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血 作者:大袖遮天

2004年深秋,寒冷像无数的牛毛细针,藏在灰色的空气中,冷不防就扎人一下,扎得人皮肤生痛。

由于寒冷,夜里2点多钟,街上便已经冷冷清清,不见行人。

我沿着长长的人行道独自走着,穿过路旁的樟树在路灯下投下的一道又一道的影子,路边店内传来的歌 曲声热闹地响着。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夜市,通常人们都喜欢在那里吃火锅,但是今天太冷了,没有人,火锅 的香气氤氲了整条街道,只吸引来几条流浪狗。

我一向同情流浪狗,同情它们被人类背叛的忠诚。看见它们哀怨地低鸣,在地面上搜寻残羹冷炙,嘴里 发出失望的呜咽声,我总是为之动容。我的手里正好提着一袋熟食,便掏出几块扔给它们。

它们开始争夺食物。其中一只狗大约年纪太大,腿有点跛,踉跄中撞翻了放火锅的桌子,一大锅滚水都 扣到了它的身上,火锅中放的一把尖利的铁叉,也不偏不倚地插入它的左眼。

我和夜市老板同时惊叫起来。

狗在一瞬间发出凄厉的哀鸣,在原地倒下、滚动,四肢不断抽搐,同时不断地哀鸣着,眼睛里开始流出 大滴大滴的眼泪,血像花朵般点点洒落在地面上,染红了它雪白的爪子。

我走过去,想看看它的伤势。它看见我,立刻挣扎着站立起来,哆哆嗦嗦地跑开了,那把铁叉依然插在 它眼睛里。其他的狗站成一排,警惕地看着我。

我只得站住了——流浪狗不相信人类,我也没有办法。

那只受伤的狗跑到远处,一拐弯便不见了。其他几只狗等了一阵,也都跑散。我和夜市老板议论叹息了 几句,便继续朝前走。

走了一阵,面前颠颠地又跑来一只狗,它的腿有点跛。我心中一动:这不会就是刚才那只受伤的狗吧? 等它跑得近一点,我仔细看了看它,果然是那只狗,它那雪白的爪子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左眼周围也留着 大团的血迹,毛皮被血粘成一团一团的。但是那把铁叉不见了,它的左眼依旧是明亮的,仿佛没有受过一点 伤。它的身上也没有烫伤的痕迹,很轻松地跑着,看见我,也不避开,反而在我的熟食袋上嗅了嗅,示意要 吃。

我掏出一块熟食递给它,趁它低头吃的时候,又注意察看它的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凑近它嘴边时 ,我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从它嘴角散发出来。

我迷惑不解,正要仔细再看,它已经吃完熟食,跑开了,一缕异香随着它张嘴喘气,飘洒在深秋冷峭的 空气中。

一连几天都非常寒冷,滴水成冰的日子,人们只想在家里享受火炉的温暖,白天除非要上班,通常没有 人愿意出来,而一到夜里,街道上就更加冷落。

这天夜里,我又是很晚才回来,依旧是我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街道上,路旁的路灯寂寞地亮着,店面门 口的霓虹灯也在职业性地微笑,像一朵朵顾影自怜的花。

忽然一阵异香伴随着寒风侵入鼻中,淡淡的,仔细一闻,又仿佛没有。这种香气,正是几天前那个夜晚 ,我在那只受伤的野狗身上闻到的那种味道,像麝香,又比麝香要清淡。

越往前走,香味越浓,走到夜市附近时,香味已经浓得不需呼吸也可感知到。

夜市仍旧无人光顾,店前摆着的椅子,冷冷落落,被冻得起了一层白霜。似乎连夜市的老板,也耐不住 长夜的寒冷与寂寞,缩在屋内没有出来。

只有风,低低地拂过地上的不知什么布料,微微飘扬成一面旗帜。

咦?

