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生都不会允许自己再对任何一个男子交心。21岁那年交过一次,结果大学毕业劳燕分飞这颗痴情的心也就被对方掷还,已经破碎不完整。

那个将我心碾灭成尘的人,叫陆战强。

从此不再言情。转眼便是6年过去,渐渐练成钢筋铁骨,五毒不侵。

但是第一次看到楚陈时我仍然心动。是心脏的心,不是有感情的那个心。

我的心脏跳动急速,连带一张脸涨至通红。我听到自己问他:“俞先生喜欢这间宿舍吗?”声音嗲得不像自己。

楚陈微笑:“只是暂住,叶小姐不要太麻烦了。”

我趁机说:“叫我以斐好了。”

俞楚陈是卡迪制版公司北京总部的技术协理,来上海是为了在专业上助我一臂之力。上海卡迪规模初具,尚未正式运转,许多技术上的问题殛待处理。

我将宿舍钥匙交给他,不住道谢:“以后工作可能很多,我们常常加班,只怕你有得辛苦了。”

楚陈依然微笑:“不怕,加夜班拼的是体力,我总不会输给你们女孩子就是。”

直到回家路上,我还在回思俞楚陈一颦一笑,实在清爽儒雅,当今商业社会这样绝尘风采已经十分少见,宛如漫天阴云透过一隙阳光。

早自21岁我已明白,世上一切太美好的事物大凡都不是真的,包括人。

我怀疑俞楚陈的阴影是什么。

但是其后的一连串事实让我开始推翻自己:俞楚陈每早9时整准点到达公司,并没有赖床恶习,打车吃饭实报实销,从不虚报帐目,也从不藉工作之便在辅导女学员之际揩油。最难得是,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微笑,即使操作上出现麻烦也依然从容淡定。

我一日更比一日被他吸引。

周末,我鼓足勇气发出邀请:“俞先生,下班后可愿往舍下便饭?”

他想一想,微笑:“除非你亲自下厨。”

“当然。”我的心立刻被喜悦充满。

这一整天我都步履轻盈,宛如服过兴奋剂。

27岁,不小了,母亲晚晚来电催我早论婚嫁。但是月薪过万的职业白领玩玩恋爱游戏容易,真说要嫁人却正所谓高不成低不就,给脑满肠肥拖着百万身家和半吨重肚子的富商填房作妾固然不肯,那种两手空空初出茅庐的楞头青小伙子呢,他不避嫌疑我还不愿倒贴。眼前有一个俞楚陈送上门来,我暗暗给自己加油切勿放弃。

早在三天前我已打听清楚,俞某长我3岁,去年才自美国攻博回来,尚未娶亲。我想,说不定他是在等我。哈,只要有好对手,扮一次纯情又何妨?

临下班时有越洋长途接进来,秘书小何扬起声叫:“俞先生,美国长途。”

俞楚陈走进经理室,看我一眼,十分犹疑。我知趣,立刻说:“我去看一下那个滚筒扫描仪装得怎样了。”

刚走出来,楚陈已立刻关上房门。我有些愣忡,楚陈不似这样鬼崇的人,何以如此失礼?

那晚我们到底未能共餐,他推辞我:“有些头疼,想早点回宿舍休息。叶小姐的美意,只有改日再领。”

我强笑:“说过叫我名字,又犯规。”毕竟不能强拖了他去,只有悻悻自归,想了想,又做一盘水果沙律装了饭盒亲自送到宿舍交给门房,嘱他转交楚陈。

第二天早晨接到楚陈电话,声音里充满阳光,大概坏心情已经过去,很诚恳地说:“以斐你这样有心,真是要谢谢你,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一次沙律。”

我笑:“希望没有吃坏肚子。”

“恰恰相反,我现在精神焕发,力大如牛。我们去打保龄如何?”

