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斜斜挂在屋檐上,放出冷冷的光辉,照得积雪的大地分外的白,使人越发感到寒意袭人。天空里的星子,仿佛怕冷似的,不安地眨着眼睛。

我选择了留在天若颜身边,是对是错呢?

伫倚窗前,凝望着雪夜深邃的星空,深深感到自己存在于浩瀚的天地间,如同一粒微尘,这般渺小,这般无助。夜色无边,茫然无边。

“莫要再发呆了,小心受了风寒。”

不知何时,天若颜进了我的房间。他“啪”地关了窗户,扳过我的肩膀,幽幽地看着我,深不可测的眸子传递着千言万语,令我不敢直视。

又一次,我们陷入了暧昧的沉默。

良久,他微叹一声,在我的额上印下一个轻吻,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每次发呆,我都在担心,你是否又在想着离开。永远不要再走,好好做我的妻子,嗯?”

我点头,抑制住心中莫名的酸楚,低低道:“天若颜,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在新婚那天抛下你!”他在我耳畔轻轻道,“自从我发现你留下休书走掉,没有一天我不在恨自己。是我的错。”

我心头一热,一种温柔而痛楚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卷上心来,又有一股细细的喜悦混进了无边的悲戚和无奈里,心里五味杂陈,抑制不住泪意,豆大的泪珠颗颗滚落面颊。

“傻丫头,你比小时候爱哭了…”他紧紧揽住我,宠溺地低喃,柔软的唇轻轻滑过我的耳垂,吻着我的泪水。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新婚的那一天。温润的唇舌吮干了我的泪,如此缱绻,如此温暖,如此缠绵。没有中间种种复杂的过往,只有彼此的心在契合地跳动,颤动着无比的喜悦。

“小悠,回我们房间住,好吗?”他抱着我,下巴抵着我的头,低哑地、热切地请求。

我们房间?不就是他现在住的房间么?想到那张足够三个人睡的、雕花繁复的红木大床,我一惊,心下一阵慌乱:“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你,还要到什么时候才准备好呢?”他把我抱得更紧,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柔声道,“好吧,我等你。反正,已经等了那么多年。”

那种喜悦而痛楚的感觉更强烈了。我把脸贴着他的胸膛,细细感受着他坚定有力的心跳,感受他宽阔温暖的怀抱,感受着这一刻——无边无际的幸福。

一夜无梦。

早晨,惊喜地看到雪地上有两只觅食的麻雀。

拿了一把米,正准备喂它们,在春举着一封信从门口一路跑着过来:“大嫂,亲家老爷来信了!”

父亲?我激动地接过信,匆匆打开:

“云悠吾儿:

汝父汝母一切安好,悠游山水,其乐无穷,切勿挂念。吾儿遭际,略有听闻。姻缘际遇三生定,当时只道是寻常。盼汝惜取眼前人,莫待缘去空彷徨。吾儿敏慧,切记切记。”

原来,二老已经知道我的事了,他们要我“惜取眼前人”呢。

我抬头,笑着看向长廊下的“眼前人”,那人手持一枝寒梅,逶迤而来。白衣胜雪,梅花如血,远远看去,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不由看得失神,眼前之人,真正宛若天人啊。

在春“扑哧”一声笑道:“大嫂,大哥被你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脸都红了!”

我定了定神,果然,天若颜双眸如星,面色微赧。不过他一向很有一套调节情绪的妙招,很快恢复成平静无波的神情。

“这花插在你房中可好?”他柔声道。

当然好了!我点点头。

在春接过花,笑道:“还是我去给大嫂插吧,你们还不快去前边吃饭?省得凉了又要麻烦王婶再去热。”

天若颜抿唇一笑,拉起我的手,就往厅里去。在晾晒衣服的李婶和迎秋看到我们亲近的样子,也捂着嘴偷笑。

早餐后天若颜又出去了。阳光明媚,天气回暖,王婶拉着一众女眷在前院晒太阳兼闲聊。

隔壁人家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别冬拉着迎秋想去看看,李婶道:“没得什么看头,隔壁韩家在娶小妾,都不知是第几房了。”

“第五房!”王婶肯定地说,“韩夫人不得韩老爷宠爱,这小老婆娶了一个一个又一个!”

