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凉秋驻足片刻,并没有走进去。她似乎看到店里的营业员在紧张地准备什么。

她继续朝前走,前方是那种类似大型购物中心里卖化妆品的专柜。圆形或方形的柜台,柜台顶部皆写着化妆品的牌子,柜台一圈都放着待售商品。营业员打着呵欠等待顾客高峰期的来临。

她抬头看到高处摆着得大幅红色海报,“全亚洲机场最低价格…”,忍不住笑了笑。走到香奈儿的专柜前,随意地看着。营业员见此,忙迎上来,轻声问她:“Can I help you?”

卓凉秋用手指着柜子里的一瓶香水说。

然后她又指了着另外一瓶,“And this one.Thank you.”

营业员满脸堆笑着拿着这瓶香水,还不停地用英语讲解这瓶香水的好处,顺带宣传自己专柜里的其他产品。卓凉秋接过香水,看也没看,直接掏出卡,表示自己要付账。营业员还是一脸笑容,语调轻柔缓慢。她看起来很年轻,扎着马尾辫,皮肤很好,也许是化妆的效果,但看着不让人感觉突兀。耳坠很别致,卓凉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营业员接着又要帮卓凉秋办理什么会员打折卡之类,因为卓凉秋一次购物钱足够。卓凉秋摇头说不必。她忽然用汉语问她:“你会说中文吗?”

这个营业员愣了愣,说:“当然懂…懂一点。我是华人后…后…后裔。”

卓凉秋对她笑笑,“你在这儿工作多长时间了?”

这个营业员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有…差不多两年的…

“OK,OK,speak English.”卓凉秋受不了她这个断断续续的中文,摆摆手说。

趁着这个时候人不多,卓凉秋便同营业员聊了起来。

后来她又问了这个营业员能不能推荐一下别的牌子,或者这儿卖得最好的免税化妆品。

营业员指了指镶容所在的店,告诉卓凉秋她刚才经过的那个店生意一直很好。卓凉秋紧接着用英语问她效果如何,营业员笑答说她没用过,她只用自己卖的牌子。卓凉秋笑了笑,说声谢谢,拿着装置两瓶香水的手提袋转身离开柜台。

走了几步,卓凉秋忽然折回来,小声地问她:“Do you want to change your job?”

“I…I…”营业员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卓凉秋,支支吾吾,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想还是不想。

卓凉秋拿出自己的名片,放在柜台上,说:“Call me if you have time.”

营业员拿过名片,顿时傻了眼,她也许会不卓凉秋三个字,但是一定认识名片上的镶容标志。等她回过神时,卓凉秋已经不知所踪。

卓凉秋这时给营业员名片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跟韩睿说好一到机场要给他打电话的事。她急忙走到一边的休息区,坐在那儿,打开手机。

收到了韩睿的短信。

“凉秋,到了吗?不要忘了回我,不然我会担心。”

卓凉秋看着短信,微微一笑,回拨过去,“哎,是我,我已经到了,随便逛了逛,就忘记开手机。”

“就知道你会忘记。”韩睿在那儿轻微抱怨,又问,“那你现在在哪?”

“在樟宜机场的一个购物中心。”卓凉秋抬头四处看了看,又低下头。

“你下面准备去哪里?”

“酒店呗。”她皱眉,“我好像不用跟你报告行程吧…”

韩睿轻笑,“你当然不用跟我报告行程,这不过是我想安心而已。上一回你好歹是几个人,这次就一个人,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自己亲自去看?”

“没来过这花园城市式的国家,就当我一个人散散心。”

“可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是我妻子。万一你出了什么事…”

“韩睿,打住!你怎么总是没好话。我这是在外面工作,你都怎么想的。万一我真出什么事,也都愿你这张嘴。”

“好,我该打。”韩睿笑了笑。

她隐约听到韩睿气喘吁吁的声音,“你在晨跑吗?还是爬楼?”L

“嗯,算是吧…”

“哦,那挂了吧。边走边打电话太累,正好我也有事要忙。”

“你现在是在卖化妆品的地方吗?”

“对。哈,你真聪明,还知道我会逛些什么地方。”

“嗯,是之前推测,加上现在验证。”

韩睿这话…有点耐人寻味。卓凉秋愣了愣,猛地抬头,看到韩睿拿着手机,笑眯眯地站在她正前方。

“你…”卓凉秋愣住了。下一秒他就被韩睿抱在怀里。

先前韩睿离开机场,外面正下着小雨。他开了十分钟的车,脑子依然处在十分激动的状态下,想起了凉秋昨晚的突然出现,想到她温柔低喃的模样,内心一阵莫名快乐。

于是,他急忙开车折回机场,立刻买下一班去上海的机票。在等班机的时候,动用了自己关系网,搞定一切。到了浦东,便有人将东西交给他。然而他还是晚了一班,不能和卓凉秋同乘一辆飞机,只能等近一点多的那班次。

到了樟宜机场,他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卓凉秋,不料她一直没开机。然后他就思索凉秋会先去什么地方,第一便想到了化妆品区。在他匆匆忙忙往这儿走的时候,卓凉秋打他电话了。

“你怎么跑来了?”

