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花燕容故作若无其事状来给我治疗,但态度拘谨许多。治疗在无声中进行,只听得窗外偶尔的几声鸟鸣。

我也不想去质问他什么了,免得愈描愈黑,纠缠不清的。但心里,已萌生去意。花燕归今天回来,我要向他辞行,并请他送我出岛。

我必须远离这个自我、贪玩、好色、狡猾的花燕容!

“生气了?”拔了针,他见我依然黑着脸不做声,终于忍不住问。

我不吭声。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

我默然片刻道:“你为什么不能像你哥哥,踏踏实实地生活?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他难道在踏踏实实的生活?他满脑子就是报仇报仇!他经营宝澜庄还不是为了报仇?他要懂得生活就好了!”花燕容愤愤地反驳。

是的,这个人就不喜欢报仇,他一直认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

正说着,林砚心突然过来了。唉,我今天最怕见的就是她。

“林姐姐…”我嗫嚅着。

她凄然一笑,轻轻道:“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待会花庄主回来,我就离开这里。”

“林姐姐,你一个人要去哪里?”我一惊。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会跟我产生一样的想法?

“天下之大,总有可去之处的。”她叹息一声,又看向花燕容。

花燕容咳嗽一声,躬身道:“师姐走好!恕师弟我不远送了!”

林砚心的脸更苍白了,她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掉头离去。

恰在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林姑娘,为何要急着离开?莫非花家招待不周?”正是花燕归。

脉脉此情无从诉(二)

花燕归大步流星走向林砚心:“花某粗枝大叶,定是怠慢了姑娘,花某还请姑娘多多包涵!”语气极为真诚恳切。

林砚心摇摇头,欲言又止。

“莫不是林姑娘觉得岛上太闷,出入不便?”花燕归挠挠头,忽地一拍大腿,“那也使得,你明日可随我到岸上宝澜庄居住。”

“大哥!”花燕容着急地喊,十分不满的样子。

林砚心哀怨地瞥了眼花燕容,对花燕归盈盈一福,眼眶微红:“感谢庄主对小女子的关心厚爱,但小女子去意已定,庄主莫再挽留。”

我走近林砚心:“林姐姐,不如明日我们一起离岛。”

一语既出,就看见花家两兄弟的眼睛都瞪得溜圆。

花燕容气愤道:“白云悠,我还没治好你!你这么走了,就是砸我的牌子!”

我不理他,径自对花燕归道:“庄主,云悠阴差阳错来到岛上,这些日子相处,云悠敬重您的为人,感激您的照拂。但打扰贵府的时日真是太久,况且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云悠就在此拜谢了!”

我深深福了一福,抬头看见花燕容脸色铁青,十分难看。

花燕归用力一摆手,长叹道:“罢了!罢了!明日我亲送二位出岛!”说罢,大步离去。走了数步,又回过头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条漂亮的丹碧纱纹双裙。

他把裙子往林砚心手里一塞,诚挚地说道:“姑娘衣着太素,换件明艳的,也改改心情!”

林砚心两颊泛起红晕,眼里却滚落两颗珠泪,她颤声道:“谢庄主!”

花燕容的脸忽然异常苍白。

仿佛,他很不情愿看到花燕归对林砚心的关心。其实,这两个人若能在一起,也是美事一桩啊。

这是在疏影别苑的最后一夜。

月亮很亮。清风徐来,凉意沁人。

在这里住了一百多个日夜,说要走了,心里却有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别了,美丽的小岛!我松开发辫,正准备关窗休息,忽看见假山畔一个人影一闪。月色皎洁,照在她的脸上——

路采苹???

可能吗?我眨眨眼,人已不见了。

若真的是路采苹,她来干什么?

我想起前几日花燕归的话:“那拓跋攸虽身在北方,却一直派人在打探姑娘的踪迹。”

采苹对我是没什么好感的,会是奉命来找我的吗?如果不是找我,又是为什么呢?

