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错了

春末夏初的夜晚,和熙的夜风吹着,我失了血的身体,感觉被风在穿透。

朗朗的夜空,那么美的一丸月,照耀着这个城市,也照耀着我,我却只看见它冷冷的白。

我没理谢丰,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拦我,站在原地,我知道他一直在望着我。

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为什么要由他来规划?他并不是我什么人,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单恋着我的大学同窗而已,在我孤单寂寞的时候,步履蹒跚的时候,悲伤无处宣泄的时候,总是伸出手搀扶我一把的人。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权利给出两条路逼着我做出选择。

我的人生,并不仅仅只剩下男人,除了东霖和他,我还有早早,还有亲人,我为什么一定要依靠他们?

没有他们俩人的陪伴,我一样可以活下去,早就有看透了人生的强人说过,离了谁,地球都会转。何况只是一个男人而已,我又不是第一次失去。

只要老天给我命,我会像杂草一样的活下去。

从来没有奢望过拥有东霖的一生,能够,就留在他身边,不能够,就离开,始终这样告诫着自己。除了最近的一百天。

一直把他当做一颗照耀我的天星,仰望着,却并不奢望去摘取,能够沐浴到他的星光,我已经很知足,更何况还被他捧在手心里呵护了一百天,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心中最亮的星辰,我又怎么舍得让他蒙上一辈子的乌云?

只是这样简单的想着而已。

愚蠢。

却又自作聪明的我。

如果我因此悲惨,那全是我自找的,不需要别人同情。

只要东霖还能爱人。

只要他以后不孤独。

那我独自悲惨好了。

他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一辈子。

况且,还有像莎莎那样爱着他的女人。

他应该幸福的过完一辈子,而不是一直思念我。

假使上帝真的不眷顾我的话。

从商场后面绕出来,我站在马路上拦了一辆的士。

不准坐别的男人的车,用他给的钱,坐的士回家。东霖这样对我说的。

做他的女人,用他的钱,听他的话。

如果能够,我愿意。

一辈子,这样。

如果能够。

晚风很凉爽,从车窗外吹进来,司机问了地址,踩了油门就直奔而去。

夜的街头,这个城市已不拥挤,来来去去的车,都开得很快。

我看着后视镜,那里面有辆车,一直尾随在后面。

即使我这样拒绝谢丰,他依然的不气馁。他也不奢望拥有我,所以不追我,但却固执的守在够得到我的距离之内不离开。最后妥协让步的,大约还会是我。无欲而刚,是不是也可以用在这个地方?也许,我可以假装无情的拒绝东霖,但却没有办法最终不理谢丰。一个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的人,你还怎么去无视他?

六天以后,到了拿病理检查结果的日子。

一大早,我就接到了谢丰的电话。

“你几点去医院拿结果?”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问着我。

我也假装忘掉了和他争吵的事:“我上午班,下了班以后再去。”

“那我三点来接你。”说完他就挂了电话,都不等我的回答。

就这样,和他回到了原来的相处模式。

三点过一点,我走出商场后门,他的车已停在那里。

他大约来了一会了。车窗玻璃摇了下来,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肘依在车窗上,脸微微侧着,望着我。

我立在台阶上,和他对视着。

十几秒之后,我上了他的车。

早就知道做不到不坐他的车,所以不敢答应东霖。果然应验了。

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他默默地开车,我默默地望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入夏太阳,刺着我的眼眸。

车子夹在公汽或红红黄黄的的士中间,浑浑沌沌的过去,模模糊糊的前进,我感到有点燥热,似乎呼吸不畅,夏还没有全部到来,尚处在半开的状态,却已有了让人窒闷的感觉。

我握着拳,告诉自己要镇定。

镇定。

只是拿个检查结果而已。

医院到了,谢丰把车停在了院内,陪着我一起走向病理科。

它不在门诊大楼,也不在住院部,而在院内一幢偏僻的小楼内。

要穿过一条不长不短的林荫道,道旁整齐的树,细碎的日影在地上绘着斑驳,竟然有三两棵槐树,玉一样串着的槐花静静地开,又静静地落,不当心就被踩在了脚底,我不忍践踏它们,颠着脚尖走,脚下却还是不免带了香。

进到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和谢丰的脚步声。我们上了楼梯,去往二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个窗口,没有人守着,只在窗下放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上有一大叠信封装着的检验报告单,每个信封正面都开着一个一寸见方的小口,上面蒙了一层透明的薄膜,薄膜下标着人名和编号,我在几十个信封里面寻着自己的名字。

找到了。我的名字。

雪白的信封,上面中英文印着医院的名称,还写着“竭诚为你服务,祝你身体健康”几个斜体大字。我低着头,从没有密封的封口里抽出了检验结果。

一张折叠着的粗糙白纸,甚至有点发暗,我把它展开,走廊里寂静无声,安静的只剩下我和谢丰的呼吸声,他在我身边站着,一直没有动,纸在我手里窸窣作响,我终于把它展平,看见了上面圆珠笔写着的一行字。

“送检少许破碎子宫内膜组织呈非典型性增生改变。”

学术用语,我看不懂!到底是?还是不是?

谢丰把纸一把抢了过去,他低头看着,眼睛紧盯着那一行字,似乎也想看透它们。

“你懂不懂?”我问他。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茫然,他也不懂。

下一秒,他已掏出了手机,我看他手指飞快的按着键盘,然后就把电话举到了耳边。

“姑妈,”他叫了一声,“什么是非典型性增生改变?”

