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颜铺开一张晋纸,拿起一支狼毫笔,“刷刷刷”写下几行行草。

看着他泼墨挥毫、笔走龙蛇,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

等他写完,我几乎站立不住!

纸上,是一首《子夜歌》,每一笔、每一划,都和我珍藏在锦囊里的那张写得一模一样!

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我惊愕得看着天若颜,大脑无法思考。

“你——这——”我哆嗦着指着他写下的《子夜歌》,如同白日见鬼。

“不要用这种看到鬼的眼神看我好不好?”他轻飘飘地说道,“应该惊讶、郁闷、甚至愤怒的是我才对呀!”

他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着这般充满哀怨的话语,教我愈加糊涂。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手:“把你那两张纸给我。”

我呆呆地递给他,他一手各捏起一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看清楚,这些根本就是我写的!”

他低柔的声音宛如平地一声炸雷,终于把我炸明白了!

“你…写的?”

他傲然点头。

我仔细看了看,果然,这些字和我记忆中明思诚的字相比,要刚毅遒劲得多。只怪我先入为主,想当然的以为是明哥哥给我寄情诗。

想当然!

脸“腾”地烧了起来。天哪!地呀!我又想跳到江里去了!

难怪,新婚那日,我把《凤求凰》不小心弄得掉了出来,他看了一遍纸上的字,却绽放出一朵绝美的笑容,显出一种由衷的高兴。

原来,那时他以为,我是知道《凤求凰》是他写的,并时刻珍藏在身边呢!

呆了片刻,我纳闷地问:“你又不认识我,干嘛写诗给我?”

他拧起英挺而秀美的眉,略带哀怨地瞥我一眼,悠悠叹气:“唉!果然是越来越笨了!可叹我这两年来,鼓足勇气写了两首情诗,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木木望着他,做出请君指教、洗耳恭听的样子。

“三年前,京口的红叶林,我们不是见过吗?这么快就忘了我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苦涩。

果然,他就是那个瞬间取数人性命救下我的白衣人。

耳畔响起那冷冷的声音――“我救的就是你,白云悠!”

他早就知道我、认识我…

他那次救我,并非偶然…

我无比震撼地听天若颜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开端,我是有所听闻的,但故事的发展,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有一个男孩,四岁的时候得了怪病,只要大笑大哭都会引发高烧不退。不巧的是,娘亲也身中怪毒,瘫痪在床,痛不欲生。男孩年轻的父亲,一夕之间头发花白,几乎崩溃。

为治妻儿的怪病,父亲辞去俗务,把病弱的儿子送到自己的生死之交那儿习武治病。那生死之交原本有一子,却是少年夭折,见到朋友俊美无筹的儿子后,喜欢得紧,视如己出。男孩的父母大是安慰。

安顿好儿子后,父亲带妻子辗转来到玉门山寻医驱毒调养。从没有和父母分离过的男孩,开始了独自在师门学艺的日子。

两年后,娘亲的病治愈了。男孩每天练习上乘内功,身体也渐有起色。但是师傅说,若想彻底治愈,需要十二年专心致志、持之以恒的修炼。

父母亲看望了日益健康的爱子后,携手云游四海去也。

八年前,男孩13岁,久违的二老忽然上山来,给了男孩一个红玉扳指。

娘亲神秘兮兮地对男孩说:乖儿子,你小时候,娘给你订下一个媳妇儿,如今那小姑娘可有名了,才9岁,就在五经馆的联诗大赛中把众学子都比了下去!

男孩害羞了,红着小脸对娘嚷:娘你乱讲什么!我可不要什么媳妇儿!

娘说:不要也不行啊!咱们得守信义!何况小姑娘又聪明又可爱。

父亲说:就是就是!待你学成下山,可得拿着玉扳指去迎娶人家!

