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法国最繁华的大都市,几年不见,似乎变了一些,它新起了很多建筑,又拆掉了很多建筑。

但是它骨子里透着浮躁的奢华,依然不变。

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打扮光鲜坐马车的富人贵族,沿街乞讨卖艺的流浪者。在同一个地方,穷人流浪街头,富人一掷千金,天堂和地狱只是一步之遥、一墙之隔。

在巴黎,看众生相。

我侧头看身边的男人:“让,你还记得巴尔迪尼吗?”自从我们的马车进了城,格雷诺耶就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看起来很沉默,但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嗅觉,重新认识和衡量这座城市。

“嗯,他不在巴黎。”格雷诺耶这样回答我。

我逗他:“他现在不在,可不代表以后不会回来,你忘了吗,他要求,在他有生之年,你不许回到这里。万一被他发现你违背诺言,这可怎么办呢?”

“哦,”格雷诺耶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头往四处转着张望,“没关系。”

你看,我就知道,他压根不在乎。

但他不在乎,我可在乎。直到我确定巴尔迪尼已死的消息真实无疑,我才决定从奥尔良启程回到巴黎。

因为格雷诺耶所制造的各种各样的香水,巴尔迪尼不止在巴黎,在整个法国都有名气,虽然这种名气只局限于香料香水这一块,但足够我在奥尔良这个大城市的香水铺打听到消息。

*说来也十分凑巧。就在格雷诺耶离开巴黎的那一天夜晚,在那座已有裂缝的交易桥西侧,第三和第四桥墩之间原因不明地坍塌了。

两幢房子坍入河里,整个房子陷下去,而且那么突然,所以屋里的人没有哪个得救。

不过屋里其实也只有两个人——吉赛佩?巴尔迪尼和他的妻子秦蕾萨。佣人们有的得到允许,有的没有得到允许,都离开了房子。

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两具尸体、钱柜和那记录着格雷诺耶的六百个香水分子式的小本本都没有找到。

这个号称“欧洲最大的香水专家”的巴尔迪尼先生,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席香、栓皮、醋、素衣草和一千种别的香料的混合香味,这香味在从巴黎到勒哈弗尔的塞纳河河道上空又飘了数星期之久。

“让,巴尔迪尼先生死了,因为那座桥的突然坍塌,都没有给市政府连检查桥身裂缝的时间。”我觉得需要让他知道这个事实。

结果他回头看我,清澈的眼睛里透着茫然:“嗯…我知道了…所以…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完全的漠不关心,看来他对巴尔迪尼真没有什么师徒之情,我决定干脆再告诉他另一件事:“格拉斯的杀人案,他们找到‘凶手’了,就是你工作的香水作坊里,那个娶了那家作坊的寡妇的伙计,多米尼克?德鲁。”

*在进巴黎之前,我在奥尔良准备了不少事情,包括打听格拉斯的杀人案后续,我可不希望格雷诺耶一进巴黎,就被警察局给抓走。

那件案子从格拉斯传到奥尔良,已经不那么受人关注。据说,人们根据明显的疑点逮捕了多米尼克?德鲁,卢浮大街的香水师傅,所有被害少女的衣服和头发最终都是在他的小屋里找到的。

他开始时拒不承认,但是经过十四小时的严刑拷打,他供认一切,死刑定于次日执行。拂晓,人们就把他绞死。在确认死亡并作了文字记录后,人们立即把尸体埋葬。这个案件就这样了结了。

太可笑。

这件事的处理竟然如此戏剧性。我本来十分担心格雷诺耶命案在身,随时有被抓起来的危险,结果这些“体面人物”为了自己的“体面”,完美地将这件事掩盖了过去,装作压根没有格雷诺耶这个人一样。

我可以想象,当他们从香水的迷惑中醒来,惊骇地发现自己衣不遮体,和万人在一起干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他们是多么想忘记。

然后就真的当做没有发生过一样全城的人已经把格雷诺耶的事情“忘”了,而且“忘”得如此彻底。

这让我觉得讽刺。不过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惋惜,我已经想得很明白,格雷诺耶他做出那样神奇的香水,难道不是为了在格拉斯得到肯定,令世界都认识他吗?

