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惊扰了儿子,于是买一包跳跳糖去安慰;他又怕委屈了我,大概买的东西会贵重得多。可是,那些可以补偿我受到的羞辱吗?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只因爱错了人,便任人欺任人骂,他甜言蜜语一番便算是安慰,然后他们照样一家三口手挽手逛公园去。我不过在他们的家庭闹剧里客串了一个跑龙套的。我,有这样地,贱?

我想得头疼,索性蒙上头继续大睡。做情人的日子里,没别的进步,就是越来越贪睡了。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本能地想:程放就要来了,该准备下午茶了。

今天我为他准备的是西南风味的盖碗茶。我一边清洗枸杞红枣一边想:在以前,大户人家娶妾,总要新人为正室奉一杯盖碗茶,而正室夫人在接过茶碗之前必然对新人百般刁难,轻易不肯喝下那碗茶。只为喝过之后,就要与人家平分半个丈夫了。

奉茶的与喝茶的人,其实是一般地辛酸无奈。

而我,我却辛辛苦苦亲自泡制着一杯杯苦茶,自误、也误人,何苦?

程放一日不离婚,我便一日是见不得光的狐狸精,即使不花他一分钱,即使不对他苛求责难,我仍然要随时随地要被人理直气壮地打上门来当众羞辱;而即使程放当真离了婚,我纵可以不理人家的飞短流长,我可以不在意程放自己的犹豫彷徨吗?他可以不记恩他的前妻,他会不挂念自己的孩子吗?程太太不可能放弃儿子的抚养权的,我永远不可能得到程放整个的心。我永远只是他一杯下午茶,不能成为正餐。

一个别人的丈夫的女人,一个别人的孩子的代母,我自问是否有这份本事做得到?

那天,我为程放准备的最后一份茶点是轻薄小巧的相思酥:面粉、精盐、色拉油拌水调匀,擀成薄薄一层,包入相思梅为馅,刷上鸡蛋汁着色,在微波炉内烘烤至焦黄。味道甜中带酸,犹如初恋时的少女情怀。

程放是第一次品尝,十分赞赏:“小慧,你简直千变万化,天天都让我有新惊喜!这种点心叫什么名字?”

“相思酥。”我回答,“程放,如果我离开你,我不会再想你,因为我的想念已经被你吃下去了。我们交往一场,没有互相记恨过,以后也永远不会怨恨对方。我同你在一起,曾经真正地快乐过,但再进行下去,再浓的茶也变了白开水,到那一天,就太遗憾了,不如,趁茶正醇花正艳,分手吧。”

“什么意思?”程放愣了。

“请君更尽一杯茶,小慧从此不相思。”我微笑,端起茶杯,清清楚楚地说:“程放,我不愿再做你的下午茶。”

第4章 情到深处情转薄

著名女作家亦舒曾在她的成名小说《喜宝》中借女主人公的口说:“我至期望拥有许多的爱如果没有许多许多的爱,那就要有许多许多钱,那么至少我还拥有健康。”

可是人心是永无餍足的,在我嫁了翁港商之后,我拥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可是我心底日思夜慕的,却是拥有更多更多的爱。

老公重利轻离别,在港的时候总比在沪的多。我一个人留在上海守住偌大的房子,再多的梦也填不满寂寞的空间。

我不需要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花钱,逛逛街,做做美容,泡泡茶楼就是一天,今日复明日,我的精神与思想在百无聊赖中变得日益迟钝,直到遇上了他——季卓。

认识季卓是在孙太举行的“教你如何做个好太太”家庭讲座上。我当然不需要下厨,从来十指不沾阳水的我,就学插花也怕操心,享调无疑理旬天方夜谭,可就是那么的鬼使神差地,那一天我异想天开,忽然想过回主妇瘾,便兴冲冲地去听了那个鬼讲座。