走得更近些,我忽然发现,那被风吹起的布料,是一方上好的丝巾,酱色格子花纹,缠绕在桌子腿上, 赫然是夜市老板平时常戴的那一方丝巾。据说这是他老婆给他买的,被他爱逾珍宝,今天不小心丢在这里, 他一定要心疼死了。

我跟老板有颇长一段日子的主顾之谊,便走过去,想拾起那方丝巾。

这一走过去,绕过重重遮挡着视线的桌椅,让我看见了夜市老板。

他穿着惯常的那件深色工作服,两臂戴着厚厚的袖套,躺在地上,身体呈现一种奇异的僵直状态,背朝 着我。

我急忙走过去,叫着他的名字“郭德昌”,同时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他的身体被冻得很硬,像一条冰箱 里的冻鱼,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完全反转过来。

一看到他的容貌,我不由惊呼一声,手一松,坐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几步。

他的面孔,一看就知道已经死去:面上毫无血色,白得像蜡,皮肤因为僵硬而绷紧,眼睛瞪得极大,张 大的瞳孔里,似乎仍旧残留着恐惧的神色;嘴大张着,仿佛临死前仍旧在大声呼喊着什么,整个面部都扭曲 变形;在这种死亡的惨白之中,他的脸上,分布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淤青,每一团都有拳头大小,盖着他没有 生气的脸,平添了几分诡异和恐怖,仿佛一朵朵死亡之花盛开,让这张寻常的死脸,变得如鬼魅般莫测。如 果不是和他十分熟悉,我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他本人。

而那种奇特的芬芳,正从他身上源源散发出来。

我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这才想起要报警。

报警之后,知道警察很快就会到,心里有了安慰,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开始大着胆子打量他的尸体。

冷静下来,才看出原先没有看出的一些东西。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他的衣服是很厚的,现在却被撕破了许多地方,衣料翻开来,露出里面的羽绒,风 将破损处的衣料掀开又合上,白色的羽绒在深色的衣服上时隐时现。

当风又一次掀开那些衣料,连羽绒都被风吹散,我蓦然看见在衣服下隐藏着一些东西。

我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我慢慢朝尸体移过去,用一根落在地上的一次性木筷,轻轻挑起他身上一片被撕开的衣服。

郭德昌年纪五十有余,已经接近老年,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着好几层衣服,除了外面深色的羽绒服之 外,里面还套着两件厚毛衣和一件保暖内衣。

但是这些厚厚的衣服,都无一例外地被撕开了。

我挑开所有这些被撕破的衣服,他的皮肤裸露出来。

惨白的肌肤上,赫然是一团大大的淤青,青得近乎发黑,仿佛一朵黑色的花,开放在他惨白的肌肤上。 那团青色边缘布满一些细小的痕迹,仿佛是一些浅浅的凹痕,仔细一看,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那样深的颜色,对我的视力造成了强烈的刺激,我忽然有窒息的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逐一挑开那些被撕破的地方,在他全身,甚至连脚踝处,这样的地方,总共有上百处。

每一处破损的衣服下,都隐藏着一团这样的淤青。

郭德昌,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淤血布满全身?这样看起来,仿佛是有许多重拳打在他 的全身,如此密集的重击,他被活活打死,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重击会让他的衣服产生撕裂的破口?

香气冰冷地缭绕在鼻间,我忽然没来由地一阵胆寒,打了个寒战,朝四周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黑暗中 ,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

风吹到脸上,是透骨的冷。

远远的,传来一声仿佛狼嚎的长啸——这个城市里的狗,经常会这样长啸,可是今夜听来,却令我心头 格外战栗。

有一阵更加响亮的长鸣传来,令我心头一哆嗦,继而心中一宽——那是警车的鸣笛,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

我再看一眼郭德昌的尸体,却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青色的痕迹,突然都迅速地变淡、缩小,一处处,像阳光下的花瓣一样萎缩、凋零,最终消失。他 脸上那些淤青收缩的时候,牵动他面部的肌肤,做出许多古怪的表情,甚至对我眨了眨眼。我全身寒毛倒竖 ,冷汗早已湿透了几重衣服,如果不是警察已经来了,我真的再没有一丝勇气留在这里。