——结果最后人们选择的仍是遗忘。

“让,”我拉了拉他的衣襟,感觉到他身体好像有片刻的僵硬,最近他总是这样不自然,可是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永远矢口否认,“让,我有个主意。”

“什么?”他问,澄澈如一汪湖水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好像我就是全世界。比起以前总是瑟缩怯懦的眼神,我当然更喜欢他这样的目光。

只是他还不太经常如此。

“巴尔迪尼——号称欧洲最大的香水专家?他死了,这个名号我们就勉强拿过来吧,而且要在上头再加一个头衔,空前绝后的嗅觉天才。”我朝他微笑,早在来巴黎的路上,我就有了计划。

让?格雷诺耶不应该被埋没,他是真正的天才。

【让?格雷诺耶】

阿黛尔又在计划着什么了。

她在最繁华的国王桥边买下了一间很小的商铺——用莱斯特的钱。这商铺,小得只能容下一个柜员,然后她在隔这里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层公寓,有卧室有客厅,最重要的是有很大的香水制作室。

“器材,香料,可能还要等上一两周才能到全,现在先将就着用,”她推着我往庞大的制作室里走,笑容满面,“这里都是你的地盘,想做什么做什么,不过每天必须有一种新的香水,这是任务。唔…还必须在香水瓶上刻你的名字!”

“刻名字?”制作香水的话,我能理解,这是我很熟练的活儿,可是为什么要在瓶子上刻我的名字,以前我从来没这样干过。

“当然,这是非常重要的步骤!”她煞有介事地点头,掏出一张羊皮纸和钢笔给我:“先签个名字看看…哎呀,不行,太丑了!要那种很华丽的花体字!”

呃…这个…我的读写一向都不好,我不关心这个。

她皱着眉头看我签的名字,我拿着那支有点淌墨的钢笔,局促不安,担心她会不高兴。

早知道,以前在教会学校,就好好练签名。

“莱斯特,起床了。”让我松了口气,她没有发脾气,不过接下来她居然去踹那个家伙的棺材:“快来写一下让的签名,我知道吸血鬼最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了。”

莱斯特在里头闷声闷气地回答:“阿黛尔小姐,都说是华而不实,我为什么还要去做?”

“因为需要,”她一遍遍地敲棺材,“起来,月亮要晒屁股了,吸血鬼先生。”

莱斯特不情不愿地推开棺材盖坐起,没好气地瞪我:“我只示范一次,剩下的,你自己去练。”

什么口气?我果然很不喜欢这个家伙。明明是我的名字,阿黛尔竟然要他来教我写?

不过…

虽然很不情愿,但我必须承认他的花体字写得不错。

“照着这样仿写,很容易的事情,”莱斯特坐在椅子上懒洋洋伸了一个懒腰,扔下钢笔,环顾四周,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这么小的公寓。”

他从头到脚透出的那股子傲慢轻蔑,是巴黎上流社会人士都有的习气,但是或许是因为这家伙的味道特别讨厌,我对他的傲慢极其反感,如果不是阿黛尔的缘故,我想我绝对不会和他共处一室。

真是十分讨厌的味道。

而且巴黎类似这样的味道竟然还不少,我进城的时候就闻到了,若有若无,显然隔我们的所在有距离,而且这些气味几乎都聚集在一块。

巴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居然聚集了这么大一群吸血鬼?

太糟糕了,绝对不能让阿黛尔接近那里。

我在纸上又写下一个签名,拿起来和莱斯特的签名对比一下,觉得我的比他写的更好看。明天早上一定要拿给阿黛尔瞧瞧。

她会称赞我的。

“哈?这么晚了居然还在勤奋地练签名,啧啧,签名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你可真不容易,格雷诺耶…”

莱斯特晃悠进我的房间,我并不意外,早在他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过来。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动物的鲜血味,他今天的食物应该是山羊。

阿黛尔说吸血鬼都讨厌动物血,为了约定他不得不这样做,但是因此他的脾气也会暴躁一些,比如像现在这样,存心找茬。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是天生看我不顺眼,就像我看他一样。

“阿黛尔睡了?”莱斯特见我不说话,他坐在书桌另一头的扶手椅上,对我微笑,那双蓝色的眼珠子泛着诡秘的光。

他在不安好心地打算着什么。

我继续不说话。

“你很喜欢阿黛尔吧。”莱斯特压低嗓音,面孔凑近过来,那股恶心的气味更近了,可是他说话的内容却让我暂时忽略了他的糟糕气味。

“喜欢?”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真实地感到迷惑。

“对啊,”莱斯特双手交叠在胸前,优雅又从容地勾起嘴角,那种讨厌的傲慢感又来了,“一路上,你都在抑制自己,其实你很想对她做点什么,对吗?喜欢她喜欢得不行,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永生永世不分离。”