孙太的讲座是为那些已有相当“基础”的家庭主妇们准备的,于我实在高深。所以我的时间就干脆用来打量来上课的各色人等,总觉得周围每一个呆口拙目的妇人身上都有一股子洗不净的揩桌布味,心中便不自禁升起一股自豪感,这时我的眼睛接收到一组来自角落里的略带嘲讽的信息,我一定神,意外地发现那里坐着的居然是一位颇为英俊的男士。

他衣冠楚楚,头发修得整齐熨贴,坐在一大群脂粉裙带间显得这样的不和谐,我不由微微笑了,勇敢地回望过去。

课间休时我们谈话了,他说他叫季卓,是某大公司老板的特别助理。因为妻子生病,所有家务都要由他料理,妻子对于“吃”十分挑剔,于是他只有来到这里学艺,现在男人肯这样迁就妻子的实在不多,我心中一动,不由羡慕起他那位未曾谋面的娇妻来,那是怎样幸福的一个小女人呢?

问起我,我只简单地回答:“兴趣。”接着抱怨课讲得术艰深,那么多术语,什么“文火”又什么“爆锅”的,我都听不懂。他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回答说有便可以帮我补习。

相识就这样的奇特又简单,一周后他出现在我的家中,亲手操办出一桌十分丰杨的晚餐,我大呼小叫地在一旁帮着倒忙,不小心却被鱼刺戳伤了手指,他细心地为我清洗,又轻轻地揩净,却仍握着我的手不肯放下,我抽了一抽没有抽回,也就任他握着,羞涩地低下了头。

半响,只听见了小声说:“你先生,真是个有福气的人。”我摇摇头,说:“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嫁给一个普通人工人,只要他真心爱我情我,就是得场大病我也是甘心情愿的。”他的眼神一暗,叹了口气说:“真是孩子的话,你当生病就好玩吗?就好像我术术,从小得过一次小儿麻痹,后来好容易治好了,可是行动总是不如正常人灵活,性子却比一般人都要倔犟,刚结婚那年,偏要带她去滑雪,结果和别人撞在一起躲避不及摔断了双腿,现在已经瘫了两年多了,连夫妻生活都不能合谐,我再怜惜她又有什么用?”

我呆住了,原来他的心中竟藏着这样的隐痛,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抚了他的头发,柔声说:“你这样子待她,她心里在一定是喜欢的,说不定心情一好也就慢慢好了。”他不说话,只是低下头一根根地轻吻着我的手指,燥热的嘴唇擦着我冰凉的指尖,居然有点微微的刺痛,一下又一下,一直疼到心里去。

我忽然无缘无故地落泪了,深深地偎进了他的怀中……

从此,我成了季卓了情人,对他的爱一天比一天炽热,我将老公给我的钱毫不吝惜地挥霍在季的身上,为他买镀金手表,名牌西装,直至大颗的钻戒。

我把他当成渡我的佛,匐匍在他的脚下三跪九叩,甚至当我学会了烹调,手忙脚乱好几个小时弄出一两味小菜,仅只为博得他一笑。

但随着我的越来越痴迷,他却越来越冷淡了,直至一年后当我决意放弃一切要与他厮守终生时,他竟冷冷地宣称,他爱的是自己的妻子,他是不会离婚同我在一起的,我们的交往已该到此结束。

我不信,更不甘,我这样地爱他,甚至为了忠于这份爱老公难得回沪时刻意躲避他的亲热,以至多次引起老公不满,他怎么能够弃我?

