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家血脉里的那些尔虞我诈、那些心狠手辣、那些淡漠无情,都溶进了沸腾的血液,张狂着,奔流着。

那是一种与身俱来的骄傲和绝情,当他低头,张开手掌的时候,忽然有了想要去握住什么的感觉,阳光从十指的指缝间穿梭而下,金色耀眼,好似整个江山,秀丽灿烂。

慢慢地收紧,他对自己说:

在这里,我生而为王。

被送去北辰国陪同皇子做质子,没有丝毫怨言的少年捻花微笑,去便是去,终究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做质子的岁月是寂寞的,他曾无数次回想起李笑与李兮妫,那段时光安好的回忆,定格在记忆深处,是如同珍珠一样宝贵而光洁的事物。

北辰国的小院子里,陪伴他的,只有诗书琴棋,偶尔扮作纨绔子弟去赌场玩乐几次,甚或是佯作懦弱地任人逞口舌之快。

韬光养晦,这是他成长最快的一段时光,独在异乡,挣扎着生存。

然而十九岁时,师傅的一封信才让他知晓,物是人非是多么强大的一个词。

兮妫爱上了另一个人,甚至不惜为他反抗李笑,离家出走,带走了纵横,也带走了尉迟骏对那个身着红衣的粉雕玉啄的娃娃最美好的一段念想。

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日明朗干净。

最终,不过是浮生梦一场。

如果说,是前二十多年的沉浮浸淫,造就了现今风淡云轻的男子。

那么云清霜的出现,才真正让他体会到了喜怒哀乐的人生百态。那不是作为木偶一样的生活,而是一种悲喜交加患得患失的感觉。

初遇时冷若冰霜的少女,真是应了名字一般的清淡干净,不沾染杂尘、不经世事。

再见时,她已是带了疲倦的神情,平静而透彻,好似看穿了生死一般,意外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带她上路的点点滴滴,同样也渗透进了他过去单调而苍白的生命。

爱么?他自问。

是如母亲等待着父亲一般的情感么?

是兮妫为之不顾一切的付出么?

手抚摸着她冰凉苍白的面容,他只想笑着说。

这一次,算是我尉迟骏栽了。

上官哲的不肯施救,早在清霜的口中就已听说,他却仍是执意要一试。哪怕将云清霜的毒牵引到自己身上,哪怕用自己二十多年来平淡如水的生命让她来延续。

她的眼里,不但有不甘,也有愤怒。

那是骄傲的女子,宁可自己咬牙受苦,也不愿牵累他。

听她口口声声唤着“师兄”,心里就有钝钝的疼痛。

尉迟骏有尉迟骏的骄傲,他不想问夏侯熙和师兄,云清霜更爱哪一个,他只要知道,她现在在他身边,那就足够了。

清霜生长的云苍山,青山环绕,树木苍翠,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养育出如此清透伶俐的少女。

他蓦然回想起自己生长的那个地方,李笑的山庄里,大片宽广的田野,夏季里汇合成海洋的花群,纵马奔驰而过的心潮澎湃,一切都与这里不同。

清霜的母亲,终生需在黑暗里摸索着,那个少女那样虔诚而欣喜地感受着母亲的话语,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清霜心里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潜意识。

也许能够坚强地说着,不过一死而已。

也许能够骄傲地转身离去。

然而她也还很年轻,还有更多的光阴和岁月在等待她去消磨。

推宫换血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折磨,死死咬住唇齿之时口中弥漫的腥气……

换血的整整一个夜晚,是尉迟骏有生之年里,身体上所能承受的最痛的岁月。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人活生生敲碎那样疼痛,死死咬住牙不尖叫出声的他,强忍下那痛彻心扉的疼痛。甚至,痛到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而已。

能再和娘亲说说话,能再和师兄比比剑,能在行走在各国之间、巧笑嫣然。

如此而已。

在走廊上,听到她说与小谨听的那四个字:生死相随。

指甲深深的印进手心,唇畔上那一缕苦笑,刻骨铭心。

他用他的血救回了清霜,清霜亦用那雪貂挽回了他即将燃烧殆尽的生命。

在尉迟骏的心里,仿佛有一种奇妙的连接慢慢延伸开来。

那个女子低头浅笑的时候,如同漫山遍野都盛开了的山花一般,虽不艳,却清馨。

所以,能够握住她的手,去感受彼此的心跳,他始终庆幸那一刻自己的选择。

只要你活着,就是这个世间,对我,最大的恩赐。

作者有话要说:要留言,打滚……

番外三

春意盎然,又是一年桃花开。

元稹有云: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那红的如胭脂,浅的若朝霞,凋谢后残留的几许花瓣,又似那跳动的星星点点的火焰,煞是好看。

