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

——求你给他个痛快我不拦你杀他,但求你给他个痛快。

余夏眼眶猩红地瞪视着她,气息很重,那视线几乎要将石曼生的头顶灼出个洞来。

这般视线之下,石曼生直低着头,仿佛成了石像。

“求你。”

真是让人不爽得很啊。

良久,余夏木着脸轻轻吐出了句话,“石曼生,你太让我失望了。”

“噗——”

声闷响。

箭头往柳木白的身上狠狠扎了下去,皮肉绽开的声音。

剧痛让只是被敲晕的柳木白下清醒了过来,“唔——”。

可他的四肢还都被穴道所固,根本动弹不得。

“师姐!”对上柳木白骤然睁开的眼睛,石曼生下匐在了地上,声音有了哭腔,“我求你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了。”

“噗——”,又是声,拔出箭头的声音。

“唔。”柳木白低低叫出了声,带着倒钩的箭头勾出了片血肉。

“你不知道错,你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石头!”余夏将箭再次扎入了柳木白的身体。

“师姐!”

“我说了别这么喊我!”手起——箭落,又是下。

伤口流出的鲜血很快就染红了柳木白的衣裳,被雨水冲稍稍淡了颜色。

渐渐地,他的周身围了片血水。

柳木白认得眼前这个女子,她是石曼生的师姐。

剧痛拉缓了他的思绪,但他还是知道——自己怕是难逃劫了。他听得到石曼生的声音,在疼痛中,那声音似乎正渐渐变得有些遥远。

“我错了求你,求你求你了。”石曼生已经伏到最低。她不敢抬眼去看柳木白,怕自己忍不住会再次忤逆师姐。

她已经错得够多了,不能再错了

桑曲识趣的站到了远处,这般情形不适合他参与。

余夏手中的箭头鲜血淋漓,她低头看到了柳木白正望着石曼生。

那样的眼神似乎在天地间只能看到石曼生个人,专注到极致。

曾经,也有个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却被他生生毁了。

叶青

余夏清楚得记得叶青在她怀中咽下最后口气的样子,那天晚上没有下雨,可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她摸不到处干的地方。穿透胸背的长箭开了血糟,将他的气息点点剥离。

她好恨好恨!

又是箭,余夏已经刺红了眼眶。

都是他,都是这个人,是他杀了叶青!

“师姐!”石曼生匆匆爬过来,拉住她的衣袖,“不要了我错了我错了”

“放开!”余夏甩手就将她推到了边,举箭又再刺了下去。

这次,箭头对准的是柳木白的右胸。

“不要!”

箭尖扎入皮肉的声音。

鲜血顺着穿透手背的箭头滴下

余夏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扎上的是石曼生的左手。

“你”

就在余夏愣神的这瞬间,石曼生拔出了头上的银簪,快速往身下人的脖颈刺去——杀了他,杀了切就结束了。

然而,就在簪尖将将触及柳木白脖颈的刹那,石曼生的手忽然就失了力气。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水墨画般的人儿,白纸般的肤色,纤细的脖颈微微抬起,他正仰面对她笑着

笑得很轻、很暖

“石头”气音几不可闻,从柳木白已经失了血色的双唇中缓缓吐出。

“没事。”能死在你手上真好。

“啊——”

左手手背传来阵剧痛,箭头被余夏猛地拔了出来。

下刻,石曼生整个人被她掌打飞了出去,狠狠撞在身后的土墙上,她听到自己左肩传来的声脆响,连土墙都塌陷了块。

她这个师姐,是百里宫功夫最好的。

“怎么?想杀了他?可惜你还是下不了手!”余夏执着混杂了两人鲜血的箭头,身子已经绷紧到极致,“石曼生,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是啊她贱得可以了。明知道他是仇人,还是忍不住喜欢上了他。

艰难地抬起头,石曼生看向了余夏,再次弓起膝盖,右手撑地,往柳木白的方向爬了过来。

她的动作很慢,刚才那撞,内里的五脏都似乎移位了,生疼生疼。

“师姐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做的这些事,统统都是大逆不道。”

“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师叔,对不起百里宫,更对不起你”她说得很慢,间或夹杂着哽咽的声音,“可是柳木白于我,就如叶青于你。从头到尾我都下不了手。”

