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霜快语道:“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后山。”

心急火燎地赶去后山,果见一蓝衣女子手执青钢剑,正往柳慕枫身上劈去,端的是凶狠异常。柳慕枫根本不加闪避,闭目待死。

云清霜心急如焚,刚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那女子却忽然收了剑势,双目似有烈焰喷射而出,“柳慕枫,你为何不还手?”

柳慕枫面色惨淡,“你尽管拿我命去,这是我欠你们姐妹的。”

“你确实欠我一条命,但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拔出你的剑来,我们痛痛快快地比一场,你我的恩怨就在今日做一次了结。”

柳慕枫难掩戚然之色,“你动手吧。我等你这一剑等了十几年了,若不是我答应了晨曦要替你找到治疗早衰之毒的解药,我早就追随她而去了。”女子一偏首,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云清霜。

“娘亲。”云清霜唇微微张合。她望着那张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绝世容颜,忍着眼角的泪意。上天仿佛格外眷顾她,岁月的沧桑丝毫没有在她面容上留下痕迹。

沈惺轩冷眼旁观,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区别。云清霜神色清冷,那女子眉间隐有傲气;云清霜眸光清澈,而那女子则略带邪气。

女子嘴角凝聚成完美的弧度,慈祥道:“霜儿。”

云清霜扑人她的怀中,倚靠在她胸前,微微嚷泣。多年来的企盼,一朝得偿。即使她已身为人母,还是希望能够在母亲的怀里撒撒娇,倾诉她不能同外人道的心事。

柳慕枫亦潜然泪下。英雄泪从不轻弹,若非他当日一意孤行,就不会造下如此深重的罪孽。

女子抚着云清霜的脸道:“清霜,其实我不是你的娘亲。”

云清霜神色略略慌乱。

沈煌轩像儿时那般亲昵地担了捏她的琼鼻,“师兄不会怪你。只要你过得幸福,那就是师兄最大的心愿。”

师兄尚在人间,让云清霜曾经的负罪感减缓许多,而收获师兄的情真之语,更是令她无限感怀。“多谢师兄。”她柔柔一笑,眼底有叔然流淌过。沈煌轩放下心来,如今的师妹是真正敞开了心扉。

“义父在里屋等着你,快进去吧。”沈煌轩拍拍她的手背。

“嗯。”要单独面对柳慕枫,云清霜还是有些发性,她求救似的向师兄看去。沈煌轩笑道:“我陪你一同进去。”

柳慕枫临窗而坐,云清霜怯生生唤道:“师父。”

柳慕枫恍若未闻,云清霜壮起胆子又唤了一声。

柳慕枫淡淡“唔”了一声,“霜儿,你回来了。”

云清霜走上前,将冰盒递上,“师父,徒儿带回了锦绣草。”

柳慕枫猛地站起,激动之余碰翻了桌上的茶盅。“好,好。”他道,接过冰盒的手在颤抖,“是时候做个了结了。”他低喃道。

云清霜没有听清,“师父您说什么?”

“没什么。”柳慕枫抬一抬眼皮,“你先歇息会儿,让轩儿陪你好好说说话。”'“师父,”云清霜眼中有光芒一转,“我想先去看娘亲。”

柳慕枫深深望住她,“傻孩子,我这就拿锦绣草给你母亲治病,你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云清霜想一想也有道理,她既然已回到邀月山庄,又何必急在一时。柳慕枫郑重其事道:“疗伤时不能有人打扰,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得擅闯。”

云清霜答应是答应了下来,但回想起当日尉迟骏替她驱毒的情景,难免心惊。她在柳慕枫即将走出门前道:“师父,您不会有危险,对吗?”

“真是个傻姑娘,锦绣草是用来治病而不是害人的。”柳慕枫打须而笑,气度恬然。

云清霜安心不少。她与沈煌轩久未相见,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从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经过岁月的沉淀,历久弥新,上升到另一种境界。站在故友的立场上,他们依旧彼此关怀,彼此牵挂。一席长谈,他们尽皆释然了。

云清霜浑身一颤,“娘亲你是高兴得糊涂了吗?”

