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惊魂记·四月(5)

“你程阿姨带芳菲去做客了,今天中午就我们两个吃饭,我炖了排骨冬瓜汤,你喜欢喝的。”我听见李老师在厨房里说。

我嗯了声,猜想芳菲肯定是又被逼着去相亲了。吃饭的时候,李老师不停地给我碗里夹菜,还说芳菲晚上会带蛋糕回来,要我留下来吃晚饭。

我含糊地嗯嗯啊啊了两声,没有马上答应。晚上我还要到图书馆查资料,最近忙毕业论文,除了寝室,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

李老师吃完饭就急着出门了,说下午还有课,要我自己看看书休息会儿,等程阿姨回来做晚饭。临到出门了,李老师才想起很重要的事,指着我过去住的房间说,你的礼物搁在床头,一大早就有人送过来了。说完就带上了门。

我迟疑着走进仅放得下一张床的狭小房间,果然见下铺的枕头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不似前面两次那么大,难道真是首饰?

我把盒子拿到外面的小厅,就像捧着潘多拉的魔盒,不知道里面会跑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我掂了掂,很轻。肯定不是炸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如果别人真要送我炸弹,十八岁的时候就送了,会等到现在?这么想着,我放松了很多。淡紫色的缎带轻柔地在我指间滑落,我一层层拆开包装纸,然后掀开盒盖——

一只白色的蜡烛静静地躺在盒中…

足有两分钟,我盯着那根蜡烛没有动,连呼吸都很轻微。有一种类似哗哗的水声在脑海里翻腾,仿佛是时光的河在倒流。窗外有小贩的叫卖声和嘈杂的汽车声,提醒我这不是梦,是真实的世界。我战栗着拿起蜡烛下面的卡片。

上面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宝贝,还记得那场火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夺门而出的。街上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堵塞得厉害,喧嚣一片,像是所有的人都回不了家。我也回不了家了,那个曾经破败但给了我无限温暖的家已经不在了。我并不清楚我为什么奔跑,就像是有人在追赶我一样。其实我该明白,如果有人盯上了我,我怎么跑都跑不掉的。那根蜡烛就是“问候”,一直就有人在我看不到的角落盯着我。

我实在跑不动了。

头发零乱,白色球鞋上沾满尘土。

而我到了哪儿?我竟然站在了梅苑的大门外!

正文 惊魂记·四月(6)

黑色的雕花铁门威严地将我和里面宽阔的庭院隔开,我疑心自己看错了,大火不是已经把这里烧成了一片废墟吗?怎么有同样的楼群拔地而起?也是乳白色的欧式建筑,主楼的屋顶是圆形的,看上去像是刚刚建成,几乎还能闻到石灰和水泥的气息。那场大火过后,那家人就搬离这座城市,移民海外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谁将焚毁的建筑复原的?

有零星的雨点坠落在我脸上。

像是要下雨了。

我沿着围墙向后山走去。远远地就望见那大片的梨花,雪海一样,覆盖在后山上。那些梨树竟然在那场大火中侥幸活下来,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门的铁栅栏外,过了这扇门,沿着蜿蜒的小路就可以爬上山坡。可是我进不去,看着漫天漫地的梨花在风中飘飞,终于号啕大哭起来。这么多年了,我背着十字架苟且活到现在,即便累得像一条狗的时候,也不曾这么哭过,可是此刻面对翻腾的雪海,我伪装的坚强瞬间坍塌瓦解。

不管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不管事出何因,不管我多么不幸,而且不管我余生如何救赎,我始终是个罪人。上帝终究是有眼睛的。别人看不到我用手中摇曳的烛火点燃窗帘,上帝看得到。而上帝的眼睛就在我的身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雨越下越大了,我踉跄着往回走。

梅苑前面的那条林荫道阴寒森冷,雨水滴滴答答地从枝叶间漏下来,我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冷冷地贴着肌肤。我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就觉得前路一片水茫茫,而我是一条失去眼睛的鱼,活着的每天都是坠入深海,黑暗的海底让我彻底迷失。

一辆汽车从我身后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

应该是从梅苑驶出来的。

突然,车子放慢了速度,缓缓停在前方百米处。一个男人的头从车窗伸了出来,戴着墨镜,探究地打量着浑身湿透的我。

耳畔有轰隆的雷声。

雨哗哗地下着。

正文 惊魂记·四月(7)

我和他之间像是隔着一条奔腾的河,无形的大浪一个个掀过来,我摇晃着几乎站立不稳。雨下得太大,其实我看不清那张脸,只感觉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跟我说着什么。而我什么都听不到,像突然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拦住了去路,惊惧万分地掉头狂奔而去…

很多天,我拿着那根蜡烛发呆。

我清楚地记得那晚我潜入梅苑时,并没有其它任何人看到,这根蜡烛是什么意思?是谁在背后目睹我放的那场大火,还知道我是用蜡烛点燃的?

