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然停下脚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兽,在警惕地打量着危机四伏的四周。 所谓物极必反,或许是过于紧张,我反而笑了起来。

我定了定神,对着山顶的方向,大声道:“谁在这里啊?”声音在林中蓦然响起,倒有几分吓人。我等 了一阵,没有得到回音,便不再多问,继续朝前走。

先前在山下看时,那座小坟隐藏在山顶中,现在离山顶还有一半距离,看来还有颇长的路要走。我心中 焦躁,又想到大林或许已经醒来,而金叔和村长或许也正在到处找我,我却在这里耽误时间,或许这座坟和 这个孩子,跟整件事并无瓜葛。

刚一这样想,一阵风适时而来,我这才发现,那座小坟,就在我左边不到两米的地方。原来它并不在山 顶之上,而是被重重灌木遮掩着,到了近旁,我才发觉。

发现了坟墓。我赶紧走了过去。

走近一瞧,这似乎是个孩子的坟。坟堆很小,只有寻常土堆的一半大,土还是新的,看来掩埋没多久, 坟堆上的土新鲜而潮湿,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确很难让人发现。这座坟并不是孤立的,朝四周一看,有几十 座同样大小的坟墓被起伏的灌木遮盖着,如果不是离的如此之近,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一个坟墓群。这些坟墓 看起来都很新,而且都非常小。这让我感到十分疑惑,在短时间内这样大批的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似 乎隐隐想到了什么,脑海里仿佛有雷声滚动,许多事情联系起来,让我思绪纷繁。只觉得似乎这一切都有了 明确的解释,却因为线索太多,反而无从捉摸,需要好好整理,才能理得清头绪。我暂时先将那些抛开一边 ,专心地查看起这些坟墓来。

这些显然都是孩子的坟墓,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多,似乎全村子的孩子都埋葬在这里了。这个想法让我 心中颇为不安——刚才在村子里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若是说全村的孩子都死光了,倒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刚 才那个说话的孩子哪去了?他好像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偌大一个山林,只有我一个人在灌 木间艰难行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坟头。那些坟墓看起来一模一样,并且都没有墓碑。这让我很疑惑,没有 墓碑,死者的家属如何来辨识不同的坟墓呢?

一阵风吹来,灌木在风中高低起伏,恍惚间那些坟墓似乎都活动起来。我虽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仍 旧头皮发麻。举目望去,新坟遍地,为了让自己狂跳的心安静下来,我开始点数坟墓的数量。这项工作枯燥 乏味,但是正好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没想到这么一数,居然又数出古怪来。

乍一看来,这些坟墓散落在灌木丛中,似乎无规律可循,然而仔细一瞧,就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有序状 态,依照这个内在的顺序点下去,便不会出现重复点数的问题。无论什么地方,坟墓多了,墓群都会有一定 的排列规律,公墓尤其整齐。因此这些坟墓排列呈现有序状态,一开始并没有让我觉得突兀,反倒让我十分 高兴,自觉可以省时省力,然而数了一阵,猛然发觉这种顺序的形态,不由寒从脚起,全身冰凉,恐惧如毛 发在心头悄悄滋长起来。

这些坟墓的排列,是一环一环的圆形,中间以一座坟墓为中心,第一层圆环上是两座坟,第二层四座, 第三层八座,第四层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目前只有十一座坟,依照规律来看自然应当是十六座才对— —这种形状我曾经在叔父的一本书里看到过,是一种根据五行八卦原理衍生而成的阵法,名唤“八卦破煞阵 ”。这种阵法,一般坟墓群很少用到。叔父曾经告诉我,这种阵法,对寻常孤魂野鬼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 对僵尸却有拘束作用,可以使僵尸起立后,困于阵中,不能出阵伤人,坟墓越多,阵势越强。根据叔父的说 法,这种阵法,其实毫无根据,完全是二三流的道士编造出的玩意,纯粹用来糊弄无知的人,不要说世界上 本没有僵尸,就算真有僵尸,这种阵法也是中看不中用的,所以一般道士虽然知道,却很少使用,即使使用 ,也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墓地来排布阵列,顶多弄些石头充数罢了。