他明明坐在我对面,但是声音却像是就在我耳边回荡一般,从耳朵钻进脑海,极具诱惑力。

“我明白那种感觉,当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而当她远离,你会感到自己被世界抛弃。你希望她永远在你身边,同时又担心背叛。想要永远地留住一个人,其实也很简单,只要…”

他的声音像催眠曲一样,可是却不会让人睡着,只会令人顺着他的意思去思考。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从桌子对面到了我的身边,扶着我的肩膀,凑近对我耳语。

他说的内容太多了,就像他一路上在马车里那样聒噪,我认为很有必要打断他,而且我现在真的有一个疑问需要说出来,无论问谁都好。

“你懂得喜欢这种情绪,是吗?”我开口。

“哦,当然!”莱斯特好像很兴奋,手舞足蹈,表情夸张:“喜欢,爱,这都是…”

“不,不,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我打断他,提出我的疑问,“我喜欢阿黛尔?我爱她?为什么?”我清楚自己对阿黛尔有某些特别的情绪,不过这就是爱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卿本佳人和鲸客的地雷,感谢卿本佳人的手榴弹,多谢鼓励我很开心啊~\(≧▽≦)/~

而且今天临时通知不用做节目,休假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啊,超开心!

打扮

【阿黛尔】

清晨的巴黎尚有薄雾,身材瘦削的少年站在路灯下,他衣着破旧却洗得很干净,双手插在裤腰袋里,百无聊赖地踢着一颗小石子。令人注意的是,他的脚十分灵活自如,即使是小石头也被他踢出花样来。

如果不是年幼时看过他的这项表演,十分熟悉,我差点都要认不出来是他。

“科里?”我试探着喊出他的名字。

少年抬头,看见我的时候眼睛一亮,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那张长着青春期雀斑的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黛尔,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我很愉快地同他拥抱,高兴地发现科里比我已经高出一个头。我离开巴黎的时候,科里的青春期刚刚开始,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他已经从小男孩长成了大男孩。

不过和格雷诺耶一样,他也很瘦,但比起同龄的流浪儿,科里已经发育得很不错了。我来巴黎后,独自去过流浪儿常去的聚集地打听科里,知道他现在一个剧院艺人那里做学徒,很快就可以出师了。

“就是这个东西?”科里拿起我交给他的锥形玻璃香水瓶,好奇地晃动了一下里头的液体:“那家伙配制的?你确定一天只卖这一件?”

“是的,”我点点头,“如果今天卖不出去,明天就卖另一样,这一件再不售卖。”我找科里来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而是想让他帮忙。

科里虽然去做了艺人的学徒,但是在流浪儿中的号召力还很不错,我请他为我找个机灵点的孩子做临时伙计,另外再唱一首小童谣。童谣的歌词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目的是不露骨地宣传我们的香水。

“科里,这件事要麻烦你了。短期可能没什么效果,但是我们会赚大钱,那时候我就给巴黎所有流浪的孩子盖大房子!”

科里耸了耸肩,对我的这个远大理想似乎不以为意:“好吧,我会帮忙的,放心吧。”

“好的,”我笑着点点头,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再这样说话不方便,“我们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见,你派个机灵的孩子来也成。”

“等一下,阿黛尔,”科里叫住我,嘴开开合合,欲言又止,“你…现在是和格雷诺耶那个家伙住在一起吗?”

住在一起?这可有点歧义。我连连摇头:“不,我们只是住同一层公寓。”

“但你想帮他干点什么大事,对吗?”科里晃了晃那个香水瓶:“阿黛尔,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坦白说,格雷诺耶是个怪人。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觉得不会有好结果。”

“喜欢他?哦,不,不,当然不是这样,”我觉得有点好笑,这具身体的年龄才十三岁多一点,虽然欧洲孩子普遍发育早,而且这个年代的女孩子的确很多十五六岁就有婚约在身,但是我觉得这些对我都太早了,只好笑着解释,“格雷诺耶是我的好朋友,就是这样。”

“是这样啊,”科里的表情突然变得轻松明快起来,“今天晚上我们歌剧院有一出汉尼拔,是改编后的新剧,我正好有票,要不要一起去?”

