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昨晚不小心着凉了。”

“你这哪里是着凉了,分明是被吓坏了。昨晚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些刺客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明目张胆地来侯府杀人!”沈霆说着,狠狠一拍桌案。

宁若不敢随便接话。大夫人以为她被吓到了,赶紧打圆场:“别怕别怕,侯爷也是气那些刺客,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说起来昨晚还多亏你机灵,昱儿把你要去真是要对了。”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宁若却怎么听怎么奇怪。她还没想明白,大夫人话锋一转,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这位是永王。”

宁若稍稍一抬眼,见那灰发老者正含笑看着自己。她忙低下头去行礼:“宁若见过王爷。”

永王含笑点了点头。

照眼下的情况看来,他们正在商谈的正事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她跟在大夫人后面离开房间,出了门之后大夫人对她说的话令她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他们找她来所为何事了。

大夫人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开门见山:“你这丫头讨人喜欢,也懂分寸,我想让昱儿收了你当侍妾,你意下如何?”

乍一听这话,宁若身子颤了颤。

大夫人定是一早就有了这个意思吧?把她叫过来只是让沈霆过目一下,沈霆没有意见,也就意味着她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对于一个没有背景的小丫鬟来说,能嫁给伽蓝公子沈昱岂止是天大的荣幸,虽然只是个侍妾。大夫人对她提这事也是看得起她。

“夫人,我…我还不想嫁人。”若是让堂哥和姐姐知道她放着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跑来给人当侍妾,他们会不会笑掉大牙?

大夫人不免惊诧。她莞尔一笑:“算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你先下去吧。”

她如获大赦,心中的石头落地。

“对了。”大夫人又叫住她,“半个月前我让你在裁云坊给晚歌定做的衣服应该好了,其他丫鬟我不放心,还是你亲自去取回来吧。”

“是,夫人。”

宁若一向好奇心重,大夫人让她给沈昱当侍妾的事她转身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脑子里回想着的却是那个灰发老者——永王。

她听堂哥说过永王的事,那是个可怜的老人。他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公子姜洺征战沙场十几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素有战神之称,不过还未成亲就死在了战场上。二公子姜洛的故事比较曲折,据说他年轻时纳了一位绝色倾城的民间女子为妾,宠爱有加。见过这位女子的人很少,只知道她叫蓝夫人。

蓝夫人争气,进府不到一年就怀孕了,生了位小郡主。对于这位唯一的孙女,永王宠爱得不得了,亲自奏请圣上赐小郡主封号“端宜”,并做主让二公子把蓝夫人给扶正了。

侯门深宅一向是非多,没过多久有人告发蓝夫人和马夫有染,而且有好几个下人亲眼看见她和马夫在后院拉拉扯扯。二公子盛怒之下下令将那马夫乱棍打死。

等到去拿人的时候,马夫早已不知所踪,只在他房内搜出一对精致的耳坠。有丫鬟马上认出,那对耳坠是皇后赏赐给蓝夫人的。

蓝夫人百口莫辩,在房中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的贴身丫鬟和一位老嬷嬷也不知所踪,同时消失的还有刚满月的端宜郡主。

当时全王府的人都认为端宜郡主是蓝夫人和马夫私通所生,永王怕事情越闹越大所以没深究下去,也没有下令把小郡主找回来。

整个永王府只有二公子仍然对蓝夫人念念不忘,他终日与酒坛子为伴,变得越来越消沉,对其他几位夫人不闻不问。很多年以后,府中的夫人们因为相互争风吃醋,一不小心就把当年陷害蓝夫人的事情抖了出来。

得知事情的真相,永王马上派人四处寻找,几乎把邺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他老人家悔不当初,愁得头发都白了。多情的二公子也因此郁郁寡欢,最终病死在床榻之上。

这些都是十六年前的旧事了。想起这些宁若便觉得那永王着实可怜,每天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王府,寂寞无人语。纵使位高权重,又怎抵得过亲情!

宁若思绪乱飞着,沈叔跟她打招呼她也没注意,等她缓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侯府大门外了。她愣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侯府到裁云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宁若人懒,每次都从侧面巷子绕小路过去,因而这段路她走得也熟悉。只是没走几步她就觉得不对劲了,自小练武的她耳力一向很好,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人跟踪她,而且离她不远。

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漫不经心地往前走。那人以为她没察觉,胆子也大了起来。孰料她猛然转身,伸手向后探去,钳住对方的手臂使劲一拧。

对方机敏地推开宁若,过了几招之后,最终被宁若死死掐住脖子,按在墙上。这招擒拿手是她最擅长的,屡试不爽,上次简宁枫也是被她用这招制住的。

宁若看着眼前的陌生的男子,他穿了身干净的灰布衣裳,看上去倒不像大凶大恶之人。

“谁让你跟踪我的?”她压低声音,眼中透出狠劲,“要命的就说实话!”