让我感到恐惧的,正是这种阵法的独特作用。这里不单有足够多的坟墓形成一个阵,并且这些坟墓都如 此新鲜,让我想起叔父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

 夜晚 - 僵尸叔父曾经告诉我,民国时期,南方某村曾经盛传出现僵尸,当时人们无法可想 ,出于对僵尸的恐惧,杀了15对童男童女,以这些无辜孩子的坟墓,形成一个八卦破煞阵,以遏止僵尸行动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叔父也只是当故事来说,我当时也只是当故事来听。

现在,看到这些孩子的坟墓以八卦破煞阵的形式排列,不能不让我想到,也许这些孩子,就如传说中一 般,也是为了布阵而被杀死的。虽然现在科学昌明,但是在三石村这样偏僻的山村里,人们对于鬼神依旧十 分迷信,道士的这套骗术,依旧可以十分吃香。

这种想法十分可怕,比真正的僵尸更令人胆寒——僵尸还可以用阵法控制,人心的愚昧和残忍,又有什 么办法可以遏制?

满山灌木起伏,冷风呜咽,在我心里撩拨起无名的悲伤和愤怒。我望着这些尖尖的小坟,仿佛望见无数 柔嫩鲜美的小生命。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些被三石村村民残忍杀害的狗,那些狗我从来没有见过,现在 却无比鲜活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由那些无辜的狗,我又想到了当初在郭德昌的火锅店前看见的那只狗,就是在那只狗身上,我第一次闻 到了那种香气。奇怪的是,我到现在才想起它,似乎是我把它忘记了,又或许是我从来不相信,一只狗会和 杀人案件有关。现在看来,我当初有意或无意地忽略那只狗,显然是错了。

如果继续这样想下去,我或许会联想到很多东西,然而,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我思路。

“你的棺材很漂亮,比我的漂亮。”

是刚才那个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低低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分明近在身旁,四面一看,却是杳无 人迹。

我再一次被从内心升起的寒冷所包围。

那个孩子,仿佛幽灵,我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甚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看不见他。

“谁?”我大叫起来。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窸窣声,仿佛一个人正匆忙地将自己的身体藏起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来自地下,来自我面前不远处的一座坟墓!

只略微怔了怔,我便朝发出声音的那座坟墓跑过去。

那座坟看上去和其他坟并没什么区别,尖尖的一堆土,潮湿的新土上翻着些草根树皮,并无奇特之处。

只是在坟堆之上有个洞。

那是一个圆形的小洞,靠近坟堆底座,大约一尺来宽,洞口堆着一小堆土,似乎是才挖出来的。我蹲下 身,俯身朝洞内观望,却只见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幽凉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

洞内又传来窸窣之声,仿佛还可听见有谁在重浊地呼吸。

我的衣服被冷汗湿透了,刹那间产生了无穷的想象——坟墓里突然发出了人的声音,这种事情,可以有 无数的解释,但是任何一种解释,都肯定是不寻常的。获得真相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进入这座坟墓,看个究 竟。我望了望这座新坟,想了想,到底不敢从洞里钻进去,那么就只有挖坟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不 可思议。望着那堆潮湿的泥土,我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动手。

似乎也不需要我动手。在我踌躇的这片刻之间,坟内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似乎是什么重物在移动,又 似乎是有人在叩击木板,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渐渐的响声朝洞口移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警惕地望着 洞口。

一双小手扒在洞口上,红泥与白手相映照,越发显出手的白与泥的红。

我感觉到自己胸腔在瞬间变得冰凉,不自禁又后退了一步。

那双小手显然是在使劲攀登,不一会,一个孩子的头露出来朝四周探看,看见我,他蓦然呆住了,停止 了攀登的动作。他宛如一只被捕兽套套住的小兽,一半身体在洞外,一半身体在洞内,保持着这样古怪的姿 势,震惊地看着我,苍白的小脸上一派惊恐。

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一定会发现我和那孩子的表情惊人的相似。我感到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制 地摆出惊恐的形态,而嘴角的一小团肌肉,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