女子摇摇头,“你该称我一声姨母。”

云清霜睁着黑白分明的美目,不解地望着她。

哦同你娘亲是一双孪生姐妹,总之是阴差阳错,一言难尽。”女子倏然狠狠一指柳慕枫,“是他,是他杀了你娘亲。”

“不可能,绝不可能!”云清霜如何能够相信,只是不住地摇头。

柳慕枫一步一步地走近,眼中哀凉如斯,“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杀你娘亲的凶手。”

云清霜身子剧烈地晃了晃,脚下一软,幸有沈煌轩及时搀扶住她。“义父、月姑姑,师妹再经不住刺激了,你们这是……”

柳慕枫迅速打断他,“轩儿,此事与你无关。你月姑姑和霜儿动手,我无怨无悔,你切不可莽撞。”

云清霜无力地抬手,无意识地拾起剑。柳慕枫沉着地迎向她,眼底无波无斓,翻不起一丝涟漪。“霜儿,为师说过,等拿到锦绣草,这段儿十年的恩怨就该做一了断。为师没有诳你,你动手吧。”

云清霜如何下得了手?那是与她朝夕相伴了十多年的良师,这么多年来对她无微不至,嘘寒问暖,悉心教导,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云清霜。她如何能下手,又怎么下得了手?她声音低迷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不,不。”柳慕枫双目赤红一片,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迎着她手中长剑一头撞过去。云清霜唬得脸色苍白,忙丢下剑,“哇”地放声大哭。

沈煌轩忙揽过她屏弱的双肩小声安慰。

柳慕枫面色铁青,又愧又悔。

云清霜哭得双目红肿,沈煤轩束手无策,姨母月晨夕长叹一声,走过去将她抱在了怀中。

“娘亲,姨母,”云清霜呜咽道,“师父这些年来备受煎熬,已足以弥补他曾经犯下的过失,我相信娘亲心里其实从来没有怪过他。”

柳慕枫心头一震,眼中有浓浓的歉意和安慰。

月晨夕抚一抚云清霜的肩膀,“你要怎样便怎样吧。”她何尝不知柳慕枫当年对妹妹月晨曦情深似海,也正是那深重的爱才使得后来的恨那么强烈。正是为了了却晨曦的心愿,他儿十年来费心为她寻找解药,还替晨曦抚育容貌和性

子都极其相似的清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和无言的苦痛,只有他白己心里最是清楚。

须臾的沉寂被哭声打破,柳絮默默地从菩提树后走出,不知已在那里听了多久。

她径直走到云清霜身前,没有看旁人一眼。

云清霜微微有些愕然。

柳絮对着她歉然道:“师姐,我对不住你。从前是我误会了你和你娘亲,我向你道歉。”不等云清霜做出任何反应,她发足狂奔而去,洒落一串晶莹的泪珠。

“师妹!”云清霜顿足。

柳慕枫沉声道:“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想通了就没事了。”

长久以来,柳絮一直将云清霜和她母亲视为假想敌,认为她们是夺走父亲的罪魁祸首,而事实上,却是柳慕枫亏欠她们良多。

云清霜转首瞧柳慕枫和月晨夕二人的神色,自作聪明地一人执起一手,交叠在一起,“娘亲若是看到师父和姨娘能够在一起,也会很欣慰的。”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能够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事。

孰料月晨夕急急收回手,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地去了前厅。

柳慕枫则默默无言,往相反方向而去。

云清霜结结巴巴道:“师兄,是我错了吗?”

