙沙恍若未觉,她紧紧搂住我,她的话音中,是一片感激:“汐汐,真的太谢谢你了!”她幽幽叹了一声,“我真的,就像做梦一样,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从现在开始,我真的可以经常看到他了,而且,以后……”

停了片刻,她的声音,有些疑惑,又有些烦恼地:“但是,子默哥哥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就是有点不太开心,”她随即释然,开开心心地,“没关系,以后,我慢慢去了解他好了!”

我转过了脸去,所以沙沙没有看到,我的眼里,一片湿润。

渐渐地,沙沙脸上的笑越来越多了,她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却越来越沉默。

我应该为她高兴的,看着她脸上绽放的如花笑颜,我确实也不自主地,微微一笑。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似的……

又一个周末,沙沙照例出去了,林丽霞也去参加老乡会去了,宿舍只剩我和晓欢两人。

我躺在床上,埋头苦读从晓欢那儿借来的《鹿鼎记》,韦小宝在插科打诨耍尽百宝逗皇上开心,但是,我知道我并没有看进去。突然,晓欢放下手中的《天龙八部》,看着我,“林汐,你最近有点不对劲。”

我一惊:“怎么了?”我看上去明明一直很正常啊。

她了然地看着我:“林汐,你和男朋友分手啦?”

“瞎扯。”我看了看她这个半仙,“我连半个男朋友都没有呢。”

“咦,那个开学那天在我们宿舍楼下来回转的物理系帅哥呢,算不算?”她用手指点点我,略带狡猾地笑,“最近怎么不来报到了?是不是被你拒绝了?”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自从那顿饭后,唐少麟就没怎么跟我联系,就跟失踪了一样。也不知为什么,哦释然一笑:“乱说什么呢,他只是我同学。”

她诡异地,一下子凑近我:“那大概半个月前的周末,我出去瞎逛,怎么在情人亭看到你和一个男的坐里面呢,背着光,就只看清楚你的脸和他穿的衣服了,”她盯着我,探测般地,“老实交代,是不是那个物理系帅哥在跟你告白啊?”

我的心猛地一下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什么情人亭啊?”

她朝我斜斜眼:“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个亭子是我们学校的男生专门用来跟女生第一次告白的地方,G大无数才子佳人的爱情圣地啊。”她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坏笑地,“你没发现那亭子小得诡异吗?啧啧,爱情的世界里只容得下两个人。也不知谁设计的这么个一点都不实用的地方,本来是没什么用的,结果倒是弄拙成巧。”

我一下子,完全呆住了。

晓欢继续缠着我追问:“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约你去的?”

我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亭子里的人,是我,和秦子默。

是他,牵着我的手,一路越过长长的台阶,带我去的。

那么……

那么……

那么,又能如何?

沧海之水

我的头发还在一天一天逐渐长长。

我在沉默中,认认真真地学习,看书,自修,娱乐,我把自己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甚至,为了排遣时间,我还去报了学校里的跆拳道班。

尽管第一次课下来,教跆拳道的老师都十分惊讶于我的程度,要好好跟我较量较量。

沙沙陪我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她也越来越神色匆匆地,在宿舍里跑进跑出了,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的高兴,她的喜悦,充盈在,萦绕在周遭每一个角落,她的脸上,是惊人的,略带羞涩的美丽。

面对她越来越明显的变化,欢欢和小白兔经常略带捉狭地打趣她,逗弄她,每每把她逗得脸色红红的,跺着脚大发娇嗔,甚至追着打着她们在宿舍里到处跑着,嬉闹着,玩笑着。

我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们追逐的身影,听着她们银铃般的笑闹声,微笑着,倾听沙沙每到半夜里,趁欢欢她们睡着后,抱着枕头,偷偷遛到我床上,搂着我,小声地,开心地向我说着笑着的每一句话。

每每,沙沙已经敌不过倦意沉沉睡去,我却还睁着眼,始终无法入睡。

我一直无法入睡。

沙沙也曾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上自修。

面对她期待的眼神,我终究还是拒绝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

相信我,我就连站在那里轻轻说一声“你好”的勇气,都失去了。

我常常不自觉地,在晚上的自修间隙,独自一人,走到主教楼的西面,静静地,看着如那晚一般斑驳的月色,晃动的树影,也常常不自觉地,静悄悄的,越过那道长长的台阶,走到那个小小的亭子面前。

站在那个精致而小巧的亭子前,我停住脚步,默默地垂下头去。

我一直在想,想着秦子默那天的匆促脚步声,那天的眼神,还有,那天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的眼角,微微湿润,我的心里,微微的,痛。

我应该为沙沙,还有……他高兴的,我也正试着,试着说服自己这样做,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是不可抑制的,无法抵挡的,深深的……痛楚……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十八年来,我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那样一种痛楚。

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上完自修,走下主教楼长长的台阶,准备穿过律园,穿过天桥,回馨园的宿舍。

走在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踩着渐渐飘落的黄叶,闻着幽幽的桂花香,听着落叶的沙沙声,我的心里,是莫名的萧索。

“林汐。”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去。树影里走出一个人。

是唐少麟。

好久不见了,他好像瘦了一些。

他走过来,接过我的书包,帮我背着,然后,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陪着我,慢慢地,和我一起,走在深秋的校园里。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一起穿过律园,穿过天桥,穿过馨园。