我们圆瞪着双眼互相对望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在冷风中维持静止的姿势是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很快,我就感到自己的关节要被冻僵了。这样下去显然 是不行的。那孩子看来也有些维持不住,犹豫地看看我,看看四周,又回头看看洞内,看来是在考虑是否缩 回去。

这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孩子,脸上被风吹得十分粗糙,有的地方表皮已经破裂了,脸色十分苍白,没有 普通孩子正常的红,一双眼睛却黝黑异常,定定地望着我,乌光闪烁。他长得既不漂亮也不难看,如果不是 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样的孩子丝毫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但是他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在我与他相对视的这段时间里,我始终在想,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坟墓里的尸体复活过来了?

从他身上的衣着来看,虽然不新,倒也不破旧,而且也不是死人穿的衣服,这倒没什么可怀疑的。然而 刚才我分明听见他在跟别人说话,这就意味着,在那坟墓里,应该至少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看着眼前卡在洞口的孩子,越来越感觉到三石村的古怪。

冷风吹得我禁不住颤抖起来,看那孩子也似乎不禁寒冷,小脸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我蓦然醒悟,面 前这个孩子,倘若他的确不是死人复活,那么,这么冷的天,以这样的姿势,待得太久,显然是对身体极为 有害的。

“你怎么从坟墓里钻出来了?”我尽量显得轻松地问他。

他听见我说话,似乎松了一口气,略一迟疑,双手发力,从洞口钻了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 边畏缩地道:“我在里面玩呢。”

这话说得我又是心寒又是好笑:在坟墓里玩?真是恶趣味。

“你不害怕吗?”我问。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究竟是死是活,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毕竟 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已。

那孩子摇摇头,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微的警惕,又似乎有些惆怅:“不怕啊。”他带着农村孩子常有的那 种拘谨而羞怯的神情,脖子缩在棉衣的厚领子里,惆怅地看看我,又看看那座坟,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玩什么呢?”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跟我弟弟玩。”说完他使劲吸了一下被风吹出来的清鼻涕,又道,“你不会进去吧? ”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坟墓,“别告诉我爹,不然我会挨打的。”

“你告诉我你弟弟跟你玩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爹。”

“没玩什么啊,我就是告诉他家里吃些什么,看他冷不冷。”

“你弟弟不跟你们住在一起吗?你们为什么要在坟墓里玩?不怕吗?”

“他当然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他死了啊,怎么能住在家里?”

《》 夜晚 - 僵尸(2)

《》 夜晚 - 僵尸(2)这孩子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虽然坟墓里住着死人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万万料不 到这孩子居然会和一个死人玩耍,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先前他刚钻出来时,我还曾经怀疑是诈尸了, 现在看来,或许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也许更加匪夷所思。

“这个洞是你挖的?”我问他。

他摇摇头:“本来就有,我没干坏事啊,我没跟别人玩,也没靠近别人。”他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是害 怕我告诉他爹。

“本来就有?”我怀疑地看着他,再看看那座坟墓。那个洞黑糊糊的对着我,仿佛一只不曾瞑目的眼睛 。

孩子见我不相信他的话,着急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你不是我 们村里的。”

“我是记者。”我说。

“你晓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他突然这样问。这个问题与眼前的场景完全搭不上关系,让我愣住了。

他看出我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很放心地笑了,突然转身跑开。他身体轻小,这一跑,仿佛一只被棉 布包裹的小球,在灌木丛中弹跳。我慌忙追去,却只见他在林中一拐一闪,灌木在他身边分开又合上,很快 便将他小小的身体淹没在植物的海洋中,再也找不到了。眼前一片草木摇动,那个孩子倏忽来去,让我一时 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太阳依旧灿烂,而林中却越发阴暗了。

那孩子的行为和言语,无一处不让人心惊。我一边回想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一边缓缓走到那座坟墓前 。

这个洞,是真的本来就有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本应是密封的坟墓上,会突然出现 这样一个洞?