“以前,师父总说,我俩之间,你喜感情用事,可现在看来我才是那个感情用事的人。”她的整个左手都垂在身侧,每爬行步都随着动作在晃。

“我想过杀他的从悬木桥跌下去的那次,我真的想过拉着他起坠下的时候,我是恨的,和你样恨。恨他不折手段,恨他狼心狗肺。可是我也恨自己,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识人不清”眼泪从眼眶不断滑落,“他该死我也该死。若是那次,我们都死了该多好。”

她的嘴角溢下了缕血丝。

狠狠咽了口唾沫,石曼生将已经涌上喉头的腥甜全都咽了回去。

“可是老天爷,偏偏要让我认清自己。看到他还活着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骗自己,说让他做辈子残废,是最好的惩罚。可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下不了手了我再也下不了了。”明明是哭着,可石曼生的神色却平静无比。

“师姐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杀他,我不拦。”哑着声音,她再次恳求,“只求你给他个痛快。求你了师姐。”

鲜血顺着左手滴落在地,在石曼生的身后,在这冬雨之中,在这泥地之上,缓缓拉出了条红色的血线。她终于来到了余夏的身边,紧紧拉住了她的衣角。

“我以前,从来都没求过你什么可次”

“师姐,求你了”

余夏半低着头看了石曼生许久,她从未见到自己这个从小就万事不过心的师妹哭成这样。明明比自己小上好几岁,可她这个师妹却反倒是最沉稳的个。遇事不慌,遇人不忙。

然而,现在的她,哭得仿佛割舍了最重要的东西,又仿佛神魂离窍,说话的只是具空壳。

“求你给他个痛快。”石曼生跪在她的身旁,像小时候那样扯着衣角,紧紧的不肯松手。

——师姐,你去哪?

——师姐,师父好凶。

——师姐,你陪我起睡吧。

——师姐,你这么做,师父会生气的。

——师父,不要罚师姐。

“石曼生。”余夏忽然开了口,声音有着说不出的哀伤,“你呀真是可悲。”

两人的视线透过雨幕交汇,石曼生看到了余夏眼中的神色,无奈而又悲愤,那是她熟悉的师姐。

每次做错事,惹师姐生气,到最后她都会用这个眼神看着自己。

“师姐谢谢。”极轻的声,她知道的

余夏答应了。

最后次举起断箭,余夏将它狠狠刺入了柳木白左胸,利落干错,在夜深雨重中不过是道闪影般的动作。

“石曼生。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断义绝。”

余夏留下了那支断箭,牢牢钉在柳木白的胸口,打落石曼生的手,她转身走入了雨中。

戴着斗笠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大口大口的鲜血霎时从柳木白口中涌出,就如他快速逝去的生气。

石曼生用右手帮他擦了擦,却根本擦不干净,可她还是在擦,擦得很用心,擦得红了眼眶。

“是不是很疼?”

她不敢解开他的穴道,也许只要解开,他就会瞬间逝去。

柳木白直看着她,眼中神色越来越涣散,可还是冲着她的方面努力牵着嘴角。

“对对不起”每说个字,都伴随着更多的鲜血涌出。

重逢以来,柳木白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小心翼翼的“对不起”,慌乱不安的“对不起”,认认真真的“对不起”

他说了很多次,可她似乎从来没说过原谅。

而如今,却可能是他对自己说的最后声对不起了

“不怪你了。”

她想对他笑着说,可泪水却根本不受控制。

听到她的话,柳木白的眼中似闪过什么,但很快就暗了下去——已经来不及了。

视线模糊片,石曼生看不清他的神情,入眼的只有大片大片的腥红颜色,刺目锥心。

擦不干净呢怎么能擦不干净呢?