李婶不屑道:“哼,这男人就是爱个新鲜,没几个是好的!”

在春笑道:“我说啊,我们大哥就是那例外的好的。你们看,他对大嫂多好!”

“哈哈哈!”王婶大笑,“那还用说!少爷心眼实诚,以后是不会娶小的!”

我脸一红,再一瞥别冬,看她也是面色微红,很不自然。

王婶又笑道:“这除非一种可能,少爷才会再娶!”

“什么可能?”几个姑娘异口同声地问。

我的心忽地一拎,天若颜再娶一个小妾…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哈哈,”王婶朗声大笑,带着促狭的神色睨着我,“要让少爷再娶,除非是哪天少夫人帮他物色,然后强迫他去娶啰!他最听我们少夫人的话啦!”

众人一愣,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样啊!吓了我一跳!我心说,我怎么可能会这么贤淑呢,呵呵。

再看别冬,却兀自在一旁沉思不语。

“好奇怪,四妹忽然转了性,在给大嫂炖甜品呢!”下午,在春一边在小厅里擦拭古琴,一边对在做针线的入夏和迎秋说道。

我坐在屋里练习绣百鸟图,闻言一怔。别冬对我,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么?

只听入夏小声道:“谁知那丫头满脑子什么怪念头!莫要说了,小心大嫂听了不高兴!”不高兴也不至于,但很纳闷倒是真的。

过了半个时辰,别冬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蜜枣核桃羹闪亮登场。

“大嫂,冬天头发容易干燥,我特地给你炖了这碗蜜枣核桃羹,快尝尝吧!”

别冬殷殷端着精美的小盅,满眼期待地等着我品尝她的手艺。

盛情难却啊,我只得依言接过。尝了一口,果然汤羹黏稠,入口润滑。

“别冬妹妹真是能干!”我真心赞道。

“大嫂,你喜欢喝就好。”别冬的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仿佛有点紧张。

我点头:“当然喜欢!这么好喝的羹汤是怎么做的?”

她一笑,恢复了原来的飒爽:“这个容易的!材料是蜜枣五两、核桃仁二两和适量白糖。将蜜枣去核,洗净,沥干水分后与核桃仁、白糖一起下锅小火炖煮。待核桃绵软即可盛出食用。这道甜汤滋补肝肾、润肺生津、养血润发,最适合冬天进补的。”

“谢谢你!”我虽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源自怎样的心思,但这道甜汤确实很好喝,我一口气把汤都喝完了。

晚上,别冬给我房间的枕头换上了新的枕套,枕套上绣着鸾凤和鸣图。

“大嫂,这个枕套我绣了好久,你喜不喜欢?”

很精美的手工,我当然喜欢。但是,她不是一直都避着我的么?面对别冬的好心情,我愈加纳闷了。

彩袖殷勤捧玉钟(二)

十一月初八,太阳延续了昨日的灿烂。那些被阳光逮到的积雪,正在晶莹的泪光中一点点地丢失自己。

我推开房门,看到天若颜神清气爽地翩然立在厅中,冲着我微笑。这个冰川美人,好像愈来愈喜欢笑了。

我含笑点头:“早!昨晚休息的时候鲁伯说你还没回来,最近很忙么?”

他眸子一亮:“怎么?终于知道关心你夫君的事情了?”

我被他火热的眼神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把视线掉到了门口。

见我不语,他走过来,轻轻按着我的肩,幽黑的美目温柔地注视着我:“昨晚在城西宅子里商议一些事情,让你挂心了。”

是了,天若颜在城西还有一个大宅院,安置他的兄弟部众,不过我从没去过。

“我才没挂心呢!”我小声否认。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住我的唇,笑道:“口是心非。”

凉凉的手指触碰着我,让我的心忽地一阵慌乱,忙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只听他柔声道:“今天我哪儿都不去。”说着,紧紧握住我的手,在我耳畔轻道:“专门陪你。”

热热的气息让我的脸“刷”地红了。他朗声大笑,拉着我推门而去。

饭厅里已经摆好了早饭。花生粥,小菜,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截饼。这种截饼是宫中的秘制点心,用牛奶加蜜调水和面,制成薄饼,下油锅炸成,入口即碎,脆如凌雪。昨天闲聊时我还提起过,没想到王婶居然做出来了!