韩睿答非所问:“现在不用担心你了,我全程护驾。”卓凉秋笑着捶一下他的胸膛。

韩睿拿过她手上的包和衣服,另一只手拉着她向外走,说:“我来之前问了别人,他们向我推荐了好几处新加坡别致清凉的地方。”

卓凉秋被她拉着快步向前走,很快便从镶容专卖店前错过,她好像看到专卖店里的有两位穿衬衫打领带的人,并不像是顾客,应该这边的代理商。她想从韩睿手里挣脱出来,“哎,我…”

韩睿扭头对她笑着,“我代表全社会准你假期。”

卓凉秋忍不住噗一声,心想,算了,后天处理这事也行。难得韩睿能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于是,顺从地跟着他走出去。

新加坡的热带天气委实和上海不一样,一站到外面,就感到扑面而来的热气。三月天在上海可感觉不到这样的温暖。

和韩睿牵手走在国外的街道上,她恍惚想到了度蜜月这种事。

没有去逛大家都去的景区,而是随着性子,看到什么顺眼的地方便逗留片刻。毫无章法的游玩,倒也不失乐趣。最后,到了公园,席地而坐。

粗壮的树干,茂盛在枝叶,遮住漫天的阳光。树荫下的一丝清凉,让卓凉秋眷恋不已。

昨天上午,她什么事情也没做,除了帮韩睿挑选几件衣服,从内到外。韩睿第一次被女人摆弄得服服帖帖,面对卓凉秋不避讳的问题,他也就不避讳,譬如三围以及喜欢穿内裤的型号等等。

逛到一处专卖领带的店里时,卓凉秋购物欲望大增,一口气帮他挑了七八条领带。

“为什么挑选这么多领带?”韩睿翻看其中一条,自顾自地对着镜子系起来,一脸欣喜。

卓凉秋站在一旁,抱胸,轻抬下巴,像是在审视他戴上这条领带的效果,大约十几秒之后,她满意地点点头,回答韩睿:“因为你的衬衫样式几乎都一样,领带可以让别人看出不同之处。而且,”她笑了笑,未发出声音,只是嘴角微微一扯的那种笑,“你的领带也太少了。”

“是吗?有多少?”韩睿看着镜子中的她,带着笑意问。

卓凉秋很准确地回答:“七条。”

“你记得比我还清楚?我怎么觉得我只有六条。”韩睿歪着脑袋,努力回忆领带的条数。

卓凉秋十分肯定地说:“是七条。几个月前的某天我不小心弄脏了一条,没本事洗干净,就偷偷扔掉了。”卓凉秋说完低了低头,脸上带着些许歉意。

韩睿默默无语,心里在想,原来我的东西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夭折的。其实他很想问领带被扔全过程,一定很好笑。他这么想着,想着,嘴角就拉开了。心里有异样的窃喜。他在乎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在乎他,尽管还没有他在乎她一样在乎,但已经足够。冲动过后伴随而来的通常是后悔,而他这一次冲动的结果让他足够幸运。

卓凉秋抬头瞬间正好看到他大度的笑容,惭愧地再次地了低

“嗯,真好。”韩睿目光从镜子里的卓凉秋身上挪开,转过头,看着真实的卓凉秋,小小提议,“一个换来这么多个。”

“呃…”

“…我发现结婚了之后会有很多意外的收获,譬如今天,我忽然发现以后我买衣服这种事情可以再也不用操心。”

“你的衣服是你自己买的吗?”卓凉秋冷冷哼了一声。

“有酸味…”韩睿若有所思地嗅嗅鼻子。

卓凉秋白他一眼,说:“你就别做梦了。我自己的衣服有时候都是路青禾帮我买的,或者我直接让秘书去。”

“有一次也就够了。”韩睿扯下领带,扔进袋子里,伸手搂住她的腰说,“明天不买东西,我们逛遍新加坡。”

卓凉秋弹开他的手,说:“痒。”

营业员大抵能猜到他们的关系,脸上一直挂着最笑容。

逛街是一个体力活,找个此处能休息歇脚的地方,卓凉秋真不想动了,开始还有一些顾忌,只是懒懒地坐在那儿,后来索性躺在草坪上,也顾不得优雅干净。韩睿挨着她躺下,如此温馨浪漫一刻,他要是能嫌弃这草那才叫见鬼。

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似乎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他看着目光不知飘荡在天空哪个地方的凉秋,问:“凉秋,你在想什么呢?”