灰衣男子抽搐几下,竟然向一旁倒去,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宁若惊诧,她刚才那点手劲儿远不足以掐死一个人。而她从小住在山上,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她面前,说不怕那是假的。

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查看那人的脸色:嘴角的血,红中透黑。

很显然,他是中毒死的。或许他自知不是宁若的对手,被掐住脖子的那一刻他为了不泄露身份,咬碎了事先藏在嘴里的毒药。

看着他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宁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罪恶感渐渐涨满了整个脑子。她后退一步,手心开始冒汗,背上如芒刺丛生。那一刻她马上警觉,后面还有人!

“谁?”

宁若猛然转身,刚一出手就被对方抓住了。熟悉的声音飘来:“别动,是我!”

静下心来,宁若这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简宁枫。

“怎么是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简宁枫似笑非笑:“随便走走。”

“的确是够随便的,你就不怕我把你给杀了?就像杀他一样。”宁若眼睛瞟了瞟,示意简宁枫往旁边看。

“就你那两下子?”

“你别瞧不起我,我功夫可是很好的!”然后,她没底气地补上一句,“只不过,你比我稍微好那么一点罢了。”

看她那一脸不服气的样子,简宁枫忍俊不禁,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面色发黄,眼角紫黑,嘴唇干枯,血呈红黑色。他中的是西域奇毒——枯叶。”

“你还懂这个?不过我对毒药不了解,你吹上天我也捅不破啊。”

嘴上虽这么说,宁若还是对简宁枫另眼相看了。想不到他一个成日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还真有些见识,仅凭症状就能断定他中的是什么毒,她认识的人中也只有医仙谷少谷主葛天行有这本事。

宁若蹙眉不解:“这个人是冲我来的,居然有人想杀我?”

“想杀你的人估计心里想的和我一样。”

“和你想的一样?”

“嗯,嫌你太烦了,早解决早清静。”

“你!”宁若生气,一迈步却不小心踩到了已经死去的杀手的手,猛不丁的往简宁枫身手栽去。她惊呼出声,那声音拖得很长很长,结尾时却突然变颤抖,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疼痛从后背向全身蔓延,锥心刺骨。

在她的后背,赫然插着一支羽箭。血渗透了层层衣服,腥红欲滴。

几乎就在她中箭的同时,简宁枫迅速从她头上抽出发簪向远处甩去。砰的一声之后,射箭的人从屋顶跌落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宁若,宁若你没事吧?”简宁枫抱着她,那焦急的样子与往日风流不羁的他大相径庭,“傻瓜,就算你不替我挡我也躲得开这一箭的,你这又是何必。”

原来他以为她扑到他身上是为了替他挡箭。

宁若又好气又好笑,有苦说不出。她很想告诉简宁枫这完全是个误会,她只是不小心踩到那刺客的手摔了一跤,然后很不幸地成了替死鬼。可是她已经疼得没力气说话了,断断续续叫唤:“药…我,我身上有药。”

简宁枫反应过来,在她身上摸了摸,果然找到一个小瓶子。他打开闻了闻,问她:“是这个药吗?”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从宁若身上掉了出来。

宁若已经冷汗涔涔,前额碎发几乎被汗水湿透,她急道:“嗯,给我。”

简宁枫喂她吃完药,他说了声“得罪”,然后将她打横抱起来。他从地上捡起了宁若刚才掉的东西,转身回侯府。

那一刻宁若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一切,真的像一场噩梦。

瑞脑

满池荷花开得正灿烂,荷叶田田,晨露如珍珠在上面滴溜溜滚动着,映出了拨云倾泻而下的阳光,晶莹剔透。

宁若托着腮坐在凉亭里看姐姐画画。

姐姐添上最后一笔,笑嘻嘻地回头问她:“宁若,我画得好看么?”

她一笑,满池的荷花顿时黯然失色。

宁若皱起眉头,好半天没有回答。这是一副丑得不能再丑的荷花图了,颜色暗淡,毫无生气。她很难想象这幅画竟然出自姐姐这样的美人之手。琴、棋、书,无论哪一样姐姐都游刃有余,唯独对画画天生少根筋,可她偏偏又爱画。

“唉!”

“你叹什么气?”姐姐笑语嫣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夸我画得好啦——阿汐,帮我把画收好,回头挂起来。”

“是,小姐。”被点名了侍女阿汐乖乖地把画接了过去。

宁若摇头叹气,姐姐还真是执着啊。

起风了,荷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露珠儿来回滚动,一股脑儿全掉进了水池里,消失不见。与此同时,香味扑鼻而来,却又不似荷花的那种清香。好像…好像是瑞脑。

咦?

宁若正要回头问姐姐,姐姐一晃就消失了。再往四周看,荷花池、凉亭、婢女,全都不见了,顷刻间天地一片黑暗。

“姐姐?”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月光下帐子轻轻飘着,凄清苍凉。原来是做梦!