男孩不语,因为他知道,要做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必须守信义。

忽然想到自己有了个小媳妇儿,13岁的小男孩心情非常复杂。

父母亲讲了很多和小姑娘的双亲年轻时的往事,还告诉他,小女孩可能快进宫当差了。

父母下山后,他也没心思练功,几日里净想着自己有个9岁小媳妇儿,小姑娘还那么厉害,敢挑战五经馆的学生。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终于按捺不住无比强烈的好奇心,决定请两天假下山,以考证事情的真实性。

小男孩施展独门轻功,连夜赶到小女孩家,果然看到小姑娘的家人正为她收拾行装准备入宫呢!小姑娘清秀可爱,眉宇之间充满慧黠灵秀之气。小男孩躲在树上,一见之下,十分满意。

于是,他又急急忙忙往回赶。路上看到四个被迫卖身的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可怜兮兮地跪在路边。一问年龄,也是9岁。小男孩听到“9岁”这俩字就晕乎乎的,竟然鬼使神差就买下了她们,并带回去求师傅收留下她们。

师傅对小男孩比对亲儿子还亲,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于是四胞胎一直在山上学艺。小男孩每次看到她们,就会想到,自己也有个小媳妇儿,和她们一样大。

小男孩不喜欢自己的小媳妇在宫里伺候人,担心她受气,专门派人定期打探小姑娘在宫里的动静,例如写出什么诗啦,犯了什么错啦,基本能了解个大差不离。

五年前,男孩16岁了,身体大好了,师傅传授的神功也已练成。小男孩继承了师傅的衣钵,镇守在山上。师傅也学自己的父母,下山云游去了。

三年前,男孩已经能独当一面,受到师门众弟子的一致敬重和拥戴。就在这一年,他听说自己原本挺聪明的小媳妇儿要冒险干一件蠢事,心里又急又烦,于是就不声不响下山去救她。他发现,他的小媳妇儿越长越漂亮了,真忍不住想去摸摸她可爱的小脸,但他不好意思,就匆匆跑掉了。

也就在这一年,他的娘亲不知染上什么疾病,父亲决定结束云游的日子,带母亲回家静养。

可是不久后,娘亲不治去世,父亲无法承受丧妻之痛,自刎殉葬。男孩心里十分悲痛,但他因为打小生病的缘故,一向冷静自制,便默默回京主持了丧事。圣上见之甚是欢喜,命其子承父业,做了将军。

小将军根本没心情当差。他的冷静都是伪装的,心里其实为自己没有在父母身边尽过孝懊悔得要死。他扶灵回老家依礼闭门守孝三年,在故宅中遥想父母当年。当然,也想到了父母希望他早日娶妻的遗愿。其实,这早已是他自己的心愿。

一年前,男孩按捺不住,决定写封信告诉小姑娘,他就要守孝期满,很快就会来娶她了!可是写了几稿,都觉得肉麻。于是写了撕,撕了写,折腾了半天,终于写就一首琴歌《凤求凰》,含蓄地表达了求娶之意,派人送到小姑娘家。

今年春天,男孩守孝结束,上山处理了一些事务后,就来迎娶小姑娘了。看到小姑娘新婚当日,还带着自己写的《凤求凰》,男孩激动得要命。可是半路抛出道圣旨,生生破坏了男孩幻想中的幸福新婚生活。

分别后,男孩一直在想,小姑娘在家过得还习惯吗?有没有责怪自己呢?有没有想念自己呢?他整日想啊想,夜里想得难受,就又写了首诗派人送回去。

可是,没过不久,男孩就听说自己居然被休掉了。他不太相信,以为只是小姑娘生他的气闹着玩的。

当男孩结束任务回来后,即刻请了长假,到处找自己逃跑的妻子。他一路打听了很多妻子的事,越听越疑惑,越听越生气,越听越伤心。

好在,他现在终于把一切都弄明白了。

他觉得,他的小姑娘,真的是越来越笨了,一点也没有小时候的聪明劲儿。

秋月春风等闲度

他坐在书案后,凝视着案上的黑玉镇纸,极为平静地讲完了整个故事。

“这个男孩…就是…你?”我难以置信地问。

他真的在13岁时就见过我,并且一直在默默关注我?