他终于主动邀请我。我大喜,立刻换上崭新裙装开门出去。

楚陈已在球馆门口等候,见到我,立刻盛赞:“裙子很漂亮。”礼数周到。

楚陈球技精湛,我也训练有素,两人比分不相上下。但到第三局我有些力怯,一连两个球只打到7分。楚陈立刻提意暂时休战。

他去买汽水,我站在邻近球道旁看别人对奕。有人自身旁经过,眼风扫到,只觉十分熟悉,我一震,大步追上,高呼:“战强,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方回头,我一愣,是个陌生人。我站住,一时心里空空落落。陆战强,我至恨的人,可是在蓦然相逢之际,我竟然忘情。

这时楚陈已擎了两罐可乐走来,见我脸色有异,十分关切:“以斐,是不是不舒服?”

“我看到熟人。哦不是,我看到一个人,像熟人。”我语无伦次,只觉无限辛酸。6年,6年含辛茹苦,原来都是花枪。曾无数次想象他日与陆战强狭路相逢必当如何如何,结果不过看见一个略微相像的人,已经失态至此。

我强打精神说:“楚陈,我们再来比过。”

“算了,不如到楼上咖啡座坐会儿。”楚陈体贴地说,自行去管理处结了款,又帮我取回鞋子。

落座良久,我还是要以红酒压惊才能够正常说话。“我大学时爱过一个人,”6年来,我未对此事略置一辞,压抑太久,渴望倾诉,我决定对楚陈说真话,“我们相恋4年,决定一毕业就结婚。但在毕业前他为了能够留校忽然转而追求副校长的侄女儿,决定与我分手。而我在毕业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父母觉得丢人,给我一笔钱让我到上海化名将孩子拿掉。我照做了,从此不愿再回宁波。”

三两句将往事说完,我辛酸地发现,曾经自认为是生生死死的大事,说起来原来不过如此老土平常,随便翻开一部三流言情小说即可找到类同情节,而我曾为此痛不欲生。

其实想想也是,即使当初在我最撕心裂腑的时候,太阳也还是依旧升起,星星也依然闪烁,世间万物并未为我的伤心有丝毫更移。

我不过是沧海一粟,红尘中最平凡的一粒,但楚陈却为我深深动容,柔声说:“看你外表那样坚强爽朗,没想到你吃过那么多苦。但是事情已经过了,只要当初你们曾经真的相爱,过去了就不必再自苦。”

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这样体贴的话,我心大恸,不禁流下泪来。

楚陈并不再安慰,递一张纸巾给我,轻轻叹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有勇气如你这般坦白。”

自球馆回来后我同楚陈的关系飞速进展,他待我如挚友如手足如小妹,但,始终不是恋人。他一直回避对感情问题的探讨,我黯然神伤,难道他嫌弃我?却又不像。

一日秘书拿邮件来让我签字,忽然发现大宗信件中有一只颜色特殊的大信封边缘已经磨损,隐隐露出照片一角。我偷眼看到信封上是英文字母,给楚陈的。我心中有数,签过字后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经理级的信件先放在我这儿,等下我交给他们,其余员工的午休时再发,免得影响工作情绪。”

我将信封左右荡了数下,一边也就完全绽开,一叠照片跌落下来,我自欺欺人:可不是我要看,是照片自己掉出来的。心扑扑跳着拿起来细看,却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不是楚陈与他的异国女友的亲热镜头,而不过是一个金发男子同他的合影罢了。

于是一颗心又收回体内,我按铃让秘书通知楚陈进来,提前备案:“你的信,长途邮寄信封破损了,我们国家这邮政可真是……”

戏未做足,楚陈已一把将信封攥在手中,厉声问:“你看过了?”

“我没有。不是,我是说我没看信,就看到几张照片,我不是故意的……”我十分讶异,楚陈额上青筋暴露,如见鬼魅。我心虚地问:“是掉了什么东西吗?”

楚陈定一定神,答:“没有。”匆匆出门。

隔不上十分钟却又转回,垂头说:“我刚才太不礼貌,不好意思。中午请你吃饭好不好?”

我当然巴不得,但也知道他并非出自本愿,这顿饭绝对吃得不舒服,于是婉辞:“改天吧。今天中午我约了客户。照片的事,是我不该好奇,请原谅。”

楚陈听懂了我的暗示,见我答应守秘,似乎放下心来:“那好,明天再请你,希望不要又被人捷足先登。”

这以后我们依然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几次尝试努力,始终不能令彼此关系再进一步,灰心得几欲放弃。

转眼三个月过去,楚陈任期已满,即将回北京总部。眼看再不揭盅就永远没有机会,我决定孤注一掷,约他到酒店摊牌。

酒过三杯,为公司为个人寒暄的话都已说尽,我好容易远兜远转拐弯抹角将话头绕到婚姻大事上来,问他:“你条件这么好却一直独身,是不是条件太高挑花了眼睛?”