正好,王婶端着一盆汤面送上来,我赞道:“王婶你最厉害了,连宫里的点心都会做!”

“你是说这截饼啊?”王婶伸出胖胖的手指,指着那奶香四溢的薄饼,笑呵呵说道,“这是别冬那丫头照你昨个说的做法捣鼓出来的,也不知做得好不好!”

别冬?我一愣。

天若颜温柔地夹了块截饼给我:“既是四妹一番心意,就趁热吃吧!”

我尝了一口,味道还真不错,和宫里的味道有八分相似了。这四胞胎个个都心灵手巧啊!天若颜有没有发现她们的美好呢?还是,如久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正胡思乱想着,别冬又急急端着另外一盆热乎乎的东西上来。

“豚皮饼 !”我看了一眼,惊喜地叫道。

此饼相传是为纪念屈原而制作的,后来成为宫中之食。做法比较复杂:用热汤和面,稀如薄粥。大锅中烧开水,开水中放一小圆薄铜钵子,用小勺舀粉粥于圆铜钵内,用手指拔动钵子使之旋转。把粉粥匀称地分布于钵的四周壁上。钵极热,烫粉粥成熟饼,取出。再舀粉粥入钵,待再熟,再取出,此饼放入冷开水中,如同猪皮一样柔韧,食时浇麻油和其它调味。

“大嫂,你尝尝看我做得像不像?”别冬大概在厨房忙了很久,脸蛋热得红红的。她用筷子夹了一块递到我嘴边,我只好顺势吃下。

“味道怎样?”她眼睛闪亮、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确实很好,别冬在厨艺方面简直就是天赋异禀啊。

我点点头,夸道:“别冬仅凭我昨个只言片语,就把这点心做出来了,一双巧手可媲美宫里的御厨。”

别冬喜不自禁:“真的吗?我今儿起了个大早,专门琢磨来着。”

她转而又殷勤地把豚皮饼放在我和天若颜的中间。

天若颜举箸尝了一口,也赞道:“很好吃!四妹越发能干了!”

别冬的脸儿更红了,傻傻看着天若颜,好像开心得忘记说话了。

“别冬,大姐有事找你!”入夏在门口皱着眉唤道。别冬一惊,匆匆道:“谢谢大哥夸奖!”然后跑出去了。

我总觉得别冬对我的态度转变得太突然,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偷眼觑向天若颜,这个人正十分优雅、十分享受地吃着豚皮饼——别冬做的豚皮饼。

忽然,心里闷闷的,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连续两日太阳高悬,积雪融化了大半,到处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天若颜看我一个上午都郁郁不乐,中午提出带我到街市上逛逛,买买东西。

家里吃的穿的用的一样不缺,实在没什么需要买的,但自从那次到大明寺后就没出过门,确实也想四处走走。于是我欣然答应。

全伯赶忙出去准备马车。

正准备出门,别冬疾步从大门口走过来。

“大嫂!你看谁来了!”我朝大门看去,差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一个穿着鹅黄长袄、梳着两根长辫子的姑娘亭亭站在朱门之侧,一脸聪明伶俐,一脸激动惊喜。

小慢?

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可不正是我家小慢?

“小慢!你可回来了!”我立刻拎起裙裾,匆匆奔过去。

“小姐——”小慢也欢天喜地地大喊着跑过来。

我们紧紧拥抱,小慢高兴得稀里哗啦地哭起来。

“小慢!我的好妹妹!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帮她擦干眼泪,激动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着她。自从暮春时节分别后,我们已经半年没有见面了。小慢好像长高了一点点,长胖了一点点,脸色也红扑扑的,看起来在洛阳过得很好。元子攸够朋友啊,没亏待我家小慢。

“外面冷,你们快进客厅好好聊聊吧!”天若颜拿着我的狐皮披风来到我身畔,温柔地说道。

小慢慌忙行礼:“见过姑爷!”