我一次又一次给他打传呼,他不复,我在他必经的路上拦他。他躲避,然我已走火入魔,非要见他不可,他的爱就是这世间的一切,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离开他而独自过活。

我给他写了封长达十页的情书,发誓同他在一起会做世上最温顺的妻子,唯他是从,只要他愿意,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他却只简单地回答了两行字:“感情与理智,我选择后者,忘记过去,别再找我了。”

然女人的心太炽热了,如一块烧红的铁板,一桶冰水泼上去,“哧”一下即被炽干,雾气散去,氤氲的依然是执著的痴狂。

这样的燃烧,一生一资助亦已太多。

我一袭白衣,于午夜伫立在季的门前,恍惚地固执地按着门铃,一下又一下,仿佛旧年他燥热的嘴唇轻吻着我的指尖,那种微痛一直刺到心里去。

神思飞出去老远,竟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当季卓终于来开门时,我站在门口恍惚地笑,随即有滴滴落。

季脸色铁青,将我让进屋去,偌大的从人床头静静地看着我,一条粉色的大毯子直盖到膝盖,使她看来是这样的完整,这样的天然,越发衬出我这个外来者的多余和突兀。

我呆呆地站着,泪水无声无息又无止尽地抛落,整个人似被掏空一般,这里没有我的位置,床上空出的另一端是留给季的,季属于这里,可我,我呢?

季已占据了我心的整个空间,我却不能在他的生活中求取一席之地。

怎样的难堪?!

我不响,径直走到床前,脱了鞋子爬上床去,从季妻手中拉过半边毛毯盖在自己身上。

我假寐,紧捱着季妻,空出身体的另一端。

这一夜,我就这样清清醒醒地躺在他们夫妻俩的中间熬了一夜,直到凌方朦胧睡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季妻如昨准备一样倚坐在床头,膝盖上搭着粉色毛毯正静静望着我,我身体地另一侧已经空了。

季妻看到我搜寻的目光,平静地开口:“他上班去了,我爸爸不喜欢员迟到。”

“你爸爸?”我茫然地重复。

季妻的声音依然淡如湖水:“就是季卓的老板,季卓是我爸爸的特别助理。”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脑子里轰轰作响,有一个念头渐渐明晰,我却怎么也不愿意承认。然季妻冷酷的声音撕开迷雾露出最丑陋的真实:“季不会离开我的,不论是不是为了爱。”

不是为了爱,那又是为了什么?季仪表堂堂,为什么会娶一个患过小儿麻痹的女子为妻?

我行尸走肉般地回到空空的家中,觉得豪华的府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旷。

我曾以为季深深爱我,然他最终却深深伤我弃我如敝屣,绝望之余,我以为他毕竟还是爱着他的妻,却原来仍是一个美丽误会,其实季谁都不爱,无论季妻还是我,都只不过是被他利用而已,用来满足肉欲,用来追名求利,自己却不肯付出一星半点真情,我碾灭自尊,燃烧生命去深爱的,竟是一个人品最卑鄙最萎琐最令人不耻的恶棍。

我叹息,倒在床上,因为绝望,因为羞辱,因为沉沦,我拿起了床头桌上的水果刀,在腕上深深地深深地切下,一阵刺痛传来,我又想起季卓燥热的嘴唇轻吻着我指尖的心动,远处似有阵阵铃声传来,我一下一下地切割自己,神智渐渐学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耳边焦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竟是老公,周围强烈的福尔马林味让明白了过来,我是在医院里。哦我曾经想自杀,却又得救了,而且,老公回来了。老公,他知道了些什么呢?

我微微动了动。却故意不睁开眼来,心中实在忐忑。不料老公却紧紧握着我的受伤的手自言自语:“你醒了吗?你醒了吗?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我看了看你的日记,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的伤心,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让你一个人呆在上海了……”

日记?我一楞,想起抽屉里的日记本,赶紧细细回忆起来。那上面记满了我婚后对于独居生活的怨愤和厌倦,甚至愤激地表示过一些厌世累生的想法,但同季卓相识后,因为问心有愧,我再也不曾记过日记,对了,日记本上没有关于季卓的片言只语,我那为人武断的老公一定是误会了,以为我是因为他长年在外,不堪寂寞才会轻生的,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事情还不是最坏,一切尚可从头开始——我几乎要感激上帝的宽厚了。