宁若擦去额上的汗珠。离开家这么久,她果然想姐姐了,几次三番在梦里看见她,她甚至开始觉得姐姐的画其实也挺好看。

她支撑着身子,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么一动,背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痛了,隐隐还有点痒。大夫说痒是因为伤口在结痂,叮嘱她千万不能去抓。

葛天行给她的丹药有止血凝血的功效,好在那天她及服用了,昨天大夫看了之后说她恢复得很好。

眼下正是夏日最热的时候,虽然有风,但房间里还是很闷。宁若觉得伤口越来越痒,伸手往后背摸了摸,咬牙忍住没有去抓。

忽然,她眉一紧,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刚才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伤口上,没注意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怕自己弄错,又仔细闻了闻。

“瑞脑?怎么会有瑞脑的味道?”难怪她做梦的时候会闻到,原来真的有啊。

瑞脑是胡商从西域带到中原来的熏香,数量稀少,极其珍贵,普通的富人家尚且用不起,更别提是下人了。房中的瑞脑香,究竟从何而来?

想了半天,宁若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披上外衣,用火折子点亮了放在架子上的灯笼,开门出去。

宁若住的是聆夕园中一处小院子,在下人房中已经算是最好的了,因此也惹来不少闲言闲语。侯府丫鬟多,是非也多,她不止一次听到那些人在背后议论,说她勾引了沈昱,大夫人才会爱屋及乌。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着,漫无目的,只是想透口气。过了没多久,蛾子见了火光都扑啦啦往她手中的灯笼上撞。她赶了几下,没用,飞蛾还是执着地围着她转。灯笼上已经沾了它们翅膀上的粉,看上去很脏。她有些心疼,赶紧往回走。

这盏灯笼是她亲手做的,白的底色,那锦簇的木芙蓉也是她一笔一笔亲手画上去的,折腾了好久才完成。她不喜欢侯府那清一色的红灯笼,闲来无聊便自己动手了。在家的时候她就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侍女们的灯笼,团扇,都喜欢找她来画。她画画虽没有沈昱好,但比起姐姐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回到房中,瑞脑的香气比之前淡了许多,宁若心里反而变得不踏实了,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她灭了灯笼,正要去点蜡烛,耳边响起一声轻微的呼吸。

“谁?”宁若警惕地捏住腰间的软剑。

烛火突然亮了,简宁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别喊了,是我。”

“你三更半夜来我房间做什么?”

“那你半夜三更出去干什么,不会是私会情郎吧?”简宁枫坏笑。

宁若气得说不上话来,一着急就咳嗽,伤口被牵动了,疼得一抽一抽的。

“好了好了,不逗你就是了。你刚才出去没发现外面有什么不正常吗?”

“有什么不正常的?”宁若纳闷。

外面很安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她回来的时候碰见有人巡夜,领头的侍卫还问她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难道…”

“是啊,有刺客闯进来,还没抓到,这会儿正大张旗鼓搜人呢。我是来提醒你一下,没事最好别出去乱走。顺便给你拿点伤药来。”

简宁枫掏出一个青瓷小瓶子递给宁若:“白天从水绿那里拿来的,她说很好用。”

“水绿”两个字如针一般刺在宁若心上,她一怔:“水绿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刚到的。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认识她?”

“不认识。”宁若没好气,把药塞回给简宁枫,“还给你,自己留着用吧。”

就算疼死,她也不用水绿的东西!

受伤以后宁若几乎都待在房间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水绿这一进府,丫鬟们私下肯定炸开锅了,宁若却一点消息都没听到。这会儿从简宁枫嘴里说出这个名字,她觉得格外刺耳,心也扭成了一团。

简宁枫淡笑几声:“也是啊,你们医仙谷什么好药没有,犯不着用别人的。”

猛一听“医仙谷”三个字,宁若像一口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似的,“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呵呵,以后东西记得收好,别乱丢。”简宁枫抛给她一个东西。

她接过来一看,是她上次从葛天行那里抢来的令牌。

令牌是宁若中箭那天不小心从身上掉出来的。也就是在那一刻,简宁枫认定了她是医仙谷的人。这也正合了宁若的心意,本来她就是想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把令牌拿出来冒充一下医仙谷的人,以免身份暴露。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

两人僵持着,宁若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外面忽然骚动起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宁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赶紧吹灭蜡烛,伸手推去简宁枫:“你快走你快走,不然我死定了。”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人知道了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呢。

可是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了,有人说:“宁若姑娘,能不能开一下门。”

“我已经睡了。”宁若像兔子一样蹦到床上。突然间她浑身一僵,刚伸进被子里的手变得冰凉冰凉。

借着月光,宁若看见简宁枫还站在原地,对着她傻笑。

门外那人又说:“有人看见刺客往这边来了,侯爷吩咐务必要擒住他,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搜查一下。”

“这里没有刺客,我已经睡下了,你们回去吧。”

“抱歉,我们职责在身,若姑娘执意不开门,我们只好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