楚陈不语,却慢慢低了头。

我自悔孟浪,十分尴尬,赶紧说:“是我三八,不该问你这些。”正打算再客套几句结束谈话,楚陈却突然抬头说:“不是你,是我太委琐,不能坦诚相待。”

他说得这样郑重,倒令我不能接应。我呆呆看着他,只见他举起酒杯,沉思半晌,似破釜沉舟:“你知道这是什么做的?”

“玻璃呀,怎么?”我诧异,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听他一字一句自牙缝挤出:“有一种人,人们也用这个名词代替,你知道?”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了所有的隐情,吓得好险没将香槟泼出。太意外了,斯文优秀如俞楚陈,不知被多少女孩视为梦中完美无缺的白马王子,竟然有断袖之好?

我瞪视他,好久开口说:“你,你为什么……”蓦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赶紧闭上嘴巴。

然楚陈已经受伤,他说:“抱歉吓到了你。”似乎想抽身离开,却又觉应对我有所交待,低下头快速地说,“中国穷留学生在美国攻博的难处你猜也猜得到,如果不愿被导师盘剥,就得到饭店涮盘子。学业紧张,精神压力大得常常想对着墙壁号叫。一次同屋的劳伦斯劝我吸毒缓解,神智不清中我和他……后来毒是戒了,却没办法再摆脱他纠缠,直到回国。我几次同他说要一刀两断,但他寄照片恐吓我要公开我们的关系……”

他面目渐渐扭曲,终于起身匆匆走开。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原地瞠目结舌。

他的话一遍遍撞击耳鼓,一张扭曲的脸渐渐在我脑中定格。哦我竟如此残忍,逼迫别人当众解衣一一解说伤疾。其实他对我有什么责任?何必对我解释?他曾说过感谢我的真诚,希望有一日自己也有勇气可以像我般坦白,然而我是怎样对待他的坦白的?

我静坐反思,江湖女子见怪不怪,不论面对什么样的洪水猛兽都从容不迫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没两下子如何出来跑江湖,而我竟表现得比一个18岁女中学生尚且不如。然而我为何会大惊小怪,反应过激至此?

只为,我太过关心楚陈。

我终于这样肯定地回答自己:只为我已将自己与他维系一体,在他面前我全无伪装枉谈经验纯洁如初生婴儿。我爱他!

是的,我爱他!爱他如爱自己的理想。而他并不是作奸犯科大邪大恶,他不过是在选择配偶问题上曾经有异常人,而我竟失态至此,全不顾及他自尊。叶以斐哦叶以斐,你何等浅薄粗鲁!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终于抓起手袋追出门去。

车子直驶至卡迪宿舍,楚陈来开门时脸上异常平静,淡淡说:“欢迎。”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痛自责,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难堪至极才这样平淡,我握住他的手忏悔:“楚陈,谢谢你对我坦白,但是你愿不愿听一听我的坦白?我怕你笑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的秘密——我爱你至深!”

楚陈一惊:“但刚才我已经说过……”

“我不在乎。楚陈,你会在乎我不是处女吗?”

楚陈紧紧拥抱我。半晌放开,又说:“但劳伦斯要胁我,说会将照片公开。”

“好朋友拍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呢?”我不许他避开我,直视他眼睛说:“我们结婚吧,没有人会相信劳伦斯的话。”

“结婚?”楚陈愣住,但面容渐渐开朗,终于灿然微笑,“不错,只要我自己肯忘记,没有人可以逼我去记忆过去。我们结婚,谁会刨根问底?”

是,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娇花映水,都是才貌双全的人物,别人眼中看去何尝不是佳偶连璧?我们在一起,全世界都要为之眼红,谁会再说三道四?何况,即使会,谁在乎?重要是我爱他,他爱我,我们结婚!