我轻轻地睁开了眼睛,握住老公的手:“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再不离开”自然是孩子话,那以后老公虽然对我非常体贴了一段时间,但不久也就故态重萌,忙他的“正经事”去了,我却也不会抱怨苦闷,虚构爱情。爱过,恨过,死去,活来,不过那么回事,真也罢,假也罢,经历了也就不过如此,我没有再去参加那位孙太的讲座,却报名做了某大学作家班的旁听生,因为我知道,只有不断地充实自己,才不至继续空虚沉沦,庸人自扰,我再也要做金丝笼里不会唱歌的金丝鸟了。

第5章 世纪末的爱情童话

平安夜,我独自飞抵桂林,入住本地最高层建筑香江饭店。办妥手续后,我来到离住处最近的景点象鼻山。

此处别名情人岛,名符其实,沿路尽是俪影双双,在忘我地相拥相吻。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故意踩出很大的动静,可是那一对对接吻鱼儿连呼吸的空儿也没有,自然更不会抬头看我一眼。

我深深寂寞。

异乡的寂寞是更加刻骨的寂寞。

我想起儿子与老公。我一日中所有的时间都给了我生命中这大小两个男人,可是大男人每日忙生意,忙应酬,只怕也忙着一些记不清名字的流莺野雁;小男人呢,有爸爸妈妈,有姥姥姥爷,有爷爷奶奶,还有幼儿园情投意合的小伙伴。他们能给予我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于是,在这世纪末最后一个圣诞节里,我决定把时间留给自己。可是,原来我竟不懂得怎样使用它们。

徘徊两个小时后,我回到酒店拨通旅行社电话预定了三天的“一加一”服务(一个导游负责一位游客),并顺便定下了三天后的返程机票。我已经想定该怎样好好享受这次桂林游了。

第二天早8点整,房门被准时敲响了,门外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笑容灿烂如雨后朝阳:“我叫龙冬冬,是你的导游,这三天由我为您服务。我们的行程是‘三山两洞一条江’,希望您会满意。”

我随意地将手插入他臂弯:“好啊,我们走吧。”

他微微愣了一下,也就安之若素,做出很绅士的样子任我挽着。我心里暗赞,不愧是导游,见多识广,不卑不亢。要戏弄他的兴致也就更加高了。

三山乃是象鼻山,叠彩山,伏波山。因为我已经去过象鼻山,便将这一景点临时改为冠岩。路上,我对龙冬冬讲起我的情人岛之游,笑着问他:“你们桂林人谈恋爱,都是这样热情奔放的吗?”

他笑:“这是被汉化的结果。其实桂林人谈情讲究是很多的。桂林主要有四大民族,壮、侗、瑶、苗。壮族的求爱方式是对山歌、抛绣球,电影《刘三姐》看过吧?瑶族姑娘都住在绣楼上,小伙子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就跑去爬人家的楼梯,姑娘喜欢呢就打开窗子接进他来,不喜欢就一盆水把他泼下去。侗族最怪,叫‘坐妹’,男的坐在女孩怀里谈恋爱。”

我笑起来,问他:“你是哪一族的呢?”

他有些忸怩:“是苗族。我们的风俗是踩脚,见到了合眼缘的人,就上前踩他一脚。如果对方还踩,就说明接受爱意。”

我越发笑,“是这样吗?”顺便踩他一脚。

他脸上有些涨红了,顿了一顿,避开话题给我讲解桂林山水。到底是年轻。我暗笑。

冠岩又称“亚洲第一洞”,新近开放,但设施很齐全。单是洞内交通工具已有小火车、船、直达电梯三种。游毕全程需一个多小时。龙冬冬一路牵引着我,提醒我在每一个转弯处小心碰头或是扭脚,安排我坐车或是上船,指点我使用船上的照明灯,又抓紧我生怕我跌到水里去。我忽然心想,如果可以将自己的一生,视做一次长途旅游,这样放心地交付给一个陌生的导游,然后由他安排指引,再不必费心思量,斤斤计较,那该有多么轻松。我想起老公,他也给过我诸多帮助,但从来是用钱不用心的,凡有困难,诸如我父母生病,儿子入托,他都只会拍出一叠钞票告诉我“拿它开路去吧”,但他绝不愿借他的肩让我靠一下,也不想了解我渴望他的感情远多于那叠钱。