这些淤青消失得如此迅速,当警察到了跟前时,已经一点痕迹都不剩。

警察向我问情况,我将自己看到的都如实说了,只除了淤青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它们会这样快地自 动消失。

警察没有看见那些淤青,在现场作着勘测,并且放我走了。

我知道,他们永远也查不出真相,因为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事实。

我独自走在这样的夜晚,鼻间萦绕着那种特异的芳香,冷汗一直在不断地冒出来,直到回家,直到用被 子捂住全身,经过无穷的冷战之后,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当阳光的温度将我唤醒时,我习惯性地坐了起来,有好一阵头脑眩晕,觉得仿佛有什么重要的 事情被我忘记了。过了一会,才记起昨晚的事情,郭德昌冰冷僵硬的尸体、他面上恐怖的表情、还有那些奇 怪消失的淤青,一一从眼前掠过,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种特异的芬芳,不由打了个寒战。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郭德昌的火锅店,早晨七点,街道上还没有多少人,火锅店 仍旧维持着昨夜的原状。

不知道警察在现场发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郭德昌的老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几年前因为车祸而瘫痪,一直是郭德昌在照顾她。今 后,那个可怜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我迅速穿好衣服——郭德昌有几次曾带我到他家里吃家乡菜,我和他老婆见过几次面,是个 柔弱而和善的女人,现在郭德昌出了事,她恐怕还不知道。郭德昌一向是个好丈夫,通常会在凌晨5点的时 候准时回家,现在他老婆一定等急了。他们两人都是外地来的,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熟人,恐怕也就是我 了。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到他家里去一趟。

郭德昌的家,在离我居住的小区不远的一个巷子里,那里是一片破旧的楼房,专门出租给没钱买房的打 工者。我绕过堆满各种纸箱的狭小通道,转了几个弯,最里面那栋三层楼的一楼,种着太阳花的那间,就是 郭德昌的家。

我敲了敲门——出乎意料,门很快就打开了。

开门的人,和我一个照面,我们两人都同时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东方!”他一个拳头砸到我肩膀上,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回给他一拳。

这个人,名叫江阔天,是我初中到大学的死党,毕业后和我同一个城市当警察,只是由于工作忙,很久 才能联系一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郭德昌的案子是你负责?”我问他。

他点点头:“正要去找你,你怎么也卷进来了?”

我苦笑一下:“待会再告诉你——郭德昌的老婆怎么样了?”

江阔天叹了口气,摇摇头:“很伤心,一直在哭,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跟他走进屋子。

郭德昌租来的房子很小,一室一厅,而且潮湿阴暗,即使在白天,也必须开灯才能看清屋内的东西。他 老婆正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椅子上,埋头痛哭,旁边一个束手无策的女警察正在笨拙地安慰她。

“秀娥姐。”我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在蓬乱的头发中,原本就很瘦削的脸显得更瘦,面上湿漉 漉的,望着我,叫了一声“东方”,便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我在她身边默默坐下,拍着她的后背。她哭 了一阵,擦擦眼泪,勉强说道:“是你发现他的?”

我点点头。江阔天和那个女警察很体谅的没有问她什么,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秀娥叹了一口长气,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客厅里一个简陋的柜子边,打开柜门,找着什么东西。

我起先不觉什么,只觉得她何以走得如此之慢,过了一会,才发觉事情有点奇怪。

秀娥,她原本是一个瘫痪的病人,在床上躺了5年,一个多星期前,我见到她时,她连坐起来的能力都 没有,现在怎么却能够走路了?