我走出门去,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岛上的人日落而息,此时已是一片静谧。

难道我看错了?那人影一闪而逝,我不太敢肯定了。信步走进北面的树林,却听见树林深处依稀有人说话。我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说话的人声音变大了。

“我就大哥一个亲人,我是不允许有人伤他的心的!”是花燕容,还很激动的样子。

“是谁…在伤…谁的心?我离开,还不行吗?”林砚心颤抖的声音。

花燕容生硬地说道:“总之,你若对大哥无意,就离他远点!”

“我也不想和你们兄弟俩纠缠不清!你尽管放心吧!”林砚心好像悲愤欲绝。

我糊涂了。怎么回事?

“如果我早点知道你会和大哥一起上岛,如果我早点知道大哥会对你有意,半年之前,我不会乱来的!”花燕容语气急切。

“乱来?你也知道是乱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继续乱来!”林砚心厉声道。

花燕容连忙道:“以后我不会了!”

“不会?云悠妹妹是个好女孩,你不是真心就不要缠着别人;还有那个琴姑娘…”

“我们既然已经结束了,你又何必再管我?”花燕容声音异常冰冷。

我的心突然好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束?难道——

心下浮起不堪的猜测。会是这样吗?

我呆呆地立了许久,直至花燕容和林砚心两张惊愕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林砚心定了定神,对花燕容道:“那件事,我也有错,都是我一时冲动,明天我会离开。以后纵使再见,也莫要再提!”她对我点点头,匆匆进了天疏阁。

花燕容却不见往日潇洒,神色大窘。

我默默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他一把拽住我:“听我解释!求你听我解释!”

他目光哀切,我心一软,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

原来,年初林砚心离开杨华后,茫茫人海无处归依,便先上山拜见师叔。在山上第一次遇到了花燕容。林的忧郁气质激发了多情公子的怜惜,而花燕容的俊逸倜傥,也博得了师姐的好感。

其时,正是林砚心最伤心的时候,急需倾诉宣泄,不几日两人便无话不谈。花燕容情窦已开,对女人充满渴望,对这个清秀的师姐颇有好感,言语之间亦毫不掩饰倾慕之情。

林砚心一直有挥之不去的心魔,那就是丈夫的背叛。每每回想起自己在宫中亲眼所见的淫靡景象,她就有一口怨气堵在心中,无法疏导。花燕容百般讨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两人各怀心事,迅速拉近了距离。在花燕容的猛烈攻势下,终于突破雷池,一夜巫山。

事后,林砚心羞愧难当,匆忙离开。一夜风流、一夜放纵,均如清晨的露水,在明朗的阳光下消失无踪。

再见之时,已是半年后。林砚心是一直在刻意去遗忘,而花燕容少年心性,是真的将这段往事淡忘了。如今,花燕归对林砚心的特殊关怀,令花燕容回想起这段风流韵事,他担心林砚心的复杂经历会伤害在感情上纯如白纸大哥,于是希望她能远走高飞。

我呆呆地听着,觉得生活好复杂,感情好复杂。多情和无情一样,是非常残忍的。我无法对花、林二人做出评价,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小心窥探了别人的秘密,有点后悔,有点茫然。

花燕容焦急地看着我:“求你原谅我好吗?别走了!”

我看他一眼,无语。

原谅?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虽然你确实有点轻浮,但这一切真的与我无干。难道我走是因为这个吗?

“明天,我肯定会走。”我静静看着他,轻轻道,“谢谢这些天为我治病,我会永远铭感于心。”

飞鸿踏雪不知处(一)

秋风瑟瑟,天地间弥漫着萧索的气息。

早晨,林砚心挽着个紫色包裹,静静立在院内一株古树之下。一片淡黄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在她瘦削的肩头。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叶儿寂寞地飘零,究竟是缘于风的追求,还是因为——树的不挽留?