我轻轻叹息,将头靠在冬冬的肩上,他没有动,但是不再说话。

下了船,忽听洞中杂音大起来,似乎头顶有千军万马在奔腾驰骋。冬冬告诉我:“前面有瀑布,水源就在我们头上。”

“什么?”我匪夷所思,忍不住奔跑起来。洞中也会有瀑布么?

水声越来越大,猛地,我转过一个洞口,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迎面一道白练喷薄而下,在落点处砸出一个巨大峡谷,飞珠溅玉,气势壮观之极!它自一个极大的洞穴喷出,不知源自何方,落地之后,汇而成河,就是刚才我们划船经过的涵洞河水吧?

我隔着峡谷与瀑布遥遥相望,连呼吸也要为之屏住,怎么可以相信人间竟有这样的美景!我惊呼:“这样清澈,这样与世隔绝的净水!面对它,真是所有的烦恼都可以忘掉了!”

冬冬问我:“你这样的人,也会有烦恼么?”

我这样的人?怎样的人呢?富有而美丽,自由而随意的人?我回头,深深望他,不知从何说起。面对这个小了自己四五岁的大男孩,让我说什么呢?告诉他我本有美丽的职业美丽的前景,但是却选择了富有的伴侣富有的生活,以至从此不知自己得更多还是失更多?还是告诉他我与老公结俪5年甚至彼此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

我转身,望着气势磅礴的瀑布,明明是地下,却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冷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冬冬跨前一步,解下风衣披在我肩上。我一震,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我表示好感,他对我的戒备终于解除了吗?

因了那风衣的温暖,我和龙冬冬在第二天重见时觉得彼此亲近许多。他带我上了漓江的游船,船很新,分上下两层,下层是甲板,供游客观光山水;下层是客座,桌布椅垫都相当整洁。

漓江水碧如凝脂,有一种说不出的真实厚重,仿佛随时掬一捧在手心都可以捏扁搓圆,做一个碧玉坠垂在胸前。冬冬引我到甲板上为我指点江山,原来那些山峰秀石都有个奇怪的名头,什么蝙蝠山、望夫石,什么童子拜观音、张果老倒骑驴,看得我满头雾水,只觉看来看去都只是些石头,完全弄不清到底哪座是龙头山,哪座是笔架峰,五指山指哪五个山头,月亮山又是哪一个洞口。

等到了九马画山,我越发憨了。那是一座壁立的山峰,上面因日久侵蚀而形成不同颜色,据说很像马画。冬冬告诉我,当地人一直有个古老传说,能从石壁上看出九匹马的人是状元命,七匹则是将军。据说周总理就曾在这里看出了九匹马的画像,陈毅则看出了七匹。还说最多的人可以看出十一匹马。

我努力地瞪大眼睛眨也不敢眨地辩认着,冬冬不断催促:“看出来了吗?看出几匹了?”

我深为汗颜,只好充耳不闻,眼看船就要转弯了,才终于很不自信地小声嘀咕:“那中间一块红色,向下弯着的,好像是个马头低着吧?是不是?”

冬冬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女子!”

我干脆放弃地发嗔:“本来吗?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哪有什么九马画山,根本就是些石头。还有那个望夫石,哪有那么胖的美女,肥肥望郑少秋吗?嗯,可能是侗族女人,胖一点比较适合‘坐妹’。”

冬冬更加摇头:“从来没见过这么胡缠的女子!”我大笑,顺势倒在他怀中。他本能地后退,我越发笑不可仰:“管他几匹马,冬冬,看我给你跳舞。”不等他阻止,我已经踢掉高跟鞋在行驶的船顶旋转起来,起初有些趔趄,不久也就熟悉了。芭蕾舞本就是一项训练平衡能力的职业,我舞得自如而畅意,婚后即辞职,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舞。此刻,浴在漓江的风中,裙摆渐渐被风鼓满,我仿佛又回到无忌的青春。只听冬冬在感慨:“好美,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