怎么有这么多血胡乱擦着,却越擦越多。

颤着指尖,她的手已辨不出颜色,再也擦不下去了。

“马上就不疼了”

握住他修长的手,她侧躺了下来,紧紧贴住柳木白被雨水洗刷得冰冷片的身躯。

闭上双眼,石曼生将脑袋深深埋入他的肩头,那里还隐隐残留着最后丝青竹香气。

泪水渐渐干涸,她听到身旁人再也没了动静,本来就时断时续的呼吸戛然而止,像是被掐断了的烛火,骤然暗去。

天地都静了起来,石曼生的耳中嗡鸣片,听不见雨声,听不见风吹

到此为止了。她想。却没有丝解脱的快感。心尖仿若被削去了片,抽着气地疼着。

她不敢抬头去看,丝毫都不敢看。

她想记住他最好的样子,可是她似乎已经很久没看到他最好看的样子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越来越憔悴。

“柳木白,我们没能耗到辈子呢。”

喃喃的声音,带着几分嗔怪,几分可惜。

“怎么总是差了点呢?”

差了点时间,差了点身份,差了点对错。

若是从来都未曾见过你就好了。

如果不是我,你依旧会是京城里最炫目的公子,依旧是万千少女眼中最美的风光。

遇到我你真亏了呢。木白。

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石曼生终于哭出了声,低低的仿佛小兽哀鸣。

颤抖的身躯蜷成团,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攀住浮木般牢牢依偎在他的身旁。

柳木白对不起。

桑曲面无表情地看完这切,走上前重新点了石曼生的睡穴,将她从那人的身边拖了起来,扛上肩头。再不离开就晚了,主上要等急了。

“叮——”

身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桑曲低头看到了枚莲花银簪。

想了想,他拾起了那根银簪,随手放在了怀里,带着石曼生离开了这片无人的矮屋。

“哗啦啦”雨下得更大了。

孤单的天地中,单薄的身影静静躺着,浑身的血迹被在雨水的冲刷下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那阖上的眼睑,薄如白瓷,点点失了温度。

——柳木白。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木,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白。

她的公子,木秀玉白,天下无双。

105.零五

“啪——”

远在京城的华国公夫人起夜时, 忽然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琉璃灯, 火苗舔舐桌巾下就着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看着红艳艳的火苗, 柳夫人大惊失色。

听到动静的几个丫鬟赶忙前来,用旁面盆里的水灭了火势, 又对着几处还未扑灭的小火苗连踏几下, 终于绝了明火。

华国公也起了身, 半搂着惊魂未定的妻子, 小声安抚着,“没事儿, 不就盏灯吗。”

那桌巾已被烧掉了大半,黑黑的残渣浸了水像烂泥样糊在桌面。破碎的琉璃灯罩散落在地,两个丫鬟赶忙开始整理,却不小心叫那尖锐的断口伤了手指, 流出血来。

染上鲜血的五彩琉璃, 在烛光下映出了诡异颜色。

柳夫人越看越心惊,捂着胸口紧紧拽住了华国公的袖子,“老爷,我这心里慌得很。会不会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儿?”华国公又搂紧了下她, “这不都灭了火吗?今晚暂且换个屋子睡, 明天白日就能都整理好了。”

“不对”柳夫人脸色发白, 直捂着胸口,“真的慌。你说该不会是言儿”

华国公脸色变, 柳夫人忙呸了几声, “坏的不灵, 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她连说了几遍。

“他带了不少人,没事的。放心吧。我明日就给他去信。”华国公安抚着妻子,心里却也隐隐有了几分慌意。

“老爷,夫人,隔壁屋已经理好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夫人,不早了,我们去隔壁睡吧。”

柳夫人点点头,被华国公扶着出了屋子,临跨那门槛,她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眼烧残了的桌布,心底又是紧,她拉住了华国公的袖子,“不行,我得去佛堂拜拜。我这心里还是慌。”这是她第次这般莫名心慌,而言儿又远在千里之外。

华国公沉默了会儿,没有拦她,而是帮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那好,我陪你道。”

“老爷”

华国公轻轻笑了笑,“没事儿。夜寒露重,我们先回屋加点衣服再去。”

两个年过半百的父母,换上整齐的衣裳,互相搀扶着,在深夜持灯去了佛堂。

明台燃烛,铁炉焚香。

——求佛祖保佑,保佑我儿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虔诚的祈求,越不过千里。

冬日的冷雨,隔开了红尘往事。

五日后,封加急信件送到了华国公府,柳夫人看到信的瞬间就直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