我满心欢喜,却板起面孔存心发难:“可是你还没有向我求婚。”

楚陈大笑,立即单膝跪下:“请接受我的红宝石镶钻婚戒!”红嘴白牙,将我无名指轻轻衔住。

“楚陈!”我欢呼,扑向他怀中,将头贴近他胸前,我听到那里面有东西在“砰砰”跳,我知道,那是心,心脏的心,有感情的心。

我也有那样一颗心,充满爱,充满温柔。

第12章 一个舞女的爱情

我是一个舞女,周旋在不同的“场子”里。在“玫瑰之夜”我叫“LILY”,在“嘉年华”我是“樱儿”,到了“心情吧”我又成了“阿软”。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动听的故事,我是个编故事的好手。

因了我不同于其他舞女的婉转明丽,我的客人一向最多,而我有极好的记忆力,哪怕只是一面之缘,我也会准确地叫出那客人的姓氏及衔头,且对不同的客人永远有一套不同的说辞。我视每一次交际为一场演出,做舞女竟也做得兴致勃勃。

闲暇的时候我喜欢逛街,因为不大有机会活动在阳光下,所以十分享受那份和煦悠闲,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是我的轻快又缓慢的脚步,还是因为我真心喜欢的笑容,正走在南京路上,忽然有个男孩子冒冒失失地走上来搭讪:“请问同学,外滩怎么走?”

我望住他笑:“为什么不干脆问我南京路在哪里?”

第一次被称作“同学”,让我觉得十分新鲜。女大学生差不多是我唯一没有扮演过的角色,大概是因为自卑吧。但是男孩的误会给了我好大的自信,看着他发窘的面孔,我笑一笑:“别生气,我带你去外滩。”

我的大方亲切使男孩有意外之喜,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我的职业素质。初战告捷,那男生勇气倍增,做出倜傥风流状自我介绍:“我叫程之方,复旦4年级,你呢?”

“我?”我笑容更加甜美,答得毫无阻碍,“我叫叶可容,师院二年级。”取名字一向是我的拿手好戏,今天又是第一次“场”外走穴,格外过足戏瘾,单凭程同学一脸天真坦白的笑容,已足可值回票价。

那天我们一起游完外滩乘船靠岸时,已经熟得可以说出对方家庭所有成员及宿舍室友的名字及特征,当然我的答案全是“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临别前,程之方问我宿舍电话和联络方法,我沉吟了一下,扳开他的手写下我的BP机号码,说:“如果想再见我就CALL我吧,千万别去学校找我,我可不想被那班长舌妇笑话。”

程了解地点头:“女生们总是喜欢三八兮兮的。”隔一下又说,“不过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成熟又大方,气质很特别。你连BP机都有了,真是很……”他想了好久,才说:“很酷!”

我笑,那当然,未谙世事的女大学生怎能和久经情场的舞女比手段?我一时得意忘形,用手指在唇上比了比,冲他抛个飞吻,程的脸立刻涨红了。我笑一笑,小男生还嫩着呢,只怕经不住这样的恶补,于是赶紧改出清纯状娇羞一笑然后跑开——天已经黑得透了,我还得赶去“嘉年华”上班呢。

那晚我的兴致特别好,进入角色一时出不来,索性将错就错,见到新客一概同人说我是大学生,勤工助学来的。客人大表同情,刨根问底问我家境出身,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又搬出爷爷奶奶一大堆亲戚,当然忘不了还有个生病的父亲与正在求学的妹妹,把我自己说得如花木兰般伟大。结果,我那晚的小费收入特别高。看来大学生的身价的确比舞女高,我茅塞顿开,衷心感激程同学的启发。

程之方CALL我时,我实话实说:“感谢你给了我灵感。”

他没听懂,他当然听不懂。于是我又解释:“我是说我业余喜欢写作,那天从外滩回来,我灵思泉涌,于是写了篇小短文,这几天你注意一下报纸。”

他更加敬佩,便追问我投了哪家报纸,我随口说:“我多投了,不知哪家会用。”

那天我们去了长江口,拍了一组很纯情很罗曼谛克的照片。当程之方轻轻环抱着我站在江边扮泰坦尼克时,我觉得我有些喜欢上他了,不由心里一动,舞女的职业使我对男女间的游戏早已烟视媚行,但是爱情这个游戏却是我从没有玩过的。跳华尔兹需要两个人,追求我的客人虽然不少,但是一个舞女和一个恩客之间会有什么样的爱情呢?难得有个不知道我身份不把我当货品的好男人,他可不是现成的最佳舞伴?