“秀娥姐,你的腿好了?”我疑惑地问。

秀娥点点头,眼泪又流了出来:“是德昌从乡下给我抓了一个土方子,吃了才一个星期,就已经好得差 不多了。”

这话令我有点兴趣,不知道是什么药方,竟然如此神奇?依照往日的脾气,我一定会就这件事追问下去 ,可是她现在如此悲伤,我也就没有多问。

她慢慢走回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相簿,给我说郭德昌的一些往事。那些生活中的琐屑,与郭德昌的死 没有半点关系,可是我们谁也不忍心打断她。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终于又长叹一声,有点羞涩地道:“ 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德昌死得古怪,不然警察也不会来。”她瞟一眼江阔天,眼神中带着所有 这种飘摇的小人物对警察的天然畏惧。

江阔天问了她很多问题,从他脸上,看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否令他满意。

问完之后,他对秀娥道:“恐怕还要麻烦你跟我们到局里去认认尸。”

秀娥点点头,泪眼婆娑地道:“我可以将他领出来吗?”

江阔天摇摇头,歉意地道:“案件没破之前,暂时不能领出来。”

因为我是秀娥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因此陪她去看郭德昌的尸体,也成为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由于天冷,尸体没有放进冰柜,仍旧躺在解剖台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布。我和江阔天陪着秀娥走到尸 体旁边,那种奇特的芳香仍旧似有若无地从死去的郭德昌身上散发出来。

秀娥慢慢揭开白布,郭德昌那张恐惧的脸露了出来,让她惊呼一声,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我赶紧将她 扶住。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地道,“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摩着郭德昌的脸,仔细端 详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看了一阵,她面色一变,露出疑惑的神情。

“有什么不对?”我和江阔天同时问道。

她没有回答,用手拨弄着郭德昌的头发,一阵阵翻弄,露出里面白色的头皮。翻弄了半天,又将白布继 续掀开,被江阔天阻止了:“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解剖,你还是不要看为好……”

秀娥看看他,将他的手轻轻拨开,仍旧将白布全部掀开,郭德昌赤裸的尸体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在强 烈的灯光下,这具僵硬的尸体白里透青,让我也不敢多看。但是秀娥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却仿佛一点也不 害怕,她急切地朝郭德昌腹部看去,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是解剖后缝合的,缝合得非常粗糙,因此 也使他的尸体更加难看。我觉得让秀娥看见被解剖后爱人的尸体实在太残忍了些,正要劝她出去,却见她直 直地盯着郭德昌的右下腹,眼睛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竟然似乎十分高兴。

我和江阔天都觉得很奇怪,正要开口,她已经说话了,她说的话,让我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这不是德昌。”她说。

她这样一说,我心中一紧,第一个反应是她受刺激过度,神志有些不清楚了。

我和郭德昌之间由熟食结下的交情,比一般熟客与他的交情要深得多,这大概是因为我常常在凌晨光顾 他的小店,而他在那个时候总是特别寂寞吧?对这样一个熟悉的人,我绝不可能认错。面前这具尸体,虽然 面部由于恐惧而扭曲,但是仍旧可以看出,他的的确确就是郭德昌,那副小眼睛大鼻子的五官,和那张圆圆 胖胖的脸,连同两边一双大大的耳朵,都是属于郭德昌的。

“为什么这么说?”江阔天问道。他似乎没觉得特别惊讶,这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注意到我的目 光,他微微一笑。

“这不是德昌。”秀娥又重复一遍。她翻开郭德昌的头发,露出发根:“德昌年纪大了,白头发不少, 我们又没有钱总是上理发店染头发,昨天他出门前我还帮他理了理头,有一大半是白的,但是现在……”后 面的话她没有说,不必说我们也看得出来,郭德昌的头发,从发梢到发根,全都黑亮如漆,一根白头发也没 有。

我和江阔天互相望望,他立即掏出笔记本记下,然后问:“还有吗?”

“还有,”秀娥的声音微微打战,指着尸体右下腹部,“德昌做过盲肠切除手术,这里应该有一道疤痕 。”

那个地方,现在光滑无比,不要说手术疤痕,连一道小小的擦伤也没有。

不仅如此,根据秀娥接下来所说,郭德昌小时候曾经被狗追咬,全身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多处伤痕,现在 却踪迹全无。除了解剖留下的伤痕,整具尸体完美无瑕,找不到一处伤痕。

如果秀娥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具尸体,当然不是郭德昌。

秀娥似乎没有必要说谎,她一向是个那么老实本分的女人,我仔细看看她,她的悲伤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眼角那种抹不尽的湿意,显示出她内心的焦虑,虽然她认为这不是郭德昌,却只略微放松了一会,又紧张 起来。

“这不是德昌,又会是谁呢?”她喃喃地道,“德昌又到哪里去了呢?”