沈煌轩温然含一抹笑意,“想是你鲁莽了。”

云清霜托腮,冥思苦想片刻,也走入了前厅,坐到姨母身边。

月晨夕神情略显倦怠。许是她已习惯了黑暗,只点起一支蜡烛,还用手略微遮挡住眼。

云清霜轻道:“姨母,霜儿说错话惹您生气了。”

月晨夕不语。

云清霜起身替她添一杯茶水,月晨夕按住她的手道:“霜儿,姨母并没有怪你。”她想了想,又道,“当年的事,你不清楚。所谓不知者不罪,姨母怎会责。怪你。”

云清霜笑着倚过去,偎进姨母的怀里。

月晨夕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道:“当年的事,也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云清霜用心听着。

月晨夕正襟危坐,眼神飘忽不定,仿佛落在了很远的地方。沉默许久,她开始徐徐讲述那些早已湮灭于俗世中却无数次还原在她梦中的情景。

孪生姐妹,因一场变故自打出生起就失散。一个流落江湖,一个在皇宫内长大。

历经磨难终于得以相认。然而造物弄人,两姐妹都没有办法和倾心相爱的人厮守终生。妹代姐嫁,惨遭杀身之祸。姐替妹受难,被下了早衰之毒。总之是红颜薄命,徒留一声磋叹。

“你师父误以为你娘亲水性杨花,爱之深恨之切,一气之下失手将她杀死。却不知她是替我出嫁,心中也是苦不堪言。真相大白之际,你师父追悔莫及,可惜晚矣”月晨夕眼中泪光盈盈,别转身,用衣袖轻轻拭泪。

云清霜悄悄递上一方绢帕,低声问:“娘亲为何要替姨母出嫁?”

月晨夕神态稍有不自然,垂眸道:“我被人劫去,出嫁当日仍音讯全无。妹妹她没有办法,只得替我上了花轿。”

云清霜的叹气轻得似浮云掠过一般。

月晨夕伸手拂过她的乌发,“霜儿,我也有过一个女儿,若是她还在世,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云清霜心念微动,“她也叫清霜是吗?后山那块碑就是为她而立?”“你都知道了?”月晨夕眉梢一动。

云清霜摇头,“我只是猜测。”

“她自幼体弱,不幸早疡。妹妹将你托付于我后,我为了纪念她,便给你取名叫清霜。”月晨夕淡淡道。

“那司徒寒他...”云清霜脱口而出,又忙闭上嘴。

月晨夕麻木道:“他以为你是他的女儿?”

云清霜点点头。

“他一直都不知道我们的女儿已经死了。”月晨夕目光突然就黯淡了下去。云清霜不敢多话,只是把脸搁在姨一母臂上,亲昵地蹭了蹭,“姨母,你还有我。”月晨夕忽地话锋一转,“司徒寒不是你爹,你的生父是云静庭。”

云清霜刷地站起,又跌回到椅中。

月晨夕平静地道:“你娘亲嫁给了当时还是四王爷的云静庭,婚后产下一女,便是你。”

“可为何师父从来不曾告诉我?”云清霜声量拔高了几分。

“他有他的苦衷,你自小被送出宫,是不可能再被皇家承认的。”

“我并不稀罕。”云清霜咬牙道。她并不在乎公主的身份,她只是恨,恨他从未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

“霜儿,人生并非只有对错之分,还有许多的不得已和不能。”月晨夕一声长叹犹在耳边。

尉迟骏对嘉禾帝一片忠心,替他开拓疆土,为完成统~大业,甚至不惜伤害到最心爱的女子,是不得已。

云静庭将她送出官,使得她小小年纪不得不寄人篱 下,是不得已。

她听从师命,潜伏于听雨轩,内心苦闷还得终日笑脸迎人,是不得已。

娘亲代替姨母出嫁,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是不得已。

姨母将自己封闭在石屋中,这些年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也是不得已。人生总是在无数个不得已中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

云清霜无声苦笑,心境却渐渐平和。

“你还想知道什么?”月晨夕似有些疲累,抚额道。

云清霜踌躇片刻,“司徒寒还有一个女儿......?”

月晨夕阻断她的话,“司徒盈是吧?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云清霜自然知道她们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司徒盈是徐姓女子所出,这在南枫国时她就已经知晓。她不明白的是,司徒寒既然和姨母有过一个女儿,又怎会再娶?

