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莫敬浦一生光明磊落,做人做事非常有分寸,进退有余,始终保持着跟颜佩兰清清白白的关系,外人怎样议论他丝毫不在意,因为他问心无愧。至于他内心到底对颜佩兰是个什么想法,恐怕除了他自己,再无他人知道。

这实在是个很宽厚、很仁慈的人,莫云河对伯伯莫敬浦的敬仰甚至超过了已经去世的生父曲向辞和养父莫敬池,莫敬浦高尚的人格魅力极大地影响到了莫云河,让幼年痛失双亲,后又失去阿婆和养父的莫云河并没有因此变得消极颓废,也没有变得偏激冷酷,相反,莫云河在伯伯的培育下成长为一个内心充满阳光,性格温暖善良的孩子。

说孩子已经不恰当了,因为莫云河已经十五,已经有了独立的思维和情感,懂得进退,懂得容忍,也懂得为对方考虑了。

很明显的一点,他对养母唐毓珍不似过去那般敌意,至少面子上相处得还算融洽,虽然依然还是没有叫她“妈妈”,但一直很礼让她,不再跟她顶撞,因为他听了伯伯的劝,这是个可怜的女人,他没有必要去计较。

其次,他对妹妹四月的疼爱和怜惜让莫敬浦也深为感动,他经常通过伯伯送礼物给小四月,生日、逢年过节,精致的礼物从来没有少过,而且很少重复。只是因为颜佩兰明确表示不希望莫敬浦之外的莫家人接近女儿,所以莫敬浦从未告诉过颜佩兰,他每次带给四月的礼物其实有很多是云河送的。莫云河也从来不敢直接出现在四月的面前,总是跟莫云泽偷偷地躲在巷子口,或者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深情地凝望这个跟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0)

那真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儿,每次看到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巷子里跑出来,莫云河就觉得心底翻涌起无边的温暖和幸福。她的身影如小兔般灵动跳跃,小辫子甩呀甩的,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也跟着飞来飞去,小脸红扑扑的,让人无法不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可惜不能靠近她,否则莫云河真想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有双惊世骇俗的美丽眼睛,伯伯书桌上就摆着她的照片,她乌溜溜的眼睛在照片上仿佛黑夜的宝石,即便是静止的,亦光芒闪烁。莫云泽经常在书房里跟云河讨论他们的这个妹妹。莫云泽说:“我们的这个妹妹真漂亮,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说着又瞅着云河笑,“你也是个美人。”

“哥,有你这么说弟弟的吗?”莫云河面露愠色。

“我说的实话,你从小就长得漂亮,像女孩子,你的这张脸啊,不知道被多少女孩子惦记,你去法国的三年里,经常有电话打我这儿来,打听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别说了!我最讨厌我这张脸,你要喜欢,给你好了。”

“你这是鬼话,你的脸怎么能给我?”

“整容啊,你整成我的样子,我整成你的样子。”

“吃饱了撑的吧。”

不过莫云河跟莫云泽的感情确实不是一般的深厚,虽然从年龄上来说,莫云河跟堂弟莫云溯更接近,两人不过差了两三岁而已,但云溯太爱玩爱闹,而云河跟莫云泽一样都喜欢安静,安静地看书,安静地画画,所以两人反而更亲密。

莫云泽受姥爷的影响,画得一手好画。莫云泽的姥爷是著名的国画大师,虽然在莫云泽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但是莫云泽天赋惊人,不过跟着姥爷学了三年,功底就比一般美院的学生还深,莫云河学画就是受哥哥的影响。

在莫家,也曾流传过这种说法,说莫云泽也是莫家的养子,跟莫敬浦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莫敬浦太太白韵芝常年卧病在床,根本不能生,她当年嫁到莫家多年都未怀孕,后来有一年莫太太去无锡的娘家养病,回来手里就抱上刚满月的莫云泽了,说是莫敬浦去无锡跟她小聚时怀上的。结婚数年没怀上,回娘家养病就怀上了,很多人都不信。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1)

但这个传闻始终没有得到证实,于是只能是传闻。莫云泽一直是莫老爷子最看重的孙子倒是真的,所以他最终没有选择画画作为学业目标,他选的是贸易,不是他一定要这么选择,而是他没得选择。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说:“你是莫家长孙,莫家的担子你是推脱不了的,你既然生在这个家里,就该肩负起这个担子,莫家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由此,莫云泽是莫家养子的说法就更不靠谱了。因为莫老爷子的血缘观念极强,他是不会把莫氏家业传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辈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灾难,莫家三兄弟现在一定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莫云泽会像他跟父亲承诺的那样,肩负起家族事业的重担,莫云河会继续学画,或者从事跟艺术相关的事业,而老幺莫云溯虽然没有老大莫云泽那般刻苦努力,但莫家世代经商,莫云溯就是耳濡目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也一定会尽其所能帮着哥哥分担重任。他们会像所有青春勃发的年轻人一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过着平淡却真实的生活。