是啊,郭德昌到哪里去了呢?如果这个人不是郭德昌,那么他又会是谁?

江阔天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一起普通的谋杀案,似乎变得复杂了。

送走秀娥,江阔天邀我到附近的茶馆喝茶。

我们坐在临街的窗口,江阔天一向直爽,不废话,立即进入主题:“你那天看见了什么?”

“我已经都跟警察说了。”我不动声色。

他笑了笑,身子往后一靠:“真的就只有那些?”

“当然不止。”我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天警察笔录时,我没有说真话,是因为我说的话,没有人会相 信。但是江阔天不一样,他以前和我一起探险时,经历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将自己所见到的告诉了他,他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兴奋,靠过来,低声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当然是真的。”我不悦道。

他笑了笑,犹豫一下,咬了咬两腮的牙齿,仿佛下定决心,从随身所带的那个硕大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 一叠纸:“这是这件案件的资料,”他深吸一口气,“按理是不应该给警察以外的人知道,不过,根据你的 说法,这件案子,似乎非常古怪,”他对我眨眨眼,“你恰好又是一个古怪的人,所以,你帮着参谋参谋, 也许会有所帮助。”

古怪的人?我露出一个苦笑。我决不是个古怪的人,只是不幸有过几次古怪的经历而已。

那些资料,有现场记录、尸检报告、谈话记录等等。根据这些资料来看,郭德昌死之前没有什么异常举 动,和平常一样,没有反常的地方,夜里12点之前,都有人作证可以看见他。我发现他的尸体是在凌晨两点 ,在12点到两点之间,没有人看见过他——这并不表示他那段时间到了别的地方,而是在那段时间,警察找 不到在夜市附近出现过的人,因为天太冷,人们通常都不会逗留到那么晚。而尸检报告显示,郭德昌的死亡 时间,就在12点到两点之间。

郭德昌的尸检报告写得很详细,从这里可以看出,郭德昌的死亡,确实非常古怪。他的死因,是因为血 液流失——他全身的血都完全消失了,仿佛被抽得干干净净,但是他全身,却连一个伤口也没有,甚至连一 个小小的针孔都没有。因此那些血是如何失去的,成为一个最大的谜团,也使整个案件显得非同寻常。并且 ,尸检的结果,这具尸体全身的器官都非常年轻,大约30岁,而郭德昌已经50多岁,这又是一个不吻合的地 方。怪不得当秀娥说这不是郭德昌时,江阔天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猛然记起当时江阔天向秀娥问话时,曾经问过她,郭德昌是否有过往病史,当时秀娥回答说郭德昌有 糖尿病。

但是尸检报告却显示,死者身体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疾病。

难道这真的不是郭德昌?

“有什么想法?”江阔天问道。

“你呢?难道你没有别的想法?”我反问道。我们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一笑。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们 已经有了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郭德昌的死,是因为血液完全流失,法医找不到伤口,所以觉得不可解释,但是在法医和警察检验之前 ,我已经见过郭德昌的尸体,他身上那些青色的痕迹,至今回想起来,仍旧令我有触目惊心之感。

既然郭德昌的血液流失暂时找不到别的解释,似乎就只能归结于这些痕迹——但是什么样的重击会这样 厉害,击打他之后,还使他的血消失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那些淤青,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还有他的身份,他到底是不是郭德昌,又或者,是一个和郭德昌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是这样,郭德 昌本人,又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我再也想不明白,摇摇头:“能不能想办法证实死者的身份?”