我将那根蜡烛用盒子装好,和前面两份礼物一起放进宿舍的箱子。那只箱子算是我全部的家当,里面除了一些廉价的衣物,有两样东西最珍贵。一个铁质的糖果盒和一幅水彩画。糖果盒里装着的是母亲的四本日记,水彩画则是我用镜框重新裱好收藏起来的。

我从不准别人碰我的箱子。除此之外我是个很随和也很好说话的人,甚少跟别人产生争执,可是因为那只箱子,我跟戴绯菲差点打一架。

起因是戴绯菲搬了个衣柜到宿舍,嫌我的箱子占地方,就把箱子移到了洗手间的杂物架上。我上完晚自习回来,发现不见了箱子,戴绯菲说在洗手间,我当时就发飙了。用事后李梦尧的形容,像是发怒的豹子,她从未见我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姚文夕是寝室老大,打完篮球回来得知事情经过,也把戴绯菲骂了顿。戴绯菲还狡辩,“不就是只破箱子吗,还当个宝似的。”

我噌地一下又要扑上前。姚文夕连忙拉着我,指责戴绯菲道:“是,我们都知道你是有钱人,家里有钱,男朋友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为你花钱,我们都是穷人没法跟你比。可你得瑟个啥呀,别的不说,你说你身上穿的戴的哪样是你自己赚钱买的?名牌又怎么样,在我眼里那就是狗屎!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你不能以你的眼光来评判别人,如果不是今天这事,我也不会来评判你什么,我就实话跟你说,在我眼里四月就是比你行,因为她吃的用的穿的全是她自己做家教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劳动所得,你明白不?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数落别人!”

当时戴绯菲新交的一个男朋友也在场,见状默不作声地拉戴绯菲走,戴绯菲气得发抖,满眼是泪,却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

姚文夕一声令下,“马上把你的衣柜搬走,我们都是穷人,受不了你这样的显摆!”

戴绯菲纹丝不动。

正文 惊魂记·四月(8)

“不搬是吧,我数一二三,不搬老娘就喊人来拖了!”

“好,好,我搬,我来搬。”戴绯菲的男朋友忙不迭地点头,一个人搬不动,叫同学过来搬出了衣柜。

姚文夕还不罢休,盯着戴绯菲,“现在,请你把四月的箱子从洗手间里搬出来放回原地。”

“我来搬!”她男朋友又一马当先。

“慢着!”姚文夕一把拦住,“兄弟,这里已经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箱子是她搬进去的,就得她搬回原地,谁动都不行!”

还别说,姚文夕恶狠狠的样子是有些骇人的,戴绯菲男朋友真的就不敢动了。寝室门口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女生,大家平日里早就看不惯戴绯菲的显摆和嚣张,都嚷嚷起来,“搬啊,干吗不搬,以为有钱就了不起是吧。”

戴绯菲眼泪汪汪,嘴唇都快咬破了,最后只得在众目睽暌之下去洗手间搬出了我的箱子。姚文夕这才罢休,一边轰人,一边要我别跟俗人见识。

戴绯菲盯着我,那样子就像是要活剐了我。

从来与人无争的我此刻冷冷一笑,“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就是一贱丫头,不过你比我还贱。”说着我上前几步,附在她耳根低声道,“如果下次你再敢碰我的箱子,我就把你柜子里那些名牌衣服和鞋子通通扔出窗外,包括你抽屉里的安全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无论我平日如何隐忍退让,仍然有自己坚守的底线。那个箱子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个箱子,任何人,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可以碰。那里面有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在我模糊的潜意识里,那只箱子的意义等同于母亲。

谁允许别人动自己的母亲?

因为这件事,我跟姚文夕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也因为这件事,我跟戴绯菲结下梁子。

姚文夕要我别太在意,“别理她,她就是一狐狸精,早晚会有人收拾她的。”末了,又不忘评价我一番,“我说四月,你看上去挺温顺的,没想到是只豹子呢。”当时我们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吃饭,她给我斟了满满一大杯啤酒,自从跟她结交后,我也学会了喝酒。

正文 惊魂记·四月(9)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出了小饭馆,姚文夕还觉得不过瘾,要拉我去附近的酒吧。我坚持一个人回宿舍,姚文夕只好去邀别人。

已经入夏,校门口的那条林荫道灯影稀疏,路上静悄悄的,所以当我忽然听到芳菲叫我时着实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芳菲在马路对面冲我招手。

我疑心自己看错,这么晚了她怎么过来了。

姐!芳菲朝我大步奔来。她穿了件白色雪纺纱裙,步态轻盈,月光下皎洁如仙子。我扶住一棵树才能站稳,口齿不清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芳菲挽住我的胳膊,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大呼小叫,“哇,姐,你喝酒了?跟谁喝的啊?”

“跟同学,她做买卖刚赚了笔小钱,请我客呢。”

“既然这样,你跟我继续去喝酒吧。”

“继续喝酒?”

“是啊,费先生开车经过这儿,我就顺便来看看你,我们准备去陆家嘴的金尊会所,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芳菲甜滋滋地说。

费先生是芳菲最近相亲的一个对象,是程雪茹美国的表妹介绍的,对方是个华裔商人,应该很有些钱,我听程雪茹说过,见面礼就是一根货真价实的钻石项链。“阿拉是不识货了,阿拉表妹识货,说那根项链至少也是这个数!”我到现在都记得程雪茹跟我做那个“六”的手势时,眉毛抬得老高的样子。

我对六位数没什么概念,我只是很意外,芳菲似乎对这次相亲很满意。“三十出头的样子啦,很年轻,蛮帅的。”这是芳菲给我描述那人的样子,还特别补充,“既然我妈早晚要把我卖了,我宁愿卖给这个人,至少不像那个加菲猫让我看着恶心。”

我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这丫头说话真是越来越没遮拦,也不知道从小被她妈强化的淑女教育都跑哪儿去了。但是看得出来芳菲对这个费先生很倾心,每次见面都跟我讲他如何大方,如何有风度,我心想初次见面就送钻石项链,当然是大方了,我很少见芳菲对谁这么念念叨叨过,应该是真的动心了吧,听说两人现在已经开始交往。我没有见过那个人,心里难免好奇,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让挑剔的芳菲动心,应该不仅仅是那根项链吧。

“喏,他在那儿!”芳菲指给我看。

正文 惊魂记·四月(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