我看了好一阵,依旧无法理清混乱的思绪。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洞里下去,弄清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然而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有这样的勇气。

那个阴冷而黑暗的洞,仿佛坟墓的一只眼睛,幽幽地看着我。

勇气往往是逼出来的,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古怪村庄,要想知道真相,只有我自己去查找,没有江阔天的 警察部队可以依赖。因此,即使那真相是在一座坟墓里,我也别无选择。

只有从洞口钻进去了。

我蹲在洞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探手试了试洞口的大小,还不足以让我这么长大的身躯通过。用手略一 扒拉,洞周围的泥土纷纷下落,洞口便扩大了不少。原来这座坟上的土竟然极为松软,散散地覆盖一层,拂 开那些松散的泥土,渐渐地露出泥土下的东西。那是一片崭新的木材,微微凸起的表面,就隐藏在坟堆表面 的泥土之下。若不是为了要扩大这个洞,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坟堆之下还藏着这样的东西。我用手沿着那 木块探索,试图将它从泥土中挖出来,然而手已经完全被冰凉的泥土埋住了,却还没有找到那木块的边缘, 看来它的体积不小。我停下来,捡了一大片扁平的石块,继续挖起来。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那些泥土 好像就是等着我来挖似的,松散地堆积着,石块所到之处,泥土纷纷落下,里面崭新的木材一寸寸裸露出来 。渐渐地整个洞都露了出来,居然有一尺的直径,木材的边缘,光滑无比,似乎被打磨过。我停下手,喘了 口气。

探头朝洞中望去,依旧是漆黑一片,隐约看见洞口下方是一个小小的空室,内中似乎放着些什么东西。 我摸了摸口袋,还好带着打火机,便点亮了火,小心地伸到洞中去,仔细察看。

原来这座坟墓内部是空的,一口棺材停放在其中,恰好将坟墓填满,只略微多出一点空间。这样子相当 古怪,通常棺材往土里一埋,都是几铲土填个严实,一点缝隙也不留,只有这座坟墓,有点类似古代富人的 冢了。只是那些古代的坟冢,即便墓室是空的,外面也一定封死,而这座坟却偏偏还有个洞,让我百思不得 其解。

望得入神,不小心一抬头,砰地撞到了墓室的顶部,感觉十分坚硬,不像泥土那般绵软。诧异间抬头一 望,却发现这墓室的顶部,也就是我刚才看到的坟包内侧,赫然是一片木质结构。

头朝内伸久了,脖子有些酸,我退出来,一边活动脖子,一边四处打量,思索着刚才看到的一切。

既然这洞内是空的,那孩子从洞中钻进钻出,也就算不得怪事了。看来这里埋的是那孩子的弟弟,棺材 小小短短,正是个孩子的身量。

世界上许多可怕的事情都是人想出来的,当我停止动作,空闲下来时,头脑也开始发酵般衍生出无数可 怕的联想,自从事情发生以来的桩桩件件,如同旋涡在我脑海里旋转,一片翻江倒海。而随着这些事件产生 的想象,则比事件本身更加可怕。我在阳光底下沉溺于那种可怕的思考,冷汗涔涔,却又无法抑制,如同抽 鸦片的人,明知有毒,却不能自拔。

过了不知多久,我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从洞口跳了下去。

这一跳下来,脚底下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之中我心中一颤——原来我竟然是落在了木板上。 这个墓穴,不独顶部是木质,整个四壁和地板,也都是木材构成,只是内壁涂了泥土色的漆,在上面的时候 我没有看出来。

而在靠近洞口的壁上,有一列小小的阶梯,从洞口一直伸到地板上,似乎是为了方便人进出——只是在 坟墓之中,要这样的阶梯有什么用呢?

坟墓十分窄小,我在里面无法站直身子,只得曲膝站立。

那孩子就是在这个墓穴里和人谈话许久,然而这里除了一副棺材,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更不用说聊天的 对象了。想到这里,我望着那棺材,只觉得冰冷的地气透过木板直达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难道那孩子真的是在和死人说话?

从那孩子的话中看来,他似乎是在这里面看见了那死人的容颜,但是现在,棺材盖封得好好的,又怎么 会看见呢?

除非……他看见的是鬼!

