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那样的。”云清霜拼命地摇头。

尉迟骏冰凉的指尖触过她的脸颊,目中有隐忍的泪意,“我明知道的,你心中从不曾有我的位置,我还是将一颗真心送上,任你践踏。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瓜?”

他的话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云清霜浑身直哆嗦,他怎么可以如此低毁她!

“可我就是没有法子忘记你,我自作自受。”尉迟骏惨然一笑,面色青白,若窗外那一轮暗淡无光的明月。

云清霜死死咬着唇,口中似有血腥弥漫。

“你竟是这般恨我。”尉迟骏颓然叹息,“我原以为我的真心能够打动你,却原来只是我一人将你我之间的情分看得太重。”

云清霜忽地一声长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既然知道了,为何还不动手杀我?”

尉迟骏回以疏狂大笑,笑过之后是更深的哀愁,“我不会杀你,对你,我永远都下不了手。”

云清霜神色悲戚,一行清泪夺眶而出。

“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尉迟骏松开手,背过身,掩去所有的苍凉。

屋内烧着炭火,为何会有透骨的寒意袭来?从来都是云清霜先行放手,尉迟骏从未放弃过她,而今……云清霜嘴角凝起一丝冷消,她和他之间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云清霜闭了闭眼,任泪水流淌,倏然扬起手,将匕首狠狠地扎人自己的心窝,她闷哼一声,“骏。”

尉迟骏恍若未闻,直到云清霜支撑着站起,却无力地摔倒,他才觉察有异。一转身,眼前却是令他肝胆俱裂的情景:云清霜倒在血泊中,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红,血还不断从胸前泪泪流出。

“清霜。”他抱起她,心中大痛,似被生生刻去了一块肉。

云清霜虚弱地张了张口。尉迟骏悲痛道:“清霜,你不要说话。我去找大夫,你一定要撑下去,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他低喃,用手拼命去捂她的伤口,可无沦他怎么努力,鲜血还是如泉涌一般。

云清霜拼尽全力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道:“你陪着我,让我死在你的怀里。”

“清霜,全是我的错。你不要吓我,你快点儿好起来,打我骂我都不要紧,求你不要死。”尉迟骏悔痛万分,语无伦次,“我并没有责怪你,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做傻事?”

云清霜温柔地笑,“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一直都懂得。”

“那你为何……”尉迟骏便咽难言。

“云静庭一他是我的父亲……”云清霜气喘吁吁,发丝被冷汗浸湿。尉迟骏握着清霜的手不住颤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如果他知晓,是不会下那道手令的。

“我也是才知晓的。”云清霜吃力地道。

“你别说了,等身体养好了再说行吗?”尉迟骏悄悄拭着眼角的泪。

云清霜戚戚摇头,“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可是……可是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做不到……骏,这是我唯一可走的路,你不要怪我。”她一口气完,眼神逐渐涣散。她不忍心杀尉迟骏替父报仇,又无法面对姨母绝望的眼,唯有一死,才是解脱。

尉迟骏,早已泣不成声。

云清霜撑着最后一口气,“答应我,好好照顾谦儿。”

“谦儿有师妹照料……”

“不。”云清霜心明如镜,忙道,“我要你亲自照顾他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你答应我。”她手上加了点儿力,已是最后的极限,“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尉迟骏目光眷恋,把她的样子定格成隽永的深刻记忆。

云清霜安下心,唇边漾起一丝淡到极致的笑,“骏,你抱紧我,我有些冷。”

尉迟骏紧拥住她,试图将身上的温暖点滴传递给她。

云清霜抬起手,欲再摸一摸他出色的五官,却力不从心,手无力地垂下,与此同时,她的头无声无息地从他肩膀滑落,再无一丝气息。

她的身体尚有余温,像是熟睡一般安静祥和。

“清霜―”尉迟骏轻拍她的脸,可她已不会再回应他。

尉迟骏失声恸哭,神形俱碎,心中只余一片荒芜。

那一夜,他策马而来,雨夜狼狈,他却风采高雅,飘逸如羽,对着她翩然一笑,那是他们缘分的开端。

那一日,她替他揽下麻烦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执子之手,琴瑟和谐。

那一天,他们双剑合璧,闯出皇宫,互相扶持,那一丝倾慕之情早已悄然生根。

为了延续她的生命,他愿意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

为了保全他的声名,她大开杀戒,不惜一切代价,铲平整个山寨。他曾经茫然徘徊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矛盾,挣扎,在知晓那是一个人时,他释然,原来自始至终他没有对不住她。