弃舟登陆,我们来到著名的购物胜地阳朔一条街。此街以出售各种土仪特色而闻名,在我看来,购物的快乐则又不及讨价还价的快乐。比如那种极细的镀银镯子,叫价8元一只的,被我三说两说,居然还到10元钱10只。这样成功的讨价还价,于我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简直大受鼓舞,恨不得开香槟庆祝。我将它们全部套到手上,拼命甩动手腕,叮当闪烁,珠光宝气。又将一件大红真丝盘龙睡袍自280元侃至80元,也当即披在身上,又七上八下地挂满香袋,绣球,珠链,荷包,且撑起了一柄红纸伞,就这样一路招摇过市,蔚为奇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龙冬冬不住地笑:“我从没见过这样疯狂的女子!”一边不停地按动快门,可是我怎么也忍不住笑,想来所有的照片大概都是东倒西歪的。只觉一生人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快乐。

一切都不是真的吧?那灿烂,那鲜艳,那澄明,太美好的事物是属于梦境的。眼前的一切,是偷来的,不是事情的真相。

我笑着:“我太快乐了,快乐得可耻,快乐得不像真的。我简直想飞起来哦!”

龙冬冬忽然走过来,大声说:“那就飞吧。”说罢猛地抱起我旋转起来。

四周的景物蓦地模糊起来,天旋地转,一切都不存在了。哦,这样的快乐!

旋转停止时,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好急,我对冬冬说:“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你呢?”他不语。我将头靠向他胸前,不禁笑:“你的心也跳得很急哦。”

他忽然涨红了脸,轻轻推开我,后退一步。

我笑着望他。

他很窘,半晌轻轻说:“你,可真是一个尤物!”

这夜,我失眠。半梦半醒间,耳边只是他的声音在回响:“你,可真是一个尤物!”

尤物!从没有人这样赞美我,从没有人令我这样疯狂,这样自由,这样放浪形骸。除了作戏,也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吧?那一刻,不知他知不知道,我希望自己化做一条蛇,而他,是温暖的漓江水。

酒店的床很软很稳,但我始终觉得自己仍在漓江之上,在跳舞,在飞旋。又似乎整个人浮在空中,如此轻盈,如此丰富。我有些恐惧,却不禁欢喜。我想起老公,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认真地将目光停留于我身上,有多久不曾衷心地赞我一句?他的时间和心思,已经全被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分掉了。

第三天,是在桂林的最后一天了,只觉时间过一分钟便少一分钟。冬冬终于吞吞吐吐问起我的婚姻。我告诉了他,从与老公经人介绍郎“财”女貌一见“终”情,到我儿子小宝的出生长大。他沉默着,并不插一句话。我不惯这样沉默的空气,笑问他:“如果我年轻十年,你会追求我吗?”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用10年,5年足矣。”停一下又说,“再退一步,只要你未婚便行。”他笑着,可是眼睛渐渐严肃,“或者,离婚。”

我摇摇头,再摇摇头,问他:“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七星岩。”

“又下地狱?”我惊呼。其实心里是欢喜的。当我们两个一齐手挽了手走在岩洞中,不见天日,会令我有一种再世为人远离红尘的感觉,我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了,那世界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

岩中自然又有许多景物,但冬冬明知我看不明白,索性不再浪费唇舌,只讲些钟乳石的形成原理等知识。但在两座并立的钟乳前,他突然停住,说:“这个景点是值得一看的,这叫‘狮子回头望骆驼’。狮子和骆驼是好朋友,他们本来相约要一齐笑游四海的,可是骆驼的负重太多,左也不肯抛,右也不肯舍,越走越趑趄,越走越犹豫,后来就被黄沙盖住了。这个景物,正是狮子回头呼唤骆驼,要她放下包袱,和自己一起前行。”

