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忠当时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你们瓜分他的财产就罢了,连口饭都不肯给他的孩子吃,你们要遭报应的,苍天有眼,你们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病房里突然就安静下来…

“雨桥,乖孩子,伯伯来晚了,你愿意跟伯伯走吗?”陈德忠最后走到病床边,扶起虚弱的费雨桥,问他,“今后你就跟着伯伯过,好不好?我们去国外,不待在这里了…”

费雨桥的烧还没有退,但他意识还是清醒的,他虚弱地点点头,本能地伸出手勾住了陈德忠的脖子。

费家兄弟姊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吭声。

陈德忠在把费雨桥扶出病房的时候,指着他们跟费雨桥说:“雨桥,记住他们,记住今天,不是要你记住他们是你的亲人,是要你记住是他们夺走了你爸爸的财产,把你赶出了家门。你要争气,长大后把属于你爸爸的财产夺回来,一个子儿都要跟他们算清楚,记住了吗?”

费雨桥点点头,本来已经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他,突然抬起手,指着他的伯伯叔叔和小姑,嘶哑着嗓音大声说:“我要给爸爸报仇!我要报仇!你们等着…”

陈德忠是在费氏倒闭后去德国投靠外甥陈文轩的。陈文轩很有出息,在德国读完博士留校执教,生活条件优越。陈德忠把情况跟外甥说明,陈文轩当即表示欢迎费雨桥去德国生活,因为陈文轩和妻子结婚多年未育,他们以养父母的名义为费雨桥办好了签证。

本书下载于,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在离开前,陈德忠带雨桥到了三个地方“告别”。

第一个地方就是费氏智远过去的办公大楼,他将雨桥带到楼顶,跟他说:“记住这个地方,你爸爸就是多这里跳下去的,这栋楼现在也不属于费氏了,你将来一定要回来,好好做翻业绩给你爸爸看,让他泉下暝目。”

“嗯。”费雨桥含泪点头。

“你不哭,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眼泪,眼泪是弱者的武器,你不能做弱者,要做强者。”陈德忠指着远处林立的高楼说,“只有做强者,站得高,才可以俯视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而不是被他们踩在脚下,明白了吗?”

“明白。”

第二个“告别”的地方是一处宅院,跟费家公馆差不多,也是很深的庭院,一栋圆顶的白色洋楼掩映在绿树丛中,很是气派。

陈德忠指着里面说:“记住这家人,他们姓莫,正是他们夺走了港口那个项目,让智远背上巨俩从而破产的。这家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的爸爸就是死在他们手里,对待他们就不仅仅是要夺回财产那么简单,因为他们不是你的亲人。你叔伯他们再怎么样对你始终还是你的亲人,你多少还是要手下留情。但是这家人不一样,你跟他们是血海深仇,不仅仅是你爸爸的死在他们手里,你爷爷和你妈妈都是因为他们而死去,雨桥,这个仇你要了吗?”

费雨桥怎么回答的,他已经记不清,他只知道数天后他徘徊在梅苑门外时,遇上从外面回来的莫氏兄弟,其中一个跟他年纪相仿。长得很漂亮,眉目俊秀很像女孩子,问他:“你是谁?怎么站在我家门外?”

费雨桥贴着围墙站着,充满敌意地打量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男孩子。他在心里问:“这个人是莫家的谁?”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应该是哥哥,也上前问他:“小弟弟,你是在找人吗?你认识梅花的谁,要不要我带你进去?”

费雨桥摇摇头,撒腿就跑了。

“喂喂,你干吗跑啊?”他们冲他喊。费雨桥没有回头,拼命奔跑,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追着他赶一样。梅苑出来就是条长长的林荫道,他跑得飞快,只听到风声在耳畔呼呼地吹,两边的行道树也在疾速往后退,他一边跑一边流泪,“爸爸,妈妈,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要为你们讨回一切,我要那家人为你们陪葬…”

“哎哟”一声惊叫,费雨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他定神一看,是他撞上人了。被他撞倒的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把梨花,大概跌得太重,疼得大哭起来。

费雨桥紧张地上前拉她,“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梨花,你把我的梨花撞坏了!”那女孩呜呜地哭着,仰起脸,哭得泪水涟涟。

多么好看的一张小脸啊…

费雨桥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女孩的脸,粉白的皮肤红扑扑的,一双忽闪的大眼睛因为溢满泪水而愈发的水汪汪,瘪着小嘴哭泣的样子让人心生怜爱,费雨桥甚是诧异,这小女孩怎么连哭起来的样子都这么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将小女孩拉起来,卷起她的灯芯绒喇叭裤查看伤势,发现她的膝盖都破皮了,渗出鲜红的血。他顿时有些慌,不知所措,“这,这怎么办…”

“呜呜呜…”女孩因为疼痛更大声地哭起来。

“妹妹你别哭,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不,我要你陪我的梨花!”女孩指着地上散落的花瓣,抽抽搭搭,“我摘了一个下午,全坏了,都怪你,呜呜呜…”原来她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摔折了的梨花。费雨桥挠着脑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于是问她:“你在哪里摘的,我去摘了赔给你好不好?”