她曾经起过与他一同归隐山林的念头,抛开尘世的所有烦恼,不顾一切,海角天涯,誓死相随。

他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她,无奈他的身份,令他肩上的担子极重,许多时候是情非得已。

她对他爱逾生命,只是她有她的责任,有她的无奈,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若说云苍山上短短时日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南枫国的匆匆一年,足以使她一生回味。

然而世事无常,如果早知道结局,他们还会不会相爱?

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当时何似莫匆匆。

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一朝偶相逢,三载苦相思,情到浓处伤人深,宁愿无心对无情。何必呢,何苦呢?但愿此生,从未邂逅……

番外

记忆里,那是一片自雾蒙蒙,散开后,是比当时更深刻的重现。

夏侯熙再一次见到沐婉如,是在养琴楼。

坐在舞台上抚琴而歌的女子,妩媚而清艳,纤手挑着琴弦,铮然作响。窗外习光落成三寸,照在她的裙上,熠熠生辉。

台上的人澹然自如,台下的老鸭却是脸色阴沉。

沐婉如倒也干脆,一曲既毕,径直敛衣起身,正要拂袖而去。

“你站住。”老鸭开日,冷冷看她,“一首曲子就没了?”

沐婉如抿着好看的唇,轻道:“你待要如何?”

老鸭道:“你当初进这养琴楼,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手一扬,得意地念着手上的卖身契道:“我沐婉如甘愿卖身进养琴楼,随供差遣。”

沐婉如眼神微微一闪,细眉略紧,“可我未说要接客,若要我做事,我也只这一手琴曲了。”

老鸨打量着她,沐婉如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

尖尖的瓜子脸上,极细的西施眉,柔美的丹凤眼,皮肤水嫩得吹弹可破,显见是大家闺阁里的女子。

“婉姑娘相貌生得这样好,本就该是被怜香惜玉的美人坯子,何必闹成现在互个样子?”老鸨凑了上去,抬头望着站在台边的沐婉如。

沐婉如反说道:“我亦不是生来就为着来这里受你这等羞辱的。”

“看来婉姑娘还不清楚我这养琴楼的规矩。”老鸨冷笑着,抱肘看着她,“来人,给我教教婉姑娘养琴楼的规矩。”

“慢。”夏侯熙忽地出声,见老鸨的目光转过来,笑道,“嬷嬷在这里调教姑娘,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吧?”

不待老鸨回答,夏侯熙手上一扬扇,飒然一笑,“在下却是欣赏婉姑娘这样的性子。”

说罢,他从袖里拿出一包银子,道:“不知这些够不够替婉姑娘赎身?”老鸨眼尖,看他袖中还有银光闪闪,忙赔笑道:“够了够了。”转身呵斥沐婉如道,“还不快下来。”

沐婉如回首,居高临下,定定看了夏侯熙几分,忽地莞尔,“这位公子,幸会了。”

轻柔的声音让夏侯熙有些微怔忡,眼前眼神柔媚的女子,言语里虽有青楼女子的娇柔,却又不尽然,隐隐有一种傲气四散开来。

若非流落青楼,必也是家身清白的娴静女子。

抱了手里那张琴,沐婉如安安静静地走了下来,躬身一礼,“婉如见过公子。”

仿佛刹那,所有的都平和了下来,四周声音尽皆散去,如同踩在云端一般,反反复复,脑海里,就只有那一个画面。

怀抱古琴的温婉少女含笑倾身,声带感激,华裳羽衣,秀美不可方物。

更漏声声。

帘幕后的女子蓦然坐起,定定望着帘外,喃喃道:“夏……”