我无声的叹息。

没有什么行李好收拾的,我关上窗,推门而出。

林砚心抬头看向我,脸上闪过一抹羞惭,但仍挤出笑容和我打招呼:“早!”

这个笑,真正是“强颜欢笑”。

我心里莫名一酸:“林姐姐早!”

我走过去,拉住她冰冰的手,默默看着她。她讶异地睁大眼,然后也静静看着我。

林姐姐,你已如此不幸,难道,我会因为昨夜听到的话语而轻视你吗?人在受伤的时候,往往容易再受到更多的伤啊!让我伤心不解的,只是花心男人的随心所欲和不负责任!

心里有很多安慰她的话,终究,一句也说不出。但是,她美丽的眼睛,流露出了然和感激。半晌,她挺直脊背,露出一朵凄美的笑。

伤到断肠、痛到绝望,还强做坚强。

我的心,因这朵笑容而疼痛了。

我紧紧攥住她的手,微笑道:“林姐姐,我们去和花庄主辞行吧!”她重重地点点头,眼底浮上泪意。

转身,却见花燕容和花燕归伫立在天疏阁门口,前者满脸沮丧、后者满目凄然地看着我们。

准确地说,花燕容看的是我,而花老大看着的,是秋风中楚楚堪怜的林砚心。

不知,他们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我无视花燕容这个登徒子的离情别意。令我震撼的,是花燕归这个黑脸粗豪大汉,却也有柔情缱绻的神色,却也有细腻难言的情思。

我们走过去,躬身辞行。

离别的气氛,总是那么凝重。相识是偶然,相聚是短暂,离别,却可能是永恒。

花燕归虎目含悲,定定看着林砚心半天,然后挥挥手,扬声豪迈道:

“罢!罢!罢!老三,准备船!”

“是!庄主!”石老三从天疏阁某一角一溜烟跑出来,直直往外跑去。

跑得太急,竟在门口撞到一个同样飞奔而来的人。

那人怪叫一声,嘟嘟嚷嚷爬起来,正是石老三的胞弟石老七。

“跑什么跑啊!大清早的!”老三沉声喝道。

“嗬!明明是你跑过来撞我!”老七愤愤反驳,“我可有紧急的事儿要禀庄主!”

花燕归动容道:“老七,什么事如此着急回禀?”

“江上,朝我们岛的方向,驶来一条大船!”石老七比手画脚地大声禀报,“古怪得紧!估摸现在都快靠岸了!”

花燕归浓眉紧锁:“大船?我们地处偏僻江心,罕为人知,是什么人的船?走,去看看!”他大步流星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我们说道:“二位姑娘先留步,岛上恐生变故!”

林砚心摇摇头,坚定地说道:“无论如何,今天我会离开!”我点头应和。

花燕归无可奈何:“二弟、老三,好好保护两位姑娘,其他人速和我去江边看看!”

等我们走到江边,大船已经靠岸了,船上下来十几个男子,面容平和,似无恶意。为首的一个蓝袍男子态度谦恭,躬身出示了一枚令牌。花燕归检视一番,放下戒备之色。

那男子剑眉星目、身材高大,虽面带倦容,却难掩俊朗风仪和英武之气。

好面熟啊!努力回想一番,终于想起来——可不就是那个可恨又可怜的杨华么?

转头悄悄瞥一眼林砚心,发现她面色变幻莫定,身子也轻轻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生气?

杨华也感应到我们这边有人在看他,抬眼望来,不由面露喜色,放声大喊道:“砚心!你果然在这个岛上!”

故人重逢,杨华把所有的思念、哀痛和喜悦都写在了脸上,而林砚心却转头匆匆往别苑方向逃去。

逃,确实是逃,看她惊惶的样子,绝对是不想面对这个令她肝肠寸断的故人的、

“砚心——”

杨华悲戚地唤道,随之身形一闪,急急追上。

“原来是他!”花燕容了然。

“哪个他?”花老大依然满头雾水,他挠着头,不解道:“这人出示的令牌是长水营校尉啊,还没跟我言明来岛的意图呢,怎么突然跑去追林姑娘了?他是谁啊?还有点面熟呢!”