“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

从我的身后传来很生硬的反问,语气硬邦邦的,听上去一点也不高兴。

科里的目光越过我,挑了挑眉:“哦,格雷诺耶,好久不见,你一点也没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科里这句话似乎不太友好。

格雷诺耶完全不理他,他走过来盯着我看,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也会有生气的表情:“阿黛尔,为什么把我制造的香水给他?”

“我需要科里帮忙,具体情况我待会和你说,好不好?”格雷诺耶看人的眼光发直,嘴唇微翘的时候,就表示他可能想做点什么不太友好的事情,我直觉现在应该赶紧把他带回公寓,于是拉着他的手往里拖,匆匆和科里道了别:“再见科里,你知道,我现在…呃…”

科里轻轻撇了一下嘴角,随即微笑:“好的,明天见。”

格雷诺耶的下巴梆子立即咬紧,骨头都凸了出来。

他为什么对科里有这么大的敌意?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而且格雷诺耶面对不熟悉的人时,那种习惯性怯生生的小眼神和人畜无害的小表情呢,都去哪儿了!

“我不喜欢你和他待在一块。”一路上我都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可是他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直到回到公寓,他突然打破沉默,硬邦邦地扔下这一句。

他低着头不看我,弓着背,好像犯了错的孩子,可是语气却这样硬,如同赌气一般。

我无奈,只好把我找科里的原因说了出来。我以为格雷诺耶不关心生意的事,所以并没有和他说我的计划,而事实证明他也不关心这些,我费劲口舌解释了半天我的用意,他只说了一句:“你不能离开我。”

“什么?”

“每一次见科里,我要陪你一起。”格雷诺耶的头微微偏了一下,还是低着不看我。

语气却任性得有些可爱。

起码我这么觉得。

“好啊,那就一起。”我轻快地回答道,难得他会主动有要求提出,我当然要满足。

可是他好像还是不满意:“那…那个什么歌剧,你也不要和他一起…”

“歌剧?!哪里有歌剧?我要看歌剧!!!”突然一阵乒乒乓乓响,对门的大门忽然打开,莱斯特那家伙从棺材里跳了出来,穿着睡袍唱咏叹调:“歌剧,啊!音乐的灵魂,表演的颠覆,人类艺术的结晶,啊!歌剧!”

我面无表情地揭穿他:“你又想趁机吸人血了,莱斯特?”

前天他就怂恿我们一块去一个假面舞会,不过我拒绝了,这个寂寞的老吸血鬼,一天晚上不狩猎就难受吗?

习惯真不好。

【让·格雷诺耶】

“阿黛尔小姐,你知道我已经在这间鬼公寓闷了几天吗?”本来我心情就不好,莱斯特阴阳怪气的说话声让我更加不高兴,这里是阿黛尔租的,他竟然敢嫌弃?

“每天都待在这个破地方,你让我怎么去找路易和克劳迪娅,我是来复仇的,不是来陪你玩过家家的!”

“哦…复仇,这倒是个好借口。其实我从未阻止你出门,只是担心你一出门就会找猎物,”阿黛尔点了点头,居然很赞许的样子,“连出个门都要经我同意,你真是个守诺的好吸血鬼,莱斯特,我得给你颁个奖。”

“哦!住嘴!我可不是在遵守什么鬼约定,从来没有过,知道吗!讨厌的小姑娘!”莱斯特风一样跑到那架二手钢琴边狂按琴键,我不懂音乐,但我知道他弹的是贝多芬月光第三乐章,每次他暴躁的时候都弹这个,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

不过阿黛尔居然还在笑:“好吧,好吧,我投降,别弹了,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汉尼拔》,不过有前提,不许狩猎,不许惹麻烦,可以吗,莱斯特先生?”

那头传来一声冷哼:“可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难道你现在不是在等着阿黛尔点头吗?如果不是觉得他昨天晚上的话给了我一点启发,我真不想再跟这个矫情的、气味难闻的、一身贵族臭脾气的家伙说话。

不过现在他的讨厌程度要排在科里之后。

我决定,在我弄清我对阿黛尔的感觉之前,科里都是头号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