“怎么了?”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没事儿。”回过神来的女子淡淡地笑了,“臣妾只是做了一个梦,惊扰了圣上清梦,是臣妾的罪过。”

“婉儿……”沉沉的叹息声之后,萧予墨伸手去抚摸她柔顺光滑的长发,轻道,“你一直对孤这样客套。”

沐婉如笑起来一直有一种平和而宁远的味道,如同酿了百年的女儿红,浓到醉人的温柔,深到沉郁的宁峥。

萧予墨始终觉得,这样的沐婉如,让他感到陌生以及遥远。

清晨的曙光,已经透过窗沿,照了进来。

沐婉如肩上披着香云纱,腰被萧予墨挽着,有些出神地凝视着阳光里的尘埃。她神情安静,只慢慢地说道:“圣上,该早朝了。”

萧予墨的手微一紧,最终渐渐松开,起身召人进来。

他张开双臂,沐婉如习惯性地从后环上为他穿衣装戴,最后整好衣领,柔声一跪,“臣妾恭送圣上。”

如过去千万个早晨一般,井井有条。

唯一不同的,只是昨夜,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菀妃做了一个梦。如此而己。

萧予墨离开之后,沐婉如就有些无趣地倚在榻上,默默出神。

玉葱般的手指捻着一旁的杜鹃花瓣,鲜红的花汁染在指甲上,婉如只无意识地捻着,浑然不觉。

因着昨晚的梦,她忽然对过去的自己,那样地记忆深刻起来。

那是豆蔻年华的一段岁月,那年的沐婉如,也还是单纯美好的样子。萧予墨还是北辰国的质子,而她,是深居闺阁的大家闺秀。

如一切戏文里写的一样,她和他邂逅在湖中央的画船上。空怀凌云壮志未曾实现的少年,尚且带着年少的稚气和锐利,浓黑的衣袖宽广而飒然。她偷偷在扇子后面窥着,漂亮的瞳里是微淞的流光。他捕捉到面前少女的鲜活和胆怯,去捉她的扇子。

她惊讶之下,却下意识地摸紧了扇子,哗啦一声,薄薄的纸就这么撕裂了开来。

萧予墨微微带着笑,看她睁大的妙目,不由得笑道:“好漂亮的小姑娘。”沐婉如却是怔了半晌,才跺脚道:“你赔我的扇子。”

那一赔就赔出了数年的时光。在萧予墨最抑郁的时候,在他韬光养晦的时候,也只有沐婉如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成长坚强起来。

离别最后到来的时候,萧予墨说,婉儿,我会回来接你。

沐婉如追着他的船追了一路,直到尽头,才望着河水滔滔,最后泣不成声。一月又一月,她等了无数个月头和月尾,却再没等来那个人。

她一日又一日地憔悴下去,直到家门没落,父亲被人诬陷,沐家差点儿被满门抄斩。他们连夜逃出,却遭到山贼抢劫。如果不是夏侯熙拔刀相助,她已然遭到凌辱,而父母也会丢失性命。

夏侯熙给他们全家安排了一个清净的住处。

沐婉如却抱着包袱,独自一人踏上去往天阅国的道路。她甚至不知道萧予墨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身份。

有时候她会想,或许那个人家中,十分有权势,他才能说出那样的话―婉儿,我会回来接你。

恍惚着深思的沐婉如倚在榻上,任侍女拭干净她的手指,随后吩咐道:“你下去吧,本宫想独自一人静一会儿。”

时值深秋,天气渐凉。

天阒国物候干燥,少湖多山。萧予墨时常说要带她出去狩猎,沐婉如只是轻笑着说怕累。

他再也不了解她的内心,正如他再也不是当年的稚气少年,她也不是那时的单纯少女一样。

庭院深深,没有泛舟湖上的自山自在,也没有走遍北辰千山万水的风轻云淡。

沐婉如起身,轻轻地叹了一声。

刚来到天阒国,包袱被抢,身无分文的她,浑浑噩噩地被人卖进了妓院,又在半逼迫半茫然的状态下签下了那份卖身契。

幸好她再度遇上了夏侯熙,如果没有他,或许她就死在了养琴楼。没有了沐婉如,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菀妃。