感觉中,我和天若颜并不熟,到今天也只是第三次见面,而他,居然喜欢我?还一直喜欢了好多年?

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如此突然,我一点儿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吗?

他把视线转向桌上刚刚写的那幅字,无言地点点头。

“小姑娘…莫非就是我么?”我再次确认。

“是啊!”他的声音干涩,语气低沉,“收下我诗的人,可不就是你?嫁到广陵的人,可不就是你?把我休掉的人,可不就是你?”

我被他一连串的反问问得哑口无言,心里,浮上丝丝愧意。

怎么会是这样???

这么说,自从我离开皇宫,明哥哥从来没有给我写过只字片语,从来没有任何超越普通友情的行为,也就是说,他可能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所以,他要和萧纯成亲了。

明哥哥…

难以接受这一切的真实,我不争气地晕倒了。

醒来时,已到京城。

一睁开眼,就看到天若颜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我们的马车,正驶向明府。”

明府?去那儿干什么?我蹙眉,迷惑地看着他。

“让你彻底对那明思诚死了心啊!”他眨眨眼,长长密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地,从来没有过的可爱。

这个人…曾经是我的夫君…

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明思诚…是我的误会…

我以为,明哥哥喜欢我,所以才付出了一颗心…

错,错,错…都是错呵…

我迷惘地望着他美丽的睫毛,心头一阵疼痛。

“嗯哼!”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板起脸来,冷冷道:“明府快到了!”

掀开马车的窗帘,远远地,我看到明府大门披红挂绿,果然一副喜气盈门的势头。

“吁——”马车在明府对面停了下来。

“你自己去问问明思诚吧!我的话,只是一面之词。”天若颜端坐车内,淡淡说道。

“我去…会不会太冒昧?…还是不要去了。”心下有点忐忑。

他瞥我一眼,冷然道:“问个清楚,总比疑疑惑惑好。要不, 我代你请他出来?”

“他…在家吗?”我有点紧张,手心都沁出了汗珠。

天若颜挑挑眉,做出“请下车”的姿势。

我只好识相地闭嘴、下车。

叩开明府大门,里面也处处张灯结彩。

我向门口的小厮表明来意,小厮把我引至一个小花厅。

花厅虽小,却简朴雅致,且收拾得一尘不染,很符合明哥哥的风格。然而,这里的窗棂上亦贴满大红喜字,梁柱上还有一副崭新的对联:

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间立并鸳。

果然,天若颜没有骗我,明思诚确实是要尚公主了。

正怔怔地凝望着红艳艳的对联,那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依然是那件淡蓝长袍,依然是广袖飘飘,几月不见,愈发温雅沉稳了。

他看到我的那一刹那,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我深深吸一口气,回报他一个微笑:“云悠冒昧来访,明哥哥莫要见怪!”

他已回复成一贯和煦的神色,柔声道:“刚才听非墨禀报,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云悠妹妹,三年不见,你早已长成大姑娘了!”

三“年”不见?我心中苦笑。不想多说什么,牵扯不清一向不是我的爱好。

我福了一福:“云悠听闻明哥哥快和公主结成秦晋之好,是以前来祝贺,祝明哥哥和公主海枯石烂同心永结,地阔天高比翼齐飞!夫妻恩爱,共偕白头!”

明哥哥笑容一僵,有点尴尬:“云悠妹妹的口才还是这么好!”

我淡淡一笑,强忍住心头的酸涩:“我还想感谢明哥哥以前在宫中对我的照拂!祝愿明哥哥永远幸福!”

他微蹙双眉,驯鹿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是不解我太客气吗?是啊,以前,我们曾经多么亲密无间;如今,却已是山长水远!