“长水营校尉?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师姐原来的夫君!哥你以前长住洛阳,他那么有名,你可能曾见过的。”花燕容肯定地说,想了想,又有点疑惑,“但不知他怎么在南边谋到职务了?”

石老七也不解:“我们岛挺难找的,他也能找来!谁提供的消息呀?这人挺神通广大的呀!”

再看花燕归,黑脸更黑了。这个“前夫君”的突然来访令大家讶异,更令他不自在了。

好在花老大经惯风雨,见多变故,他定定神,热情招呼那十来个随从进别苑大厅坐下。

走进别苑,看见院子里的古槐之下,杨华正低声下气地不知和林砚心说着什么,林砚心始终冷着脸不予理睬。

花燕归走过去,朗声道:“林姑娘,不管他是谁,既然来到我的庄上,就是我的客人!先进来喝杯茶吧!”

杨华转头尴尬一笑:“叨扰庄主了!”又满眼乞求地望着林砚心,似要征得她的同意。

林砚心似没听到,无动于衷地立在树下。叶随风动,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闪烁斑驳的叶影,看不真切她真实的神情。

杨华搓搓手,哀哀凝望她,低低喊道:“砚心!你就这么讨厌见到我么?”

可怜的男人,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花燕归笑看着林砚心,豪迈道:“林姑娘向来潇洒磊落,特立独行,花某一直好生欣赏,今日可莫要学那女儿家的惺惺之态。来,二位请进大厅叙话!”

林砚心一声叹息,转身默默进了大厅。看来花老大的帐,她还是买的;花老大的面子,她还是愿意顾的。

那高大魁伟的美男杨华低眉敛目,垂手紧跟林砚心之后。呵呵,哪像个长水营校尉?

都说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总是甘于卑微。如果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么,杨华对前妻,依然旧情难忘呵。

飞鸿踏雪不知处(二)

在花家的疏影别苑天疏阁正厅,我又一次听到了冰炎公子的大名。

自从上次琴好在这儿唱《杨白花歌》惹出小风波后,杨华不仅是时下的名人,更是疏影别苑众人倍感好奇的人物。这个男人看起来性情温柔,涵养很好。面对众人热情提问,他也不烦不恼,不愠不火,只要不是很过分的问题,他都一一徐徐作答。在他叙述南来遭遇的过程中,我听到他十几次提到了“冰炎”的名字。

这个人,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

传说,他惊才绝艳,尤擅诗歌、古琴;

传说,他武艺超绝,一把长剑可瞬间取人性命;

传说,他富可敌国,南北贸易,畅通无阻…

我亲身感受过他的诗才,能把旖旎的情思,写出坦荡的豪情,比之明哥哥,明显更胜一筹。

乾玄门主冰炎公子,文才卓然,气度出尘,我一直对他充满仰慕和好感,因为很少有人见过他,他的神秘,更加令我神往。如今,听着杨华的叙述,我又发现他能力卓绝、手段通天!

杨华策划于巡边之时南下投梁,本是极其秘密的事情。哪料刚离开北国边界,即遇到乾玄门四大玄铁护法。四大高手早收到冰炎密令,一直在那里等待着杨华的出现。杨华铁了心南来,也担心被胡太后的追兵抓住,就随四护法同行。

接着,四护法收到冰炎第二道指令,带领杨华入藏,在怒江之畔,与秘密东来的中印度高僧勒拿提会面,成了大师的俗家弟子。

听到这里,我暗暗佩服冰炎的面子大,居然能接洽到如此高僧,收一个北魏男宠为徒。

大师在滔滔怒江边为杨华读诵《法华经》,破除黑暗晦涩,消除苦难灾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