女孩往林荫道那边一指,“就在那边的山上。”费雨桥连忙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摘。”“不,天快黑了,我一个人怕,呜呜呜…”这小女孩真胆小。

“那…”费雨桥继续绕着脑袋,只好说,“那我明天去摘了赔你吧,我现在送你回家,可以吗?”

“我脚痛,走不了。”女孩指着破了皮的膝盖哭得眼睛都红了。

“那我背你。”费雨桥说着就蹲到小女孩的跟前,“来!”

小女孩没动,似乎在犹豫。

“快上来啊,再晚点天就黑了。”

“哦。”女孩大约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就顺从地爬上了他的背。她很轻,费雨桥第一次背女孩子,心想女孩子怎么会这么轻…她还很香,芬芳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让他感觉是那么的温暖,他不由得想起了去世的妈妈,妈妈的身上也很香,虽然味道不一样,可那淡香是他对妈妈最深情的记忆…

他忽然觉得很幸福,背着那个陌生的小女孩,感觉到了奇异的幸福。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了似的,丝毫不觉她陌生。虽然路上歇息了几回,他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路程太短,很快就到女孩往的巷子口了。女孩下了地,见他满头大汗连忙掏出手绢给他擦汗。她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好像忘了是他把她撞倒在地的。“大哥哥,你明天真的会去给我摘梨花吗?”因为路上费雨桥再次许诺了给她摘梨花,女孩要确认。

费雨桥说:“是的,明天你在这里等我,我把梨花送给你,好不好?”

“好。”女孩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当时天已经黑了,巷口的路灯照在女孩的脸上,让她的紧张脸都在黑暗中焕发着奇异的光彩。她歪着头,伸出小指头,“那我们拉钩吧。”

费雨桥笑了,躬下身子跟她拉了拉钩。

“一言为定,明天放学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嗯,一言为定。”

正说着话,巷子里走出来一大妈,见到小女孩大声惊呼:“四月,你上哪儿去了,你妈妈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女孩这才害怕起来,拔腿就往巷子里跑。

费雨桥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冲着她的背影喊:“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四月!”女孩闻声转过头,大声回答他,“颜四月!”

“四月…”

费雨桥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久久舍不得离去。

可是第二天,费雨桥就要坐飞机走了,中午的时候他就缠着德叔,要去梅苑后山摘梨花。德叔不肯,说怕赶不上飞机。他就拉着德叔的袖子哀求,讲明缘由,说无论如何也要去摘了梨花赔给那女孩,不然他没法安心走。德叔叹了口气,“也罢,做人要讲信用,让你现在就学学做人对你将来也是好的。”

于是德叔派人开了车送他去梅苑后山摘梨花,正是四月间,那山上的梨花雪一样,堆砌在枝头,迎风摇拽。费雨桥刚摘了两枝,突然从林中走出来一个少年,大声喝止他,“喂,你干吗摘这些梨花?”

费雨桥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头天在梅苑门口遇到的漂亮少年。对方也认出了他,皱起眉头,“怎么又是你?”

“我,我…”费雨桥结结巴巴,没有想到遇上这种状况。

“男孩子也喜欢花的吗?女孩子才喜欢花吧…”那少年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突然问,“送给女孩子的?”

费雨桥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啧啧啧…”少年直咋舌,“你还这么小,就知道送女孩子花,长大了可怎么得了,你送给谁啊?”

费雨桥瞪着他,不吭声。

“你不说,我就不准你摘花,这后山可是我们家的。”那少年好像闲得很,斜靠着梨树摆起了谱。他一身白衣,站在梨花条簌簌飞落的树下,竟然有种恍然的梦幻感。费雨桥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跟这位大少爷耗不起,只得老实交代,“她叫颜四月,我昨天把她摘的梨花弄坏了,我答应今天摘了赔她的。”

那少年保持着斜靠的姿势没有动…

“颜四月?”

“嗯。”

那少年哦了声,眼底掠过奇异的光彩,马上变得兴奋起来,“是这样啊,那行,你摘吧。”他指了指身后的梨树,“想摘多少摘多少…”最后,他还帮着费雨桥摘,“你看够不够?”他将一大捧梨花塞到费雨桥手里,“都给你,够不够?”

费雨桥顾不上诧异,捧着梨花就往山下跑。那少年在后面喊:“喂,你连谢谢都不说声啊,臭小子!”

多年后,在旧金山的办公室,费雨桥面对助手搜集的一堆资料,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张青年的照片,眉目清明,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费雨桥指着照片问:“他是谁?”

“哦,他是莫敬池的养子莫云河。”助手回答。

“原来他就是莫云河,长得像演戏的。”费雨桥拿起照片仔细端详,嘴角溢出笑,“这么多年了,他竟然没变多少。”

助手说:“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几年前梅苑遭了场大火,四个死者中就有他。”

那一刻,费雨桥的脸上变幻莫测,看不出是何种神情,他放下照片,仿佛是叹息,只道:“可惜了…”的确可惜了,如果没有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人现在应该安然无恙吧,哪怕过着最平常的生活,但至少他能享受平常人的幸福,这样的幸福其实也是他自己希冀的。

静默片刻,他又拿起一张美丽少女的照片,顿时如闪电劈过脑海,他骇然问:“她是谁?她怎么也是莫家的人?”