这个念头让我几乎忍不住逃了上去,总算我还不是胆小如鼠之人,勉强站住了,后背上冰冷粘湿一片汗 水,冰凉彻骨,让人身体阵阵发寒。

在这个窄小的墓穴中,摆放了一具棺材之后,便只有勉强可容一双脚的地方可 以立足。因此那棺材就在我的身边,坚硬的木材时刻压迫着我腿部的肌肉。我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又四下看了看,再没发现什么,便准备上去。

要上去,首先得将腰弯得更低,才能腾出足够的空间来走动。这一弯腰,不经意间瞥见棺材的底部,赫 然有一排七个龙眼大小的洞。

我蓦然呆住了。

从整个墓群的排列,到坟墓上人工的洞口,再到坟墓本身的木质结构,加上壁上的阶梯,这一切都让我 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我认为这种想法,未免太过于神奇,并且只是一种臆测,虽然有尸体人的先例在前 ,我却还是不愿意往这方面过多考虑。也或许是我天性中的软弱在作祟,害怕那种猜想,会变成真实。即使 那个孩子说话的内容为我的猜想添砖加瓦,使得那个想法更加接近于真实,我依旧没有继续朝下想去。

直到看到这一排小洞,我的心彻底沉到谷底。

没有人会在棺材上打这么一排小洞,因为谁都知道,棺材埋在地下,密封性能直接决定尸体腐烂的速度 ,人们为了让自己的肉体在世界上尽可能地多留存些时间,不但将棺材密封,而且在密封之前,还要朝内灌 上石灰,棺材的缝隙也用树胶抹过,让棺材里几乎不留一丝空气。这一排小洞的出现,与先前的线索相结合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棺材里的死人还有可能复活。

从坟墓的排列来看,这个形状古怪的墓群,整体构成一座围困僵尸的阵法,由此可以大致猜测出,三石 村的村民,既害怕死人复活过来憋死在棺材内,又害怕他们会对活人造成危害,这才造了这样的坟墓。

然而,是什么使得人们确定死人必然会复活呢?

而那个孩子,为什么竟然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对死者和坟墓毫无畏惧?

我一边仔细观察那些小洞,一边飞快地运转着头脑。只是这一切如同一团乱麻,总也理不清楚,想不明 白,异常清晰的只有一件事——

恐惧。

是的,只有恐惧,始终伴随着我,自从参与这些案件以来,恐惧是我接触频率最高的词,所有与案件有 关的人,江阔天、老王、尸体人、三石村村民……每个人都表现出不可遏制的恐惧。那恐惧如同那香气一般 ,咝咝渗透人的五脏六腑。就是这种恐惧,让我在这个阴冷的墓穴里,不住地发抖。

我感到万分后悔,当初应当带一瓶烧酒来才是——我已经冷得有些无法忍受了。

我点亮打火机,火光虽然微弱,好歹也有些微热,给人一点安慰。

借着火光,我注意到,棺盖似乎曾经被人移动过,与下面的棺身之间,并不是严密结合,而是露出一道 极其微小的缝隙,如果不是有打火机,恐怕难以看出那道缝隙的。

我咬咬牙——反正已经下来了,索性做到底,不容自己多想,一伸手将棺盖推开了,同时自己下意识地 朝后闪开,心怦怦狂跳,不知道会不会有个怪物突然跳出来。

棺盖推开后,安静地斜在一边,除了我自己的喘气声,没有其他声音,也没有什么怪物。

棺材里躺着个小小的孩子,大约五六岁年纪,穿着簇新的童装,面色苍白,神态安详,身子底下垫着厚 厚的红色被褥。如果他不是躺在棺材里,加上脸庞的确白得毫无血色,我会以为他睡着了。壮着胆子探了探 他的鼻息,一片冰冷,没有呼吸的气流,看来的确是个死人。

他这种宛若生人的死态,我在郭德昌他们身上早已见识过。那些可怕的场面如同电流般迅速在我脑海里 飞蹿,在那一刹那,恐惧如同一张网,将我牢牢网住。我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爬出墓穴。