我隐约听到老太太的声音,谢丰紧抿着唇,神情凝重,一直听着。

须臾,他放下电话,看向我,脸上似乎是如释重负,可又像是忧虑重重。

“我姑妈说,这还不是癌,但是已有癌变的可能,她建议你立即住院,越早手术越好。”

“到底是还是不是?”

“暂时还不是,但已有病变的可能。”

“是不是要切掉我的子宫?”既然还不是癌,那我还有可能生孩子吗?

我还是想知道这。

谢丰突然有点发怒:“虽然还不是癌,但是搞不好就会变成癌,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现在还在想生孩子的事情?”

我眼眶里骤然涌起雾气,我还没有得癌,处在癌与非癌之间,这样事实而非的结果,应该是值得庆幸的吧,我大约可以活下去了,可是为什么我心里却觉得那么的难过?

大约再做不成母亲了,没有人会叫我妈妈,也无法给东霖一个像早早那样叫他爸爸而不是叔叔的孩子了。

从病理科出来,路过住院部大门的时候,谢丰站住了。

“今天就把住院手续办了吧。你严重贫血,我姑妈说你还需要输血,越早住院越好。”

我回头看着住院部的大楼,凝视了许久,扭过头,我还是离开了。

谢丰一把拉住了我,他眉紧锁着,脸上神情严肃,眼里流露着遮掩不住的焦急:“别拖了!拖不起的!”语气里带着点恳求。

我咧嘴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笑的很难看:“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脸色蓦地变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才找到理由:“我没带钱。”

他立即就说:“我有,我帮你垫着。”

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我第一时间拒绝了他:“为什么要你来垫?我自己有钱。”

“算我今天借你的,你明天还我好了。”他真的比我急一百倍。

我知道不能再对他隐瞒自己的想法了,我只能告诉他:“我不想在这里动手术。”

他愣住:“…你想在哪做?”

可立即他像明白了似的,不说话,盯着我,等着我说出哪个他猜到了的答案。

我艰难的吐出了那两个字:“上海。”

是的,上海,我想到上海去做手术。

离我最亲的亲人最近,拥抱了那个小小的身子之后,我才能安心的躺在手术台上,而且还有表姐,她会像妈妈一样的照顾我。

我要离开A市了。

还有东霖。

我不想带着一个残破的身躯留在他身边,没有了子宫的我,还有资格做他的女人吗?再也不能给他一个像早早一样的孩子,更年期还将提前到来,很快我就会老掉,那样的我,怎么走在美好的他身边?

我不自信,一直就不自信,现在,更没了自信的任何支点。

我没拒绝谢丰要带我去吃晚饭的提议,我只对他说,要不要再叫一个人。

他说,谁?

我说,莎莎,你好久没见她了吧,她会骑自行车了,你肯定想不出来吧。

谢丰用他的丹凤眼看了我半天,最后一声不响的把车往莎莎的学校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看透了我,但是我不想理会他的想法。我不要东霖陪在我身边,我更不会要他陪在我身边,我只要有亲人,就够了。

五点不到,我又等在了莎莎下班的校门口,只是这次是在谢丰的车里等她,而不是在奶茶铺里。

没过多久,学生就涌了出来,鱼贯的穿过谢丰的车旁,莎莎推着自行车很快也出现了,我还没叫她,她就看见了我们。

五点黄澄澄的太阳下,谢丰银色的奥迪A8实在是有点打眼。

我推开车门,站在车旁,喊着她的名字:“莎莎,我们一起去吃饭,谢丰请客!”

她站住了望了我半天,然后又看谢丰,我始终对她笑着,又叫她:“莎莎。”

朗朗上口的名字。

我最好,最美丽,最信任的朋友,恨着我却依然对我狠不下心的朋友,上次被我依仗着东霖的爱用言语欺负了的朋友。

我值得最美好的东西的朋友。

谢丰带着我们去了一家私家菜馆,它隐匿在江滩的老建筑中,门口有素白的灯,没有人接客,一扇幽静虚掩着的门,进去之后,沿着粗粝的米黄楼梯拾级而上,就来到了一个地中海气息的空间里。

餐厅桌子不多,二三十个客人,都在小声交谈。

吃的是新鲜的海鲜,倒不如说吃的是独安于一隅的异国情调。

莎莎坐在我和谢丰的对面,她举着酒杯,轻轻摇晃着里面的红酒,抿一口,忽然说:“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原来我和谢丰不就经常在一起吗?”

谢丰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埋头吃着菜。

“陆东霖去哪了?”她板着脸盯着我问。

“出差,在外地。”

“所以,你就随便和别人混!”她冷冷的讽刺着我,一点也不顾忌谢丰。

她无需顾忌吧,三个人同窗四年,她和谢丰,和我一样的熟悉。

气氛瞬间变的尴尬。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打破了一时的僵局,我摸出电话,看向屏幕,是东霖!

心立即颤抖了一下!

好痛!!

看一眼对面的莎莎,我侧转身,背对着谢丰接起了电话。

“东霖。”我轻声叫他。

旁边的两人都不出声,静静的,扎着耳朵都在听我通话。

“你在哪?”他在电话里问着。

我一怔,他回A市了吗?他才走了六天。

“我在外面吃饭,你回来了吗?”

“嗯,刚刚到家,你不在上班吗?”

“今天是上午班。”

“你在哪吃饭?我也来。”

我一下语塞,扭头看向莎莎和谢丰,他们两人都在望着我。

“喂!”电话里东霖在叫着我,“怎么不说话?你在哪吃饭?”

“我在江滩…和莎莎在吃饭。”我没有说谢丰。也有点不敢说。

东霖顿时不吭声了,隔了几秒,他才说:“…那你吃吧,吃完早点回来,我在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