“我想起了一个女人。”

“不是男人就好。”韩睿痞痞地用目光调戏她。

卓凉秋直接无视了他,“你知道香奈儿吗?”

“我当然知道。”韩睿扯起一根草,放在嘴里,像抽烟一样叼着,问,“你钟情这个牌子的香水吗?”

“青禾喜欢,我帮她买了一瓶。另外,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那瓶男士的是给你选的。给你的生日礼物,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

韩睿笑笑,吐掉那根草,又扯了一根,放在嘴里,说:“这礼物也太提前了…”

“你爱要不要。”卓凉秋表现出一脸无所谓,“反正这也是我临时想起来,然后临时决定买的。”

韩睿有些受打击,用很受伤的语气问:“为什么要在这儿给我挑礼物?”

卓凉秋继续打击他,“嗯,因为…不是很贵…”她偏过头,隐忍着笑,表情有些奇怪。

“凉秋,你等着,我一定以牙还牙。”

“哎!”卓凉秋郁闷地伸手抽掉他嘴里含着的草,“谁要跟你说这个。我本来只是想跟你说,知不知道加布里埃?香奈儿?不是香奈儿的这个牌子,而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叫香奈儿?哦,你是说香奈儿的创始人。”韩睿摇摇头,“没兴趣。”

卓凉秋鄙视地瞥了他一眼。

就算有兴趣也得不到。

韩睿于是赶紧说:“不过…既然你提到了,那我现在有兴趣了。”

“真勉强。”卓凉秋撇撇嘴。

加布里埃?香奈儿,她本身也是一个传奇。卓凉秋记得在某部电影里,加布里埃总被别人叫成可可,而那唯一一直叫对她名字的男人,成了她爱的人。最后这个男人因为车祸死了,对加布里埃而言,是终身的遗憾。不过这些情感小纠葛没有吸引她的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可可从一个无名小卒渐渐创立了女性时尚王国的这个传奇。无论是她的起步是怎么样的,她的成就永远摆在那儿。那是一个人对自己一声最伟大的交代。

加布里埃终身未嫁,也许在大部分女人或者男人眼里,这又是另外一个遗憾,可卓凉秋并不这么认为。

“假如有一天,镶容也能…”卓凉秋没继续说下去,眼睛里却有了一抹亮彩。

韩睿侧着身子,手肘顶着地面,手掌托着下巴,忖度般问:“凉秋,事业真的如此重要?”

“那当然了。”卓凉秋深呼吸,双手放在头下,闭上眼睛。

这是曾经撑着她熬过那段灰色情感的唯一动力,久而久之,已不知不觉融入她的骨髓,和她血肉相连。

“每个人都应当有理想,而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她说。

不经意间,话题扯远了,并触及到各自内心深处的想法。

“凉秋,你身上有很多优点,这一条,无疑是最吸引我的。你有自己想法。”韩睿很认真地说。

“是吗?”卓凉秋随口跟问了一句,“你小时候看着可比我有想法。”

“我那不叫有想法,只是叛逆。我讨厌老爷子对我进行说教,尤其是他想鼓励我上进时列举的韩瞳的种种优点。每次他列举一条,我就反驳他十条。后来老爷子也知道我的冥顽不灵,索性每次教训我都是直接用尺子打手心。这一点,我和你不同。”

“七八九岁的小男孩,着实够让人讨厌的。最开始我要过讨厌你就有多讨厌你,从来没想到世界上会有你这么无聊的小孩,吃饱了撑的,到处找人茬,让人莫名生厌。”卓凉秋轻轻笑了笑,“不了解你的时候,对你是讨厌,对当时班里的大部分同学,却是鄙视。天天对你这种人马首是瞻,白痴一样。”

“还好你加了一句不了解你的时候…”

不了解的时候,的确容易对一个人产生巨大的误解。有很多东西,第一眼总是看不准,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错了,才恍然大悟,却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回头。