江阔天点点头:“已经在做了,我们已经有同事到他家里采集样本,而且,”他看了看我,又道,“现 场附近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我们已经一一采样,大部分脚印都已经找到了主人,并且排除了作案的可能,只 剩下两双脚印,一双男人的和一双女人的。”

“哦?”我挑起了眉头,“我的脚印,应该也留在现场?”

“当然,”他又仔细看了看我,似乎有点尴尬,“你的脚印,刚才在警局已经采集过了。”

已经采集过了?但是我却完全不知道。我愤怒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笑笑:“这是办案的手法,你要体谅 ——秀娥的脚印也采集了。”

秀娥?我皱起眉头——我不认为她这样一个女人会和凶杀案有关。

“你帮我参谋参谋,”江阔天收拾好资料,“这件案子看来不寻常,我虽然逻辑思维很强,但是碰到不 符合逻辑的事情,还是得你帮忙。”

这家伙,分明在绕着弯子骂我思维没有逻辑性。我捶了他一拳,接下来我们便不再讨论案情,转而闲聊 一些旧事,一壶茶冲了好几道,越冲越香,令人流连忘返。

和江阔天分手之后,已经将近中午,我回到家里,收了几封邮件,睡了个午觉,正准备做事,却又接到 了江阔天的电话。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本能地认为,是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但是他的话却让我很失望。原来他只是又接了 一桩新案子,现在正在医院询问伤者。

“那关我什么事?”我有点不高兴地问。

“这个伤者的身上,”江阔天慢悠悠地说,“也有那种特殊的香味。”

哦?

我鼻间仿佛又出现了那种独一无二的芬芳,淡淡的,如麝香,又比麝香更清淡。

“我马上过来!”说完我便挂了电话,江阔天狡猾的笑声被我不客气地阻挡在电话线的另一端。

赶到医院,江阔天和两个小警察正守在急救室外面,伤者还在里面抢救。

伤者名叫沈浩,是小学教师。据送他来医院的人解释,当时沈浩突然从一条小巷子里歪歪斜斜地冲出来 ,腹部插着一把匕首,神志也不是很清楚,旁边的人见了,便连忙打了急救电话,将他送到医院里来。有几 个人跑到他冲出来的巷子里看了看,那巷子四通八达,凶手早已不见人影,除了地上的一摊血,什么也没有 。

“整条街道都充满了一种很特别的香味。”那个人在向我叙述的时候,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同时耸起 鼻子向空中闻了闻,“你闻到没有?就是这种香味。”

医院是个气味很重的地方,但是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仍旧无法掩盖那种奇特的芬芳,若有若无的从急救 室里传出来。

“那把匕首,已经送回局里进行化验了。”江阔天道。

我皱了皱眉头:“其实你不应该让我牵扯进来……”

“本来是不应该,”江阔天打断我的话,“不过根据你所见到的,这起案子肯定不一般,最后还是会要 找你,不如现在就让你跟进,省得我从头给你解释案情。”

他这话让我忍不住笑了。他这样说,是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几起怪异的案件,公安局碍于身份,不能直接 以灵异事件来对待,便找到我的叔叔协助调查。我叔叔是一个很有名的术士,是否真有法术我不知道,但是 那几起案件,都是通过我的推理和他的灵异常识侦破的。后来叔叔不在了,碰到这类案件,警察就直接来找 我了。

但是,实际上,我并不具备任何灵异常识,胆子也只有中等大小,只是好奇心特别强烈。

“你们领导同意了吗?”我叹了一口气问道。

“他们迟早会同意的。”江阔天笑道,显然他没有请示领导就擅自做主将我拉了过来。我无可奈何地翻 了翻白眼。

说话间,手术室的灯灭了,沈浩被包围在一大堆的塑胶管和玻璃器皿中推了出来。他很年轻,看来不过 二十三四岁,脸色惨白,没有知觉地躺着。

“他怎么样?”江阔天问道。

医生摇摇头:“希望不大,伤口太深了。”

沈浩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警察只得通知了他们单位的领导,但是领导现在还没有来。眼看着他孤零零 地被推进加护病房,我有点难过。