包括四月,他们可爱的妹妹,也一定和所有含苞待放的女孩子一样,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被男孩子追捧,被上帝眷顾。她会从情窦初开慢慢走向成熟,然后恋爱,结婚,相夫教子,拥有着最最平常但却弥足珍贵的幸福。

这已经是六年后的事了,莫云泽当时正跟自己的一个师妹热恋,两人都开始谈婚论嫁了。他在感情上已经很成熟,所以对于弟弟莫云河始终不肯跟异性有接触深为忧虑。云河当时刚过二十一,正是谈恋爱的年纪,加之俊秀多才,身边始终不乏热情的女孩,他缘何对女孩子没兴趣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莫云河并非对女孩子没兴趣,他只是把目光都投注在一个女孩身上,他只看得到她。

那个女孩就是当时已经十四岁的四月。

莫云河的心思埋得很深,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这个妹妹的关注已经不是单纯的哥哥挂念妹妹,已然上升到了一种近乎痴狂的迷恋。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迷恋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但是莫云泽知道。

他在等她长大。

莫云泽曾试探过莫云河,“你这么痴迷于她,是不是在心里并没有把她当妹妹?或者说,不仅仅是当做妹妹?”莫云河对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哥,你可能不信,在她出生前我就梦见了她,就是阿婆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我们在后山的梨园里相遇,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她是我命里的人。”

莫云泽不免忧虑,“可是云河,你们没有可能的,二婶不会容许她进莫家的门,她母亲也不会让她进莫家的门。你觉得你能够把握住你跟四月的未来吗?她还那么小…”

当时兄弟俩正坐在书房的露台上聊天,阳光晴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山上梨树林又要开花了,有的已经开了,零零星星的白,仿佛雪点,摇曳在早春的风里。莫云河看着那即将开遍山头的梨花,目光迷茫没有焦点,声音远得不像自己,“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多,我总觉得我跟她之间渊源匪浅,她是阿婆送过来的,阿婆怕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就送她过来,让我心里有份惦念,有份希冀。”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2)

“云河,你太忧郁了,闲书看多了吧。”莫云泽也摇头,“你的性格还真像女孩子,多愁善感,这样不好。”

“哥,你有没有感觉到,梅苑最近像被什么笼罩了一样,暗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你感觉到了吗?”莫云河突然岔开话题。

“什么暗沉沉的,明明是大太阳。”莫云泽把他扯进屋,“走走走,我们打球去,我忽然觉得你不适合学艺术,本来性格就内向,学了艺术更加神神道道的了,这么大的太阳都看不到,还暗沉沉的呢。”

然而,莫云河的预感很快得到应验,两天后,一直身体不适的莫敬浦被确诊患上了肝癌。晚期,已经无药可治。

莫家顿时陷入一片悲凄和混乱。因为老爷子去世后,莫敬浦不仅是莫家的核心,也是莫家的精神支柱,如果他倒下,莫家就完了。

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都未能挽留住莫敬浦远行的脚步。他放心不下莫家,放心不莫家的每一个人,包括至今未得到莫家承认的颜四月。为此莫敬浦还特意跟颜佩兰提出结婚的请求,希望借此给他们母女一个名分,让四月正式进入莫家,但这遭到颜佩兰的断然拒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让莫敬浦不得不抱憾离去。葬礼非常隆重,莫敬浦生前人缘极佳,朋友也好生意伙伴也好,都从世界各地赶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悲剧,就是在莫敬浦的葬礼上开始的。

颜佩兰得知莫敬浦过世,感恩于生前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就带着女儿四月到梅苑来吊唁。不想竟遭到了莫家一干女人的围殴,为首的就是唐毓珍和莫敬添的太太,当时莫云泽和莫云河两兄弟正在楼上核对来宾名单,听到楼下的吵闹和哭喊声,忙赶下去看究竟,隔壁房间的莫云溯闻声也赶了下去。

场面一度很混乱,目睹颜佩兰和四月倒在血泊中,被莫家的女人拳打脚踢。莫云泽大怒,扑过去拉扯唐毓珍和三婶,莫云河则直接用身体挡在颜佩兰母女前,为可怜的母女俩抵挡莫家女人的拳脚,莫云溯见状赶紧去另一栋楼叫父亲。在场很多客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都忘了上前去劝架…

唐毓珍疯了。她是真的疯了,对颜佩兰母女积郁多年的怨恨顷刻间如火山爆发,再无法抑制,她疯得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仇恨,仿佛烈焰,瞬间焚灭了她原本就有些偏执的心志。待她清醒过来,她知道,这次她是真的在梅苑待不下去了。

当晚,莫家最后一个儿子莫敬添站到了唐毓珍的跟前。

下午莫敬浦已经火化,客人们都陆续散了,忙碌多日的葬礼终于结束。莫敬添背着手站在唐毓珍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冷得可以结冰。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3)

“二嫂,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让莫家丢脸了吧?”