卓凉秋扭头看着韩睿,看了好久。

晚上,美美地吃了一顿饭。

住在酒店的顶楼,两人心血来潮地摆出棋盘,对弈起来。

摆棋子的时候,卓凉秋想起了小时候发生的事情。

还是在上小学,当时班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会下棋,具体水平是:卓凉秋的象棋下得比韩睿好,而韩睿的围棋永远胜卓凉秋一筹。有一次星期天过后,韩睿书包里揣着从家里头来的象牙棋子,要和卓凉秋大战一场。卓凉秋当时冷冷地回绝他:“你下不过我!”韩睿死活不肯认输,说自己苦练好多天,这一次一定能赢。后来,他以那盘象棋为赌注。卓凉秋想想,这象牙做的象棋可是高贵的玩意儿,赢过来玩玩或许也不错。

下午四点半放学之后,两人在班级大部分同学的见证下,开始下棋,定为三局两胜制。第一局,韩睿输得很快,他还正在那儿纠结如何吃掉卓凉秋马车的时候,卓凉秋的鸳鸯马便已经默默无声地攻进他的将棚。他急忙说自己没注意没注意。卓凉秋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一声哼,让韩睿极其受挫。于是第二局,他小心翼翼,结果顾此失彼,卓凉秋步步为营,不紧不慢地吃掉他的一棋一子,最后,韩睿很尴尬地成了光杆司令,简直要被自己羞死了。他望着自己父亲心爱的一副象棋,小声提议:“这时间过得也太快了,要不咱来一个五局三胜?”

这时候,卓凉秋同他已经是朋友,于是也很给面子地说:“那好。”

第三局,卓凉秋让了他一把。第四局,卓凉秋本来想赢的,不过正所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她不小心走错一步棋,致使自己连丢了一马一炮而韩睿无任何损失,最终让韩睿小人得志地又赢了一把。围观的同学大抵看不明白象棋的规则,不过都很喜欢这种紧张的对决时刻。

第五局…

卓凉秋和韩睿都暗暗下定决定要赢,棋局异常紧张。这一次,卓凉秋没有让失误再一次发生。马将军,同时炮也将军。韩睿这时笑笑,走了一步棋,说:“我把车放在这儿不就行了,马便没用了,蹩马腿。同时炮也不好将军,少了架子,哈哈,哈哈。”

在他哈哈大笑,自以为已化险为夷的时候,卓凉秋冷冷地说:“双将必动将(注释①),你懂不懂规则?”

这时,韩睿耍起了无赖,道:“哪里有这个规则!哪里有!”站在韩睿这一边的男生都大叫,“就是就是就是…”

鉴定拥护卓凉秋的女生便说:“你们男生懂什么,不懂就别瞎叫!输了还抵赖,真是‘蒋.介石骑摩托’(注释②)!”

男生:“谁说我们不知道,本来就是没输没输!没输没输没输!”

女生:“就是输了输了,输了不敢承认,啧啧啧!三局两胜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卓凉秋无奈地摆摆手,说:“别吵了。好吧,就没这规则,就算你这一步可以这样走,你也撑不了几步。”她正要伸手走棋的时候,一个男生伸手将桌子上的棋全部弄乱。然后,他在大家注目的情况下,幽幽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韩睿这时候的表现也非常让人吐血,他装模作样在那儿教训此男生:“哎,你怎么能这样呢?要输救输,男子汉大丈夫也不是输不起对吧?你看,你现在这样一搞,弄得我多难堪。人家凉秋会以为我指使你这么干的。你说是我指使你这么干的吗?人生吗,输赢难定,输一次又不会死,就算死了十八年也是一条好汉对吧,你看看你弄得这事,你看看你看看!”然后他扭头看着卓凉秋,“凉秋,这可不怨我…”

卓凉秋当时就回他一个字:“嗤!”懒得跟韩睿废话。

不过,那天晚上,韩睿还是略带不舍地将棋送给了凉秋。

他一直将凉秋送回家,然后才不舍地将棋交出来,说:“其实我知道我输了…呃,那个规则我也知道。不过那天我打电话专门请教了老头子的朋友,他们那边好像没这规则。不过,我赌品没那么差,愿赌服输。”

“老头子?”卓凉秋愣了愣。

“就是我爸,我都叫他老头子,作风古板就像一个老头子。”

“太不尊敬了!”当时卓凉秋并没见过韩老爷子,也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起对她那么好的爸爸,便说,“叫老爷子都比那好。古代电视上很多都是这么叫的。”

从此,韩老爷子这个称呼便被韩睿和卓凉秋延续至今。

不过,那天晚上回家之后,韩睿被罚站一个小时之后才准吃饭。这些,卓凉秋并不知道。那副象棋,应该还在家里放着。卓凉秋记得当时搬家的时候她亲自数过棋子,一个不差,被她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柜子上方。只是,这都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象牙棋子是不是落了几层灰。

本以为已经遗忘的事情,没想到无意中想起来了,还记得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