惊蛰过后,桃花开的更盛,含笑吐艳,馥郁芬芳,满眼春色,美不胜收。

有白衣少女倚树小憩,微风拂拂,衣抉飘飘。她唇角挂着一抹醉人的笑意,怡然自得,粉色花瓣飘落在她洁白的衣裳上,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从屋内走出的白衣少年,悄然替她披上一件衣裳,眉梢眼底俱是脉脉温情。少女不安分的动了动,拂开散落额前的碎发,双眼半开半合,似是就快醒来。少年忙躲到她身后,用手轻轻的蒙住她的眼睛,“师妹,猜猜我是谁?”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师兄,哪有叫了师妹还让人猜的。”她轻手轻脚的脱开身,偏过头绽开绝美的笑颜,“师兄,陪我练剑。”

“好,”少年应道,从身侧取过两把青钢剑,将其中一柄交到少女手中。

“看剑,”少女乘其不备攻出一招,一双慧黠眸子闪着粲然光芒。

少年不慌不忙,身体飘忽灵动,来不及拔剑就且用剑鞘格开,剑尖疾吐,白练齐飞,看上去好不凶险。

“换我了,”少年使的同样是一招“如封似闭”,但比之方才少女所使,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知晓自己绝对招架不住,一跃而起,避其锋芒。

“避的好,再来。”少年轻笑,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手下剑招依旧凌厉无比。

少女一味游走在他身边,不急于冒进也不与他争斗。

少年好气又好笑,“师妹你这哪里是在练剑,分明是临战脱逃。”

少女狡辩道:“只要我不输给你就是胜了。”

“是吗?”少年狡黠一笑,中指一弹,磕起一块石子打上少女脚踝环跳穴,少女“哎呦”叫了一声,眉间隐有怒气,“师兄你使诈。”

“兵不厌诈。”少年哈哈大笑,眉宇间添了几分豪气。

“哼,”少女气冲冲的反守为攻,少年正是要她如此,激将道:“若是十招内沾上我的衣衫,下次下山时我求师父带你一起去。”

“此话当真?”少女眼睛一亮,兴致勃勃道。

少年笑吟吟道:“君子一言。”

少女暗自思忖:打赢师兄断无可能,但要碰触到他的衣衫却非难事。她自信满满道:“就这么说定了。”说话间,她身形一晃,剑光飞舞,声东击西,避实就虚。

“这么打就对了。”少年由衷称赞道。

两人的剑法一脉相传,少女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少年都了若指掌,很难近得了他的身,眼看十招将满,少女目光微闪,有了主意,她弃了剑飞身扑上,少年应变不及,青钢剑差点在少女身上刺个透明窟窿,少年慌忙收了剑势,剑尖就贴着她的鬓发险险划过。

少女跌坐在地上,神情有一丝恍惚。

“师妹,”少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有没有事?”他一把拉起少女仔细查看她是否受伤,少女脸上浮起可疑红云,但没有忘记扯住少年的衣襟,得意的说道:“师兄,我做到了。”

“你……”少年被气的说不出话。

少女喜滋滋道:“兵不厌诈,是师兄你教我的。”

少年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就走。

少女仍不知好歹,追在后面叫唤,“师兄你耍赖。”

少年无奈停下脚步,没好气道:“刀剑无眼,要是伤到你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少女一怔,旋即笑颜如花又斩钉截铁道:“我知道师兄绝对不会让我受伤的。”

少年目光在她身上悠悠一转,将她拥入怀中,“是,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二)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枝头上的黄叶被一夜寒风扫尽,预示着天低云暗,冰雪封山的寒冬提早来临了。

沈煜轩起了个大早,将一地枯叶扫到一边后,他打算知会师父一声,和小童下山采办过冬所需的必备物品。

在师父卧房门前,他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嘴角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那是北辰国国君云静庭的侍从,一个叫林大钦,另一个叫做宋易时,都是使判官笔的好手。

他们将沈煜轩拦住,客气又疏离道:“沈公子请留步。”

沈煜轩不屑与他们理论,从他有记忆起,云静庭几乎每隔三个月必定会见柳慕枫一次,这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秘密。他没有兴趣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更不会对云静庭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听到了云清霜的名字。

师父似乎是和云静庭起了争执,或许是太过激动,师父的声音叫嚣着窜入他耳中。他的心绪顿时被紧紧攥住。

沈煜轩出手快如闪电,林大钦和宋易时措手不及,一声未吭就被点了穴道。

柳慕枫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朝渊帝的两名侍卫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沈煜轩身体僵直,两眼无光,双手捏紧拳头,指节被握的发白。

“轩儿,”柳慕枫唤道。

沈煜轩双目直勾勾的盯着柳慕枫身后的云静庭,眼中划过一道从未有过的冷冽。

云静庭试图握住他的双手,被他缓慢抽离,一字一句自牙缝中蹦出,“但愿我从未认识你。”

他冲出门时同刚巧来柳慕枫房里请安的云清霜撞了个满怀,他沉默着,眼底是哀痛到底的绝望。他将云清霜推离,步子沉重,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没有再看她一眼。