在馨园拐角处的一个小喷水池边,他停了下来。

“林汐。”他静静看着我,完全没有以往的年少轻狂。他的身上,仿佛一夜间褪去了狮子的戾气。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继续平静地:“林汐,不要担心我给你带来困扰,我只是要把沙沙宴会那天没讲完的话讲完。”

我继续怔怔地,看着他。

“你记得吗,那天,我说,你真的很傻,你是个傻瓜,可是――我,喜欢你,喜欢你无所畏惧的眼神,喜欢你的纯真,喜欢你的阳光,喜欢你坦率的样子,喜欢你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就像一轮上弦月,另外,其实――我也喜欢你写的文章。而且,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从初三起,我就保存了你发表的每一篇文章。”他苦笑,“也许,老天并不眷顾我,当我选择了认为恰当的时机,正要说的时候……”

我蓦地记起来了,那天,音乐出了故障。

“然后,我看见你走了出去。”他淡淡地,仿佛在说一件跟他无关的事,“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他顿了顿,“秦子默跟着你出去了,然后,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他有些无奈地吸了一口气,“那么多天守候在你身边,甚至――为你而考G大,没想到,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嘴角一牵,浮现出一丝苦笑。

我默然,但心中的震惊是巨大的,他,上G大,是为了我吗?

我被这个意外的震撼一下子击中,我一时不能反应。

“其实,如果说高一那年在夏言家,我还不是很确定,高二那年在茶馆,我看见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比我哥跟我说他喜欢上木兰时还要深,还要沉。”他喃喃自语,“我赌了一把,结果,我赌输了,我知道,那天,是他送你回的家。”

“开学来在鱼香居的那次,看见你们的眼神,第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他的语气十分诚挚。

我眼中的泪静静流下。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揽住我:“傻瓜,你为什么那么善良,那么急着要把他推给沙沙呢?”接着,他又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你这么做,会让我觉得,在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挣扎之后,我又有了一丝希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唐少麟,这个看似冷嘲热讽,大大咧咧,时不时打击我,却默默关心我,陪伴在我身边的男孩子。

他一直心细如发。

我却一直对他了解不够。

我全身放松,在他怀里哭得发软。

“汐汐――”我浑身一震,不远处,立着两个人影。

我一时有些发慌,我胡乱地擦着眼泪。

沙沙快快乐乐地一路奔到我面前:“汐汐,我就看着像你和唐少麟呢。嘿嘿,你们什么时候到一起的啊――”她伸过头来东看西看地,突然,大叫一声,“汐汐,你怎么哭了?”

她抬起头来对着唐少麟大声质问:“是不是你欺负她,让她哭的!!”

我低着头,只是片刻之后,就听到唐少麟缓缓地:“我是永远也不会让林汐受委屈的。”

他的手,仍然坚定地,环住我的腰。

我又是一震。

我悄然抬起头,那个人,如同万年寒冰,静静地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沙沙笑着:“呵呵,我就知道,你从高一开始,就对汐汐图谋不轨,倒是挺沉得住气的,呵呵。怎么样,要记得请我们吃大餐哦。”

“一定。”在我头上方,唐少麟稳稳地说。

沙沙有些狐疑地看着我:“汐汐,那你哭什么呀?”

我看着她天真的样子,支吾着:“我……”

“没什么事,她刚看到一本悲剧小说,有点感动。”唐少麟泰然自若地轻轻搂着我的肩头,微笑地,“我正在安慰她呢。你知道的,她一直都很善良,而且,有点多愁善感。”

沙沙松了一口气:“我说呢,”她暧昧地笑,看着我们,“呵呵呵,汐汐,先放你一马,回去后,看我怎么审你!”

不远处,一个非常非常淡漠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沙沙,别妨碍别人……谈恋爱了,我们走吧。”

沙沙伸伸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那,我们走了呵。”

他们相偕离去。

唐少麟审视我,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擦擦泪,感激地看着他。

如果没有他,我应该早就支撑不住了。

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是,事实证明,我的心,脆弱得像一张薄薄的纸。

从那天起,唐少麟开始每天陪我上自修。

我们经常坐在主教楼的教室里,看书,听英语,或是做作业。

时不时地,自修间隙,或是自修完回宿舍的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时候,他仍会拿我开涮,连玩笑带挖苦地,不断地糗我做过的各种糊涂事,偶尔,也会得意洋洋地吹嘘他以前的光辉业绩和没来得及成形的伟大情史,我也会胡乱地开他的玩笑,笑他以前那辆拉风得要死的机车和咆哮的臭脾气。我们在相互吐嘈相互攻击之后,往往会很惊异地发现很多以前高中生活里从来也没有注意到的新细节,然后相对大笑,再然后,相对叹气,为什么很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觉得美好呢?

只是,仿佛有某种默契般,我们从来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仿佛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言不发地,各看各的书。

他是优秀的,我一直知道,刚刚进校,他就已经得到很多老教授的看重和辅导,他看的许多参考书,程度已经很深了,而且,很多都是原版的外文书。

晚上,我们一起走过长长的林荫道,穿过深秋的校园,穿过深夜的寂静。

间或,我们也会在自修的教学楼里,碰到沙沙和秦子默两人,为了不影响教学楼里的寂静和秩序,我们往往只是相互简短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就擦身而过。

我和秦子默,已经完完全全,形同路人。

每每,在擦肩而过之际,我眼角的余光,总是瞥到,他垂下眼,没有丝毫表情的,那张脸。

只是,夜阑人静的时候,我会时不时地,拿出那枚印章,轻轻抚过,再抚过,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