沐婉如支手望着窗外,直到侍女来察她说圣上已经下朝。

娇娆的菀妃起身梳妆,铜镜里映照出依旧年轻貌美的容颜,不同于过去的潦倒落魄,细致华贵的装扮,遮盖掉了她眼底唯一的情绪。

她爱他,也怨他。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她又一次回到他的身边。

到如今,她最怀念的还是那段时光。

她努力想和他重温过去的种种,但无论她怎么尽力,他们都回不去了。

她不想欠夏侯熙太多,赎身后,她在青乐坊谋到一份差事,替他们打扫庭院、洗衣做饭,维持生计。

直到戏班因牵扯到刺杀一事,她仓皇逃出,几天几日未进食,头晕目眩地一头扎进听雨轩。

是云清霜救了她。

从前有看相的说,她生来命苦,却有贵人相助。

她惘然笑了,还真是如此。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沐婉如忽地感觉脸颊上有些微凉。那些往事,都如数成了泪水。

落下,消散,最后无迹可寻。

云清霜将她送到医馆,她本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

没想到会碰见尉迟骏,曾经站立在萧予墨身边,神采从不输于他的少年。她更没有想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居然是天阒国的国君,他的身份,如此尊贵,如此耀眼。

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萧予墨笑着从背后揽过了她。

沐婉如淡淡回以一笑。

往日的美好依旧保留在她记忆深处。

那个少年,空有凌云壮志,然而胸襟未开,韬光养晦之余,眼里诚挚而骄傲。他会去捉她的扇子,会调笑她的羞怯,会指着远方说―

婉儿,你等我回来接你。

“沐姑娘,好久不见。”那一声招呼唤醒了她对往昔的回忆。原来她的过去,不止有快乐,还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希望姑娘能助我。”

她脱口道:“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云清霜对她不过是一饭之恩,她便冒险救她性命;而夏侯熙曾经在强盗手中救下她一家老小,这份恩情.更是难能可贵。只要她能办到的,哪怕是用她的性命去换,她也认了。

“杀了萧予墨。”

这句狠话碎不及防地撞进她的耳中。夏侯熙眼中的庆气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这不是一个玩笑。“我办不到。”她说,斩钉截铁。休说她没有武功,根本不可能是萧予墨的敌手,就算她可以,她也不会对自己的夫君下手。

“你可以办到的。”夏侯熙笑,不知为何沐婉如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你的父母在我手中,你若想他们活命,萧予墨必须死。”

沐婉如颓然跌倒在地。她不明白,为何曾解救她于水火中的恩人会换了副嘴脸,陌生得叫她心寒。

“你的时间并不多,好好斟酌吧。”夏侯熙扔下一句话,飘然去远。

那以后的很多日夜,沐婉如一直被噩梦所扰。闭上眼,有时是夏侯熙的威胁,有时是父母血淋淋的惨状,而更多的,是萧予墨含笑看着她,在她耳边低喃。

一边是血脉至亲,一边是今生所属,孰重孰轻?沐婉如不会做这个权衡,她甚至宁愿夏侯熙要的命是她自己的。

“婉儿,我们去骑马吧。”萧予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纠结:,

沐婉如深深看他,手不自觉地拂上他的俊颜,“予墨,我们去乘船好不好?你忘记了赔我扇子,已经这么多年了。”

萧予墨捉住她一双柔芙,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好,都听你的,我把我能给你的都赔给你。”

沐婉如的心没由来地紧了一下:你待我如此,让我情何以堪?

“我求你,求你放过他吧。”沐婉如对着再次进宫威逼她的夏侯熙跪了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去死,我代替他,好不好?求你了……”

夏侯熙笑了,深邃的眼犹如染墨,“沐姑娘,萧予墨没有教你吗?求人办事也要有资本的。而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