“她是莫敬池的私生女,虽然至今没有被莫家承认,但也应该算莫家的人吧,她身上流着的可是莫家人的血。”

费雨桥端详着照片,眼神飘忽,“她,叫什么名字?”

“颜四月。”

费雨桥是多年来,一直记得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拿着一大捧梨花等候在那个巷弄口的情景。当时天色已经很晚,德叔在路边的车里再三催促他,就差没把他搬了上车了。而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慢慢拉长,心里一点点地开始绝望,她会不会来?她会来吗?如果她不来,他还能见到她吗?

“雨桥,快点上车,就快要赶不上飞机了!”德叔从车窗里探出头喊。

费雨桥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正准备放弃等待时,忽然,一个粉色的小身影蹦蹦跳跳地从马路的尽头走过来了。是她!

“哎呀,好漂亮的梨花!”女孩接过费雨桥手中的梨花惊喜地叫起来,她脸蛋红扑扑的,笑得眉眼弯弯,可爱极了,“谢谢你,大哥哥,没想到你真的会在这里等我。今天我补课,放学晚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你,你今年几岁?”费雨桥很唐突地问了句,一颗心怦怦乱跳。女孩脆生生地回答:“我八岁啦,读小学三年级。”

本书下载于,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费雨桥哦了声:“那,那你以后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不知道呀,我妈妈经常搬家的,不过暂时肯定是住在这里。”女孩的脸映在梨花下,粉白粉白的,笑起来的样子那么纯真无邪,“大哥哥,你住哪里呀,你会经常来看我吗?”

“我,我要走了,对不起。”费雨桥心里难过得不行,艰难地朝街边走。女孩露出诧异的表情,“大哥哥你要去哪里,现在就走吗?”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很久以后才能回来。”

“雨桥,快点!”德叔又在喊了。

这时候他知道挨不下去了,眼眶通红,“小妹妹,我要走了,你会记得我吗?你一定要记得我,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好呀好呀,我等你!”女孩跳起来,胸前挂的钥匙串也跟着跳,发出悦耳的金属声。“那再见了,小妹妹,再见了…”费雨桥边说边上车,上了车又探出头,朝女孩挥手,“小妹妹,记住我说的话,再见!”

“大哥哥再见——”女孩也蹦跳着跟他挥手。

车子缓缓启动了,然后加速,赶往机场。费雨桥看着女孩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粉色的点,直到最后消失不见,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流满面…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想起,他还没有告诉她名字。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如何记得他?

“多好看的小姑娘,你很喜欢她是吧?”德叔笑咪咪地搭住费雨桥的肩膀。

费雨桥哽咽着,难过得无以复加。

“好,好…”德叔连说了几个“好”,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女孩的身份,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心里还懂得爱,还有美好的东西,这让我很高兴。本来就应该如此,这个世界再阴暗,人情再冷漠,始终还是有美好的东西存在的,雨桥,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恨,我希望你还是要学会去爱,只有爱,才可以让你觉得温暖,懂吗?”

这些话对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费雨桥来说,无疑太深了,他听不明白,他只知道他很悲伤,非常的悲伤,“德叔,我还能见到她吗?”

德叔呵呵一笑,“那要看你们有没有缘分。”

“那怎么才能知道我跟她有没有缘分?”

“这我就不晓得喽…”

于是费雨桥愈发地悲伤了,未来如此渺茫,他看不到也无法预知。这悲伤很多年后都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哪怕他后来站到了万人景仰的光芒中央,呼风唤雨,杀伐决断,踏平荆棘一路走到今天,坐拥亿万财富,可是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那张纯真的小脸和那年梅苑后山如雪如云堆砌的梨花,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隐痛…

在他的复仇计划里,本没有她,可助手提供的资料里,她竟然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她的身体里流着仇人的血,为什么会这样?

德叔看透他的心思,当时就跟他说,你可以不必把她列在计划内,据我所知那对母女并不被莫家承认,反而跟莫家是对立的,放过她是可以的。可是费雨桥恰恰把那女孩当做了回国后的第一个计划目标,不是因为复仇,而是因为,因为多年的想住让他对她心生执念。没有人知道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正是这份想念如初春的种子在他心底慢慢生长发芽,开出了最芬芳的花朵,这是多么美丽的事情!每每被现实打击得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被心底那朵芬芳的小花儿唤起人性最初的温暖,于是冰冷的血液开始慢慢回温,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投入更多的想念去浇灌那芬芳的记忆。投入得越多越不甘心。他不甘心跟她的渊源只停留在隔空的想念,他要走近她,大声告诉她:“我回来了!”

这真是悲哀至极,自成年后他凭借高智商和不可一世的狠绝,轻易拥有了那么多别人望尘莫及的东西,他那么雄心勃勃,运筹帷幄,无数次濒临绝境又力挽狂澜,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迟疑,让他放不下,仇恨