从洞口爬出来时,手脚都软了,我只得坐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一双眼睛,却死盯着洞口,不敢稍有 懈怠,生怕有个什么东西忽然从那里爬出来。休息了一阵,觉得有了点力气,便站起身,准备离去。密密麻 麻的坟堆在眼前形成一座迷阵,我只想快点走出去,不料慌不择路,一不留神,便一脚踩到一座坟头上,脚 下蓦然一空,竟然陷入了泥土之中,一条腿直落下去,我朝前一倒,横在了地上。费了半天力气将腿抽出来 ,发现刚才腿陷进去的坟头上,被我踩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圆洞。我试探着用手在洞周围扒拉几下,那些松散 的泥土落下,洞口露了出来,圆而规整,和先前那个洞一样,显然是人工所为。

这个洞,也是木质的边缘。

如果我有足够的兴趣挖开表面的泥土,或者从这个洞中跳进去,想必会看见在前一个洞中看见的同样情 景。

我摇晃着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掀起一座又一座坟墓表面松散虚浮的新土,果然露出泥 下的木材,或者洞口。

一连掀了五六座坟,全都如此,一阵风穿山越林而来,吹透我汗湿的身体,我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眼 前暗了许多。

抬眼一看,一团浅灰色的云正慢慢将太阳遮盖起来,天阴了。

我呆了几秒,脑子仿佛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我在这雷声中惊醒过来,望望遍野的新坟,头皮发麻,顾不 得选择路径,赶紧朝山下冲去,其间不断踩在坟堆之上,也没有心思再停下来细看了。

不知道没有太阳的约束,这些坟里的人,会不会从洞里钻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只觉得身体的裸露部位被树枝和荆棘划了无数的口子,却没有感 觉到痛。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何止一倍,腾云驾雾般在满山绵软的柴草中一路跑下来,很快便到了山脚。 山脚下有几条小路,蜿蜒伸入周围的几座山,却显然不是我来时的地方了。

莫非我到了其他的村子里?

我一边张望,一边沿着一条路前行。那条路曲曲折折,在山间高低左右,最后不知怎么一转,显出一栋 房子来。

这是一栋新建的二层楼房,我从山上下来,正好到了楼房后部。从开着的窗口 里隐约透出人说话的声音。

“姆妈,我想吃鸡。”

“哼,没有鸡!”

“上次不是杀了那么多?还没吃完呢。”

“哪个要你不听话到外面乱跑?不给你吃,跪好,莫乱动!”

……

听声音是我在山上看到的那个孩子,似乎正被他妈妈罚跪。听到他说到“鸡”字,倒提醒了我。四处望 望,这户农家,打扫得十分干净,没有看见鸡鸭等家禽,连鸡粪也没有看见。他们将狗和猪都杀死了,难道 连鸡鸭也杀死了?

虽然说偷窥是不礼貌的,但是这村子里处处透着古怪,几乎快要将我憋死,明问又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无法可想之下,我便抛弃了寻常的规则,直接从窗口朝内望去。

天已经阴了下来,屋内十分昏暗,我看了好一会,才适应了那种光线。

这似乎是个卧房,面积不大,屋内也没多少家具,那孩子正跪在地上,弯着腰在玩着什么东西,却没有 看见他妈妈,然而又分明听到妇人呵斥孩子的声音不断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这让我感到十分奇怪。

正诧异间,那孩子一转头朝窗口望来,我赶紧一闪,却还是被他看见了。

“姆妈,窗外有个人!”

“吵死,你莫瞎吵,我要睡了,你莫讲话了。”妇人恶声恶气地道。

孩子不做声了,却又听见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另一间房传来:“你莫骂他呀,不晓得还能做几天母子, 成天骂他做什么?唉!”

我沿着墙跟正要悄悄离开,才走到墙转弯处,眼前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是那个孩子,他不知何时从屋内溜了出来,十分紧张地看着我,压低声音道:“你是来告状的吗?”