我将头靠在程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朵呵气:“程,你可爱我?”

他的呼吸立刻加粗了,抱住我宣誓般表白:“永远。”

我闭上眼睛,不知这一刻的快乐是真是假。

那夜,我带程回了我租住的小屋,程对于一个二年级学生居然有能力独自在校外租房颇感惊讶,但他什么也没问。他的确很纯,还完全是只青果子,我不过略施手段,已令他神魂颠倒,兴奋不已。

但他毕竟不是傻子,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已经猜到什么,我也不想瞒他,倚在梳妆台前边涂口红边慢吞吞说:“我不姓叶,也不叫可容,当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一直这样叫我。我是个舞小姐,过去跟你说的一切全不做数,是我编的故事。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别来了。”

他不说话,却拿起床头我的烟点了一支来抽,姿势很不老练。其实学生抽烟也很平常,这个男生好像特别纯,却偏偏做了件最前卫最疯狂的事。我忍不住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一个好纯情的优秀青年,以为自己遭逢了非常浪漫的一场恋爱,早晨醒来却发现对方竟是舞女,多么离奇可笑!我有些后悔自己的残忍了,于是越发笑得放肆来掩饰心中不安,程之方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笑得流出泪来,整个人软倒在地,他忽然抛下烟,用脚捻灭,然后扑向我……

我们就在地上辗转痴缠,仿佛丛林野兽,爱得原始又绝望。是的,爱!在那一刻,在眼泪的酸涩与无奈中,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程,爱上了这个由我把他从优秀学生变成浪子的男人,是的,他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我的男人!

我缠着他,咬着他,吻遍他全身,留下一个个规则或不规则的唇印。我知道一个舞女与一个大学生的距离,我知道我们不会有很久的将来,但是无论今后他经历多少女孩或女人,他都已经无法抹去我留给他的痕迹,因为,是我改变了他。

那天程之方走后,我莫明其妙地流泪了,一切一切,太像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却是我所有的故事中最美的一个,美得让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做过故事的女主角。

我以为这个故事会就这样结束,但是不,隔了一个星期,午夜,我离开“玫瑰之夜”回“家”,却发现程之方竟倚在小屋的门前等我,脚下,是狼藉的烟蒂。我愣了很久,才夸张地笑:“你学会抽烟了。”一语未了,程已经快步走上前,拥住我,把头埋进我的长发,孩子般绝望地抽泣起来。我的心疼痛地抽紧,这一刻,我那样深那样切地了解了他。

程从那以后就“堕落”了,他抽烟,喝酒,逃课,跟着我到舞场鬼混,同舞女打情骂俏,然后签我的单让我结帐。有时我需要转场,但是他兴致正浓,便同我说你自己先回吧,不用等我。但是不论玩到多晚,他一定会回“家”,而且每夜同我做爱,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热情,直折腾到精疲力竭为止。

他一天天地憔悴了,我深深担心,给他买来各种补品,照着菜谱煲汤,他会错了意,欲求更加急切,任我婉辞力拒一概无效,如果僵持得太厉害,他就会红着眼睛说:“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不给我你会后悔的。”我心一软,也就顺从了他。

对我而言,每个夜晚都是世界末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我,那只是迟早的事。同他在一起我是快乐的,但快乐就像写在水上的字,漂走了就不留下一丝痕迹,我总觉一切都恍惚若梦,即使我们拥抱得再贴近也仍然觉得远,觉得虚幻。

我更加努力地工作,赚了钱就陪他下馆子,逛名店,给他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我明知自己给他的其实是鸦片,但是没办法,我同他都已经上瘾了,他离不开享乐,而我,我离不开他。我只有用钱,大量的钱来留住他。

他迟早会离开我的,一切都只是故事,我每天这样提醒自己,于是更加抓紧自己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绝望地,痛楚地享乐。