月晨夕神色似不愿多说。那段往事尘封在记忆中已太久太久,久到不堪回首,她亦不愿再回忆。

她的容颜刻上哀伤和悲凉,云清霜不敢再问。

月晨夕沉静了须臾,道:“霜儿,我想去见一见你的父亲。”

云清霜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谁。她对父亲这个称呼相当的陌生,诚然,对这个人也是陌生的。

“你陪姨母一起去。”虽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口吻却是不容置疑的。

云清霜默然无言。

月晨夕目光微微一沉,,见他吗?“

“他现在的境况不太好,但毕竟是你的生父,你不愿意见见他吗?”

云清霜垂眸,依旧不开腔。

“我十几年都不曾下过山,人生地不熟,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上路吗?”

月晨夕无奈,只得换一种方式。

云清霜心中仿徨了许久,终于开口,“清霜答应便是。”

第三十章

梦碎魂消

死生茫茫如梦幻

柳慕枫本欲与他们一同前往,然而月晨夕心底始终有道跨不过去的坎,不愿与他同行,柳慕枫只得作罢。

月晨夕十几年未见阳光,极不适应,云清霜给她准备了一顶带有头纱的斗笠,遮挡住刺目的日光,这才上了路。

一路上月晨夕奇怪的装束引得旁人频频注目,好在她二人都不是多事的人,即便有人见云清霜美貌,故意搭汕挑衅,也被她随意打发了去,就这样一路平安地来到乾定城。

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云清霜千头万绪,有些沉重,有些迷惘。

云清霜对乾定城极为熟悉,她正要将姨母带去骤站,月晨夕却道:“我们去听雨轩。”

云清霜不解,却也不便反驳。

直到和风嬷嬷见上面,才知道原来月晨夕曾是她的旧主。

主仆二人相见,自有说不完的话,云清霜悄然替她们合上门。她们各自有各自的故事和无奈,何必打扰。

她回到卧房,只见床上整齐摆放着数件小儿的小衣和兜肚,想必是风嬷嬷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精心缝制的。只可惜,谦儿一天天地长大,很多衣裳他是用不上的了。

临近傍晚,风嬷嬷敲开房门,笑吟吟地道:“姑娘,我准备了一些饭菜,你和小姐用过以后,再去皇宫不迟。”

云清霜微微欠身,“多谢嬷嬷。”

席间,风嬷嬷兴致勃勃地问起孩子的事,云清霜一作答。

当听说是一个男婴,并且她与尉迟骏已重归于好时,她高兴得就只会说一个字:“好,好。”

云清霜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待清霜陪姨母办妥这边的事,就同你们一块儿回去看谦儿。”

“谦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好名字。”月晨夕唇角凝了一抹赞叹之意,“是孩子的父亲给起的名字吧?”

云清霜微笑点头。

一转身,风嬷嬷已不在桌旁,云清霜讶异道:“嬷嬷去了哪里?”

“我在这儿呢。”

顺着声音瞧过去,风嬷嬷正翻箱倒柜,不知在寻找什么。

月晨夕笑,“你这是在做什么?”

“给孩子找件像样的见面礼。”风嬷嬷头也不回地道。

云清霜哑然失笑,“嬷嬷不必忙活了,谦儿可什么都不缺。”'

“他不缺是他的事儿,送见面礼是我的一片心意。”风嬷嬷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拢一拢鬓角,将大半个身体都理进了橱柜中。

“随她去吧。”月晨夕抿了抿唇,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风嬷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疾步走了回来,“有一件事我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们。”她顿了顿又道,“萧予墨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上过早朝。朝中议论纷纷,乾定城都传开了,说是―”她压低了嗓音,“说他其实已经驾崩多日,但生恐引起混乱,一直秘不发丧。”

云清霜倏然一惊。她曾多次刺杀萧予墨均未成功,现在赫然听到他的死讯,心中却无一丝喜悦,反而有种淡淡的隐忧。尉迟骏被林恒安急切召回,难道正是为了这件事?扳指一算,从她离开南枫国至今差不多也有近一个月,时间上算刚刚好。

月晨夕的表现比她淡然得多,她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方道:“若传言非虚,那当真是他的报应。”

“我也不能肯定。萧予墨诡计多端,谁知道那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有过前车之鉴,我们不能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