“你,和天将军过得还好吗?我听说,你们闹了些小状况,他告假三年,专门去找你…”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我的近况。

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没想到呵,有一天,我和明哥哥再相逢,是如此疏离、如此拘谨!

我确定了,这个极含蓄的人,不是那两首火热情诗的作者。

“我很好。”我点点头,展颜一笑,竭力像当年那样用调皮任性的语气说话,“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和公主好起来的?我们当年一点也没看出啊!正式迎娶是哪一天呀?”

明思诚侧首无奈地看着我:“哪里啊,是皇上赐婚的!我怎能拒绝?吉期也是皇上定的,就在后天,九月初六。”

“你,不愿意么?”我心里“突”地一跳。

他垂下眼睑,默然不语,然后看着我,温柔一笑:“公主美艳端庄,别人都很羡慕我,怎会不愿意?奈何齐大非偶,心中有点忐忑罢了。”

还好,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真诚,和我说话时不玩虚的。这是个水样的男子,一直淡泊传统,做不来主动争取的事情。而公主,是帝王赐婚,必须接受。

我故意装出开玩笑的样子:“明哥哥,你以前,曾有爱慕的女孩吗?要是有,可别给公主知道哦!”

心里,颇为紧张。

“以前没有啊,”他好脾气地微笑,“一直在宫里当差,除了和你走得近,哪认识什么其他女孩子!其他那些个宫女,又没你可爱,也不像你满腹诗书的可以切磋学问!都不怎么和她们说话的!”

他笑得比白云更纯洁,比秋水更温柔,我的心却比秋风更萧瑟,比寒冬更阴冷。

总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 总有一些无法触及的人们 ,即使曾经那么频繁的接触 ,即使曾经那么接近的距离,无论如何可还是无法触及 。

他确实有点喜欢我,可是,那仅仅是同窗朋友式的好感,不是爱。

爱,是刻骨铭心的感受。

自作多情的人,可不就是我???

所有的遗憾,在心中萌芽 。如果一切可以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那该多好啊 。

也许,远远的想象,或许会更加美好。

记不清又伪装出端庄得体的样子和他寒暄了些什么,我礼貌地告辞了。明思诚言辞诚恳地留我用饭,我婉言谢绝了。他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但也不再多劝。

他,一直就是这样,从不勉强别人。

后天,他就是公主的丈夫了。后天!

逝者如斯不可追

“后天”,很快就来临了。

京城里到处喜气洋洋。

皇上嫁女儿,而且是嫁最爱的长公主,排场自是不凡。自皇宫到明府,沿街观礼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明思诚头戴金冠,身穿吉服,胸佩红花,骑着一匹毛色纯白、披红挂绿的骏马缓缓而来。他面容平和,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后面是永泰公主的豪华花轿及漫长的送亲队伍。

周围人声鼎沸,“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等等赞美之词不绝于耳。我心情复杂地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木木地扮演着路人甲的角色。

那个天若颜,真的是个很执拗的人,他硬要我留下来观礼。我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其实这两天,心里始终有挥之不去的难堪之感。

愚蠢糊涂的人是我,自错多情的人是我,幸好还没有巴巴跑到明思诚面前去示爱!这还得感谢那个可恶的宇文广。要不是他引出的波折,我出了天家就会找到明哥哥,就会…

真不敢往下想啊!

这位残忍的小天将军,就是想让我彻底认清自己的糊涂、任性、荒谬,彻底断了我对明思诚的念想!他,应该如愿了,我从不会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锣鼓喧天,人潮涌动,我的心中却无限凄凉。隔着人群,我远远看着风光无限的明思诚,觉得曾经美好的少时岁月已经恍然如梦。

嗟叹一声,正巧看到明思诚往我站的方向看来。我挤出笑容,向他点头致意。他仿佛也看到了我,微微颔首,目露喜色。然而,很快,豪华壮观的队伍就从我面前过去了。我看着他的红红的背影,百感交集。

秋风吹不尽,总是故人情。如梦啊,如梦,从此再无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