云清霜一头雾水,她委屈的抿了抿唇,扯住追出门的柳慕枫追问:“师父,师兄这是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无尽的叹息。

(三)

“鄙姓沈。”

“鄙姓夏侯。”

两人相视一笑,一见如故。

沈煜轩和夏侯熙结识于西茗国边关小镇的一间简陋的酒肆中。当时有登徒子企图对酒肆女主人无礼,他二人同时出手,将他好生教训了一顿。

酒肆女主人面赛芙蓉,体态丰盈,在这一带有仙酒娘子的美誉。她笑吟吟的端来一盘牛肉,一坛陈年女儿红,“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心意,两位英雄请慢用。”

他二人仅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仙酒娘子在旁偷偷打量,一个温文儒雅,文质彬彬,一个龙眉凤目,气宇轩昂。她常年居住在边关小镇,何时见过这等出类拔萃的男子,一时竟瞧的痴了。

“夏侯兄,女主人似乎对你情有独钟。”沈煜轩瞥一眼后笑道。

夏侯熙敬沈煜轩一杯,自己先干为敬后慢条斯理道:“小弟无福消受,沈兄若有意,尽可自便,相信女主人定会欣然接受。”

沈煜轩笑了笑,并不接话。

“看样子,沈兄早有意中人。”夏侯熙随口一问,又将空杯斟满。

沈煜轩笑容中略微夹杂着苦涩。他何尝不想忘记师妹,可那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情意,又怎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

***

再度相遇,是在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

二人无意争夺武林盟主的宝座,但即便切磋武艺,仍是各展所长,使出十八般本领,斗至千招未分胜负,以平手告终。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把酒言欢,酣畅淋漓,一醉方休。

沈煜轩醉眼朦胧道:“夏侯兄,小弟有两位貌若天仙的师妹,一个性子活泼好动,热情开朗,另一个沉默内敛,清冷孤僻。兄台还未成亲吧,小弟想将其中一位师妹许配与你。”

不过是酒后糊涂时的一句玩笑话,夏侯熙却想了又想,半真半假道:“沈兄美意,小弟岂敢不从。”

沈煜轩抬了抬手,有些酒醉的狂态:“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没留意一枚小像自他袖管滑落,随着微风起伏在地上翻转,最后落在夏侯熙的脚下。

小像上的女子,朦胧模糊,看不真切,唯觉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夏侯熙心头蓦然一动,指着小像问道:“她是?”

沈煜轩轻扫一眼,眼底多了一抹自个都没发现的温柔,“是师妹清霜。”

夏侯熙轻嘘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刃递给沈煜轩。

沈煜轩错愕道:“这是什么?”

“聘礼。”夏侯熙简短吐出两个字。

沈煜轩的酒劲一下就过去了,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抚摸着刀鞘,神情淡淡:“婚姻大事,绝非儿戏。”

夏侯熙忽地放声大笑,“夺人所爱绝非君子所为,沈兄心有所属,做兄弟的着实为你高兴,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沈煜轩心头一松的同时,涌起更多惆怅。他收起匕首,正了神色,“你不会明白的。”

夏侯熙备感诧异,但他只是无声无息的一笑,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

时隔一年,第三次相见。

将军府内,夏侯熙拿着拜帖走进前厅,微微而笑,“沈兄,我们又见面了。”

沈煜轩背负双手,正饶有兴致的鉴赏一幅悬在墙上的字画。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回头,讶异道:“原来是你。”他重复道:“西茗国百姓口中,年少有为的夏侯将军原来是你。”他微笑中含一抹赞叹之意。

“很意外吗?”夏侯熙唇角轻扬。

沈煜轩略牵了牵嘴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奉师命来到西茗国,是有要事与大将军相商,不敢怠慢,星夜兼程,故人相逢,相谈甚欢,但因涉及北辰、西茗两国存亡的大事,气氛有些凝重。

双方各抒己见,一席交谈,已是夜幕初降,夏侯熙在府内备下酒菜款待沈煜轩。

酒过三巡,沈煜轩声音涩涩,“很久没有如此尽兴了。”

夏侯熙转眸道:“沈兄想大醉一场何难,小弟奉陪便是。”

沈煜轩摇了摇头,眸中一闪,“留待以后,终有一日要和夏侯兄大醉三日。”

“不醉不归。”夏侯熙接道,他眼中有隐隐笑意,“也许这一天不会太久。”

“此话怎讲?”沈煜轩不解道。

夏侯熙笑容蕴含深意,“沈兄成亲之日,做兄弟的自当要讨一杯水酒喝。”

沈煜轩面色微变,眼中有踌躇之色,须臾,他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将匕首交到她的手中。”

夏侯熙不曾料想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微怔后淡淡道:“沈兄醉了。”

沈煜轩倏地握住他的手,“答应我,今后替我好好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