我有些怀疑,低头看了看指示灯牌,还真是“狮子回头望骆驼”。心中不禁感慨,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沉默着又走了一会儿,冬冬又停住了:“这一个景点,叫‘狮子爬黄沙’。说的是狮子劝不醒骆驼,骆驼终于被黄沙掩埋,狮子一边努力地扒开黄沙,卸下骆驼的负担,一边鼓励骆驼和自己并肩战斗。”

我瞪他一眼:“我不信,骆驼呢?”

“骆驼在黄沙下面。”冬冬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令我不忍反驳。

他再次停下时,半晌不说话。我看看灯牌上的字,轻轻叫起来:“狮子怒吼?”

冬冬点头:“骆驼不肯走,狮子能怎样呢?他只有绝望地怒吼,但骆驼听得到吗?”

我忍不住,潸然欲泣。冬冬揽住我的肩,指着前面的石桥说:“这个景点,叫‘银河鹊桥’。如果相爱的人可以携手共同踏过,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到一起。”

我深深看他一眼,牵起他的手,我们来到桥前,再次相望。然后,共同迈出第一步——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儿子小宝。

冬冬的教养使他不便继续呆在我身边听我接电话,为示礼貌和尊重,他独自走到桥对面等我。

小宝在奶声奶气地罗嗦:“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姥姥说你明天的飞机?是不是真的?明天你一定会回来吗?”刹那间,暂时被我抛在脑后的现实忽然铺天盖地般袭来,我重新记起自己的身份,商人之妻,一子之母。我,是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叫别的男人做“爸爸”的。

隔着鹊桥,我与冬冬黯然相望,短短的一座石桥,此时竟成天堑。我们,终究没有机会共度。咽下泪,我轻轻问他:“桥那边,还有哪些景点?”

冬冬微微思索,回答:“是‘女娲补天’和‘叶公好龙’。”……

离开七星岩,冬冬递给我一张机票:“到现在为止,我的任务完成了。希望这三天的服务令您满意。”

我强笑:“我很满意,回酒店后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经理致谢。”

冬冬不笑,问:“机票,可以改期吗?”我摇头:“有些东西,一旦定了,就再也改不了了。”比如婚姻,比如家庭,比如业已习惯了的生活模式。

冬冬点头,忽然一笑,一如初见时的灿烂:“从现在起,我下班了,我不再是你的导游,而只是我自己。现在,龙冬冬先生正式邀请这位小姐一起去象鼻山散步,希望小姐可以答应同他约会。”

“非常荣幸!”我挽起他的胳膊,明白他是要我在离开桂林之前弥补所有的遗憾,包括平安夜在象鼻山的冷落。

我再次来到了情人岛,岛上情侣如云,旖旎如画。有小贩上前兜售鲜花,冬冬选了一对玉兰,替我簪在襟上,玉兰的幽香在静夜中浮泛,若有若无,是不可告人的快乐与悲伤,隐秘而且依稀。我们经过一对又一对的情人,在别人眼中,我们何尝不是一对深深相爱的金童玉女?

在桃花溪畔,他站住,问:“我,可以吻你吗?”

我望着他,心中无限感动,深知他问这句话的艰难。“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长叹一口气,终于忍心地一字一句:“在我离开桂林之后,不要再以任何方式同我联络。”

他先是一愣,接着也就了然,相视许久,他终于点头,忽然走前一步,提起脚,轻轻踩在我的脚上。

我心中大痛,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中,泪水止不住打湿他的肩头。

我们终究不曾相吻。

如果那一天你从桃花溪畔走过,你会看到一对忘情拥抱的恋人,他们拥得这样紧,仿佛亚当夏娃第一次亲近,仿佛今天已是世纪末日,仿佛他们从此不再相见,仿佛这是他们一生人中唯一的一次拥抱……

然,事实也正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