我们是相爱的,爱于我有如鸦片。

夜里,我抚着他裸露的背,这样年轻,这样原始。我无故地落泪,心变得柔软而敏感,不堪一击。我想起南京路上的初遇,多么遥远而可爱,那时他是纯良的大男孩,说话会脸红,听到我有BP机竟然惊奇地瞪大眼睛,但是现在,他自己也配了手机了,当然,是我给的钱。我的钱害了他,我的身体害了他,是我使他堕落。

我的泪滴在他的肩上,我用手指点一点送到唇边,是凉的,咸的。

毕业将即,程告诉我他们全班要去外市实习,为期一个月,他说:“我的终考成绩不理想,幸亏平时成绩一向不错,如果实习单位的评语好,也许还可以补救,不然,怕分不到好单位。”

是我害了他,我明白。

程走的第二天,我搬了家。然后,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联络新的场子。他迟早会离开我的,不若我先离开他,在大学的最后时光,我希望他能健康快乐地度过。他就要毕业了,然后他会有一份很正当的工作,会有正当的交际,也会正当的……恋爱。

我消失得很彻底,整整两年,我没有见过程。开始还有旧姐妹告诉我,程曾到舞场找过我,她们很合作,一致回答我已离开上海。后来便再没有听说他的消息了。一个姐妹对我说,她曾经问过程找到我又怎么样,会不会娶我,程说可容不是小气的人,不会计较这些,那个姐妹便骂了程,骂他虚伪,骂他没男人气,骂他如果真心爱我就不会对我掉眼泪。那姐妹恨恨地说:“我们做舞女的,对客人笑是职业,对爱人哭却是幸福。他是个大男人,不能让你痛痛快快地流眼泪,还要对着你哭让你安慰他,敢做不敢当,再委琐没有了,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我叹息:“你不会明白,他坏,也是因为我。”

“但是现在你已经做圣母使他从良,你可以安心了。”那姐妹不屑地说,吐出一个十分规矩的烟圈。

我随意地一伸指,准确地穿破了她的烟圈,“但是一个舞女的爱,除此又能怎样呢?”

无论如何,我是爱过的,即使他爱我不如我爱他,但他毕竟也曾痛苦纠缠过,他曾为我堕落,如今又因我而回归正轨,我总算在他的生命中出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了。

我依然上班,依然快乐地做舞女,依然兴致勃勃地编故事。一天,有个叫做西岭雪的女子找到我,她问:“舞女,也会有爱情么?”

我不以为忤,很认真地回答:“我爱过的,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我对她说起程,仿佛在说我的前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也许,那一切也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第13章 最佳拍档

阿甘是我的客户,但我们相识的地点却不是在佳乐的谈判桌而是在中纺的酒会上。

那时我刚刚调升广州佳乐电脑制版公司中山分公司经理,由于成功地替中山纺织厂设计制作宣传样本而被邀请参加他们的年终酒会。席间,中纺的厂主黄老板向我介绍阿甘:“甘先生来自香港,名片上职位是香港成衣中山分部主管,私下里我们都叫他‘靓女帮’帮主,最大本领就是讨女孩子欢心,西小姐,今天我请阿甘做你舞伴,希望玩得开心。”

阿甘忽然夸张地惊呼:“西小姐,西小姐,哈,其实我们早应该认识才对。”说着邪邪地一笑。

黄老板不解地看他,阿甘解释:“你看,她是西(稀)小姐,我是甘(干)先生,我们可不是天生一对,最佳拍档?”说得周围人一齐笑起来,发现新大陆般纷纷嚷着‘稀小姐干先生’。我微笑,向他伸出手去:“久闻‘香港成衣’大名,我们的确应该早点认识,希望我们可以做生意上的最佳拍档。”

这在我不过是正常的交际手段,但看在香港仔阿甘的眼中,却大为倾倒:“内地女孩子里你这样又大方又有分寸的真是不多见。好!好口才,好机智,好风度,好气质,又难得好性情,好才干,西小姐,好,好,我当你是好朋友了。哎,我最烦叫人‘小姐’‘先生’的,你喊我阿甘吧,我喊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