我歉然地看着天若颜:“今天,不上街了,好么?”

他眨眨长长的睫毛,启唇一笑:“当然好。你高兴就好,我是无所谓的。”

我心头一暖,感激地看他一眼。

到了客厅,家里一帮人全围住了小慢。这丫头就当时在天府住了有限的那么几天,人缘却好得不得了。

天若颜劝退了大家,把空间留给了我和小慢。

“小姐!姑爷还是那么俊俏哦,好像不那么冷冰冰的了,对你很温柔哇!对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休了他吗?我听说你的病被抓走你的坏蛋治好了,可是怎么又回来了呢?”小慢叽叽喳喳的本性是一点没变,一堆问题啊。

我拍拍她的肩膀:“坐下来,喝口热茶,慢慢说。”

小慢听话地坐下。

我也坐下来回答她的问题:“第一,抓走我的人,并非坏蛋。他是宝澜庄的花庄主,人很好,那次是一场误会罢了。第二,是他弟弟治好我,因为他的弟弟正好是葛神医的传人。第三,我为什么会回广陵来,因为我发现休掉天将军是错误的,所以就回来了。”

我说一句,小慢就“哦”一声,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但我说得如此简略,估计她也没完全明白。

我笑道:“听说你一直跟着子攸住在彭城王府,看起来过得不错啊!”

小慢连连点头道:“是啊,小王爷待我很好,子瞻大哥对我就更照顾了!”

“子瞻大哥?叫得这么亲热,就是郑子瞻吧?真是久违的名字啊。”我取笑道。

小慢小脸飞红,好像有点害羞。我心中一动,莫非半年朝夕相处,她对郑子瞻有意?我对那个高大沉稳的“子瞻大哥”,其实印象还是不错的。

小慢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盯着我,压低声音问:“小姐,我过得很好的,你别担心我。我问你哦,你回来,是暂时回来,还是永远住下来了?”

“当然是永远住下来。”不假思索地说完,自己也是一怔。其实内心并没有完全确定呵,但话却已脱口而出。

“可是…”小慢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可是…有人知道你回来…很伤心呢!”

她磨磨蹭蹭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

接过一看,竟是子攸的拜帖。

抽出内页,内容是约我见贴后到广陵的翠茗雅阁一叙,不见不散。

“小姐,小王爷天天都惦记着你的身体,四处派人打听你的消息。他听说明思诚公子娶了公主,都担心死你了…我进门之前,他叫我把这个帖子给小姐你…”小慢小声对我说。

我一怔:“是子攸亲自送你回来的?”

小慢忙点头:“是啊,还有子瞻大哥。他们现在就在那间茶楼里等你呢!”

薄薄的拜帖,捏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为何却是心事沉沉?

我定了定神,缓缓道:“小慢,你先坐坐,我去和天若颜说一声再去。”

伫倚危楼风细细

一走进后院,就听见“叮叮咚咚”的琴声。琴音凄婉,哀怨缠绵,不知是什么曲子。

那个天人般的美男,正面容平静地抚着古琴。若不细听,根本听不出他的心潮起伏。

我蹙眉,忧戚地站在门口凝望着他,攥着拜帖的手心,不禁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的目光并没有看我,琴弦上行云流水般舞动的手指却蓦地停了下来。

“去吧!我知道拓跋攸一定会来找你,只是没想到他们今天就会到。”他凝视着琴弦,平静无波地说。

如此说来,他是早知道子攸带着小慢南下了?想起前些日子请他打探小慢的消息时,他表情郁闷地说:“快了,你很快就会和小慢相见了。”那时我还纳闷不知触动了他哪根敏感的心弦。原来如此!

“我算了日子以为他们会是明天到,没料到,拓跋攸是日夜兼程。”他用手掌轻抚着一根细细的琴弦,淡淡补充。

我无语,惴惴立于门侧。

他嗟叹一声,抬头看向我,眼神幽深难测:“我自负消息灵通,这次,却料错了拓跋攸啊。你,去吧!”

“他,只是我的朋友。我——去打个招呼就回来。”我嗫嚅着竭力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展颜一笑,幽黑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我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