唐毓珍低下头,大气不敢出,跟白天飞扬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莫敬添一不做二不休,当晚就将唐毓珍赶出了梅苑,对自己的妻子更是不客气,扇了她一耳光后,指着她,“我会让黄律师来跟你谈的,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太太,我没有你这丢人现眼的太太。滚。”

一个字,滚。

有人说,莫敬添其实早就在外面有女人,一直想找机会休了老婆,苦于没有立场。围殴颜佩兰母女的事无疑让他找到了最好的借口,理由是败坏门风,让莫家颜面扫地。他对外人说:“如果老爷子还在世,一定也不会让她继续待在这个家的。”

把已经作古的老爷子都搬出来了,没有人对此质疑。

而悲剧还远没有结束,五天后,颜佩兰自缢于自家卧室的吊扇钩子上。死时穿着件洁白的婚纱,面目安详,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笑意。对于骄傲的颜佩兰而言,在莫敬浦葬礼上遭受的那般羞辱,除了死,大约再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获得解脱了。

还有一种可能,她或许还是太想念莫敬池了,否则不会穿着婚纱自缢,她到底还是“嫁”给了莫敬池,人们有理由相信,她闭上双眼的刹那,在另一个世界已经重生,莫敬池一定在红地毯的那头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并且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噩耗震惊了梅苑,整个莫家陷入了沉默。最后是莫敬添出面安葬了颜佩兰,没有举行葬礼,因为除了一个女儿,颜佩兰在本地再无亲人。静悄悄地,城郊的公墓又多了一座新坟。下葬时,四月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让莫云河至今想来都心痛不已,那个可怜的孩子,整个身子都趴在黄土堆上,满头满脸都是土,哭得声嘶力竭,直至最后昏死。

四月随后被送至医院,打了镇静剂后才慢慢睡去。

莫家三兄弟那天回到梅苑的时候,正是黄昏,漫天的彩霞将整个梅苑染成了血色,一直到很多年后,莫家的人都记得那天的落日和彩霞,红得像是鲜血滴成。三兄弟当时站在花园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张张血红的脸,模糊不清。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4)

莫云泽抬头看向西边说:“天,今天这落日怎么这么红?”

“是啊,我还没从来见过这么红的落日。”莫云河也抬起头张望天空,“哥,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感觉到什么?

“又是那种暗沉沉的透不过气的感觉。”

莫云泽没说话,莫名有些心慌。

莫云溯挠着脑袋,突然说了句:“哇噻,真红啊,像是着了火。”

一语成谶。

两天后,梅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焚为废墟。

关于这场火,很多年后都是附近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整整烧了一天一夜,黑滚滚的浓烟则弥漫了数天才渐渐散去。警方经过勘察,确认这是一起人为的纵火事件,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被赶出了梅苑的唐毓珍。因为在火灾发生前,唐毓珍已经离开了梅苑,但是在火灾后的现场,却发现了她被烧焦的尸体。虽然死无对证,但是莫家幸存者都确认唐毓珍当晚并没有回梅苑,也就是说,她是避开大家的视线潜入梅苑的。当然,仅凭这一点并不能确认她就是纵火者,但是警方在随后的取证中获知,唐毓珍是在莫敬浦葬礼后的当晚被莫敬添逐出的梅苑。次日她就出现在颜佩兰位于百步亭路马蹄胡同的住宅内,将其住宅砸得稀烂,同时去的还有唐毓珍的几个姊妹,当时颜佩兰母女还在医院医治。

由此可见,唐毓珍对颜佩兰以及莫家心怀怨恨,从理论上来说,具备了作案的动机,而颜佩兰的表妹也向警方证实,唐毓珍回娘家后曾经放出话,要放火烧了梅苑,诅咒他们莫家世世代代不得好死。最直接的证据是,唐毓珍在案发前曾吩咐唐家的司机给她准备些汽油,司机当时还问了她,要汽油干什么。唐毓珍敷衍地应付了句“有用”,司机也就没有再问什么。火灾发生的当天下午,唐毓珍就跟唐家失去了联系,晚饭也没有回家吃,一直到两天后警方在梅苑发现她的尸体,唐家才知道唐毓珍为了报仇,把命都搭上去了。

结案后很多天,附近的居民还在议论纷纷,议论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这起惨绝人寰的火灾到底给莫家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

警方公布的数据是,死亡四人,伤十一人,其中重伤六人。而人们议论的焦点是,莫家后代最后还剩了谁。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