我一怔,继而恍然大悟,他以为我是来向他爹娘说他在坟地里的事情。我正想摇头否认,不知怎么心念 一动,点点头。

他吓慌了,回头看看,又转头来望着我:“爹会打我的。”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不告诉你爹。”我笑道。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一听这话,如遇大赦,连连点头。我正要问,他却“嘘”了一声,拉着我,低声道 :“到我房里去讲,这里姆妈会听见。”他的小手冰凉而粗糙,紧紧拉着我,一路沿着墙根低头行走,走进 无人的大厅,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做这一切时我总觉得十分荒唐,也有几分心慌,毕竟这孩子是从坟墓里 钻出来的,让人不太放心。然而目前为止,除了赵春山,似乎也只有这孩子肯对我说话了。

二楼一间木屋紧锁,孩子打开房门,我跟了进去,大致打量一下,房间和普通农村的房间一样,床,衣 柜,书桌,简单的几样家具。

但是在左边靠墙的一侧,却放着一件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东西,让我朝里迈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是一口棺材。

棺材没有上漆,摆在角落里,乍一看仿佛是新做的柜子,并没有阴森之气,相反,在窗外阴云的衬托下 ,反而透出一股浓厚的悲凉。

见我停步不前,那孩子奇怪地回头望着我:“进来呀。”

他那种天真的语气,清冷的童音,不知为何让我心里仿佛被细铁丝抽了一把般,又辣又麻。

“那是什么?”我问。

“我的棺材呀。”孩子依旧天真地微笑着,似乎不知道棺材意味着什么。

阴云渐渐地从天边聚集过来,天光又阴暗了几分。我压制住心中的澎湃,低声问:“你又没死,要什么 棺材?”

笑容从孩子的脸上褪去了,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没死,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死了。”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只略微忧郁了一小会,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反正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活了。”说着便赶过来 ,又要拉我的手,小手在半空中抬了抬,忽然想到了什么,“啊”的惊呼一声,又将手垂了下去,朝后缩了 缩。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若有所思,顾不得去问其他,我伸出大手便要去拉他,他更加惊慌地朝后退,连连 摇头:“不要碰我。”

“怎么了?”我假装不解,“你刚才不是也拉着我的手吗?”

“不行的,不行的,”他的头不停摇来摇去,“刚才我不记得了,你不要告诉我爹。”

“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嗯!”他撅着嘴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碰你,也不告诉你爹,不过,你现在要回答我的问题了。”我说,看了看那棺材,忍不住 又问了一句:“棺材里没人吧?”

孩子无声地大笑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问吧——棺材里当然没人了,我又没躺进去,怎么会有人 ?”

我心里有许多问题,想了想,问道:“你刚才在山上干什么?”

他有点不耐烦:“在陪我弟弟玩啊。”

“但是他已经死了。”

“对。不过说不定又会活过来。”

“为什么死人会活过来?”

“不知道,爹说的。”

“你见过有死人活过来吗?”

“没见过。”

“你弟弟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有棺材?你生病了?”

“没有。每个人都有棺材。”

“你是说村子里每个人都有棺材?每个活人?”

“是啊。”

“为什么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因为会死的。”

“为什么会死?”

“不知道。”

“但是我们刚才拉了手,你并没有死。”

“不一定会死,不一定拉了别人的手就会死,不过很可能会死。”

“村子里怎么没有狗和猪,也没有鸡?”

“都被杀死了。”

“为什么杀死它们?”

“它们是魔鬼?”

“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在村子里没看见老人家和小孩,他们哪去了?”

“小孩都在家里,不让出门;老人家当然没有了。”孩子说着笑了起来。

“为什么?”

“这不能说。”

“你不说?那我告诉你爹去!”

他犹豫一下,叹了口气:“那些老人家都变成年轻人了?”

“为什么他们会变?”我心中一动,紧盯着他问。

“因为梁爷爷。”

“哪个梁爷爷?是不是在南城当医生的那个?”

“是他。”

“他做了什么事让人变年轻?”

“他带了一个小妹妹来,那天村里正好起了大火……”他说到这里,我明白是紧要关头,一切问题的根 本就在这里出现了。然而,他话没有说完,便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那脚步声轰隆隆滚上楼来,杂乱纷繁, 显然不止一人。孩子闭上嘴,看着楼梯,大惊失色。我回头望望,却看见一群人大跨步跑上楼来,其中就有 村长、金叔和大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