在沈浩的病床后,长长地拖曳着一线若断若续的芳香。

“护士小姐,”我拦住一个护士,“请对他注意点,他没有家人。”

那名护士点点头,口罩上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似镀了油一般光亮,看得我心中微微一颤。

我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一笑,进了病房。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形,睫毛抖动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进去呀,还待着干什么。”江阔天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带头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那名大眼睛的女护士和病人,其他的医护人员都已经离开了。病人正在昏迷中,我们进 来仿佛毫无含义。江阔天待了两分钟,便有些不耐烦,想要走。

但是这里有了那名护士,对我来说,有了别的含义。

“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等他醒来。”我说。江阔天也不反对,便顾自走了。

这样,除了那个昏迷的沈浩,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护士小姐了。我偷偷地瞟了瞟她胸前的工作牌,上面 是她一张清丽的小照,出于紧张,面容没有看清楚,但是她的名字,我却记住了——庄弱貂,一个很好听的 名字。

“庄小姐,”我咳嗽一声,“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这个很难确定,他伤势很严重,不一定能够醒过来。”说完她看了看我,好奇地 问:“你也是警察?”

我摇摇头。

我努力想找话题来跟她搭讪,不过她好像很忙,有些心不在焉。到后来,我发觉自己实在没有任何理由 再待下去,只得起身离开了。她礼貌地对我点点头,又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离开病房,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甚至没有见到她的脸,除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的整个面部都被雪 白的口罩遮住了。

医院里看病的人很多,走在白色的走道里,不时和迎面来的人相撞,我微微觉得奇怪——这家医院规模 不是很大,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看病?是不是最近生病的人特别多?

在医院挂号大厅里,我被一个人叫住了。

是秀娥。

她手里拿着一本病历,分开密集的人群,慢慢朝我走来,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她的腿还没好利索, 仍旧有点跛。

“秀娥姐,你怎么在这里?生病了吗?”我迎上去问。她单薄的身子,看起来就不是很健康,何况以前 郭德昌也说过,她总是生病。

秀娥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病历在我眼前晃了晃,无力地道:“今天上午从公安局回去后,就 开始拉黑色的大便——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医生说是胃出血——以前都是德昌背我来的,我也不知道医院 的规矩。”说着她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捂在眼睛上,无声地哭泣起来。那条手绢已经湿漉漉了, 看来她已经掉了很多眼泪。

我也叹了一口气:“你挂号了没有?”

她摇摇头,为难地看着挂号处汹涌的人头。因为人多,那里的队伍已经变形,靠近窗口的地方挤成一锅 粥。秀娥大约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出过门,面对这样的阵势,怪不得她到现在还没有挂上号。我接过她手里 的病历,努力挤进人群给她挂了号。

“奇怪,这个小医院怎么生意这么好?”

“不知道,以前德昌带我来的时候,这里很冷清的。”

我看她一眼,带着她到门诊处。那里也排了长长一溜人,我将她的病历和挂号单交给护士,陪着她在走 道里的长椅上坐下。

“其实德昌出事,已经有过预兆了。”她沉默了一阵,忽然冒出一句话。

“哦?”

“今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牙龈出了很多血,连下巴上都沾满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情——牙龈出血,是要死亲人的。”她幽幽地说,又哭了起来。

“你不是说那不是郭德昌吗?”

听我这样说,她立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德昌,为什么会长得和他 一模一样?我……”她说不下去了,看得出她心里很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终于等到医生叫秀娥的名字,她对我点点头,便进去了,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 装着她粪便的小玻璃瓶子。

我坐在走道里等她的时候,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问他有什么新的线索没有。

“有。”江阔天说。

我等了一阵,可是他一直在沉默,这让我有点恼火:“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

“不是,”他终于说话了,“最后两双脚印的检验结果出来了。”

“哦?”

“男的是你,女的,”他停顿一下,“是秀娥。”

秀娥?

我惊讶不已,旋即又释然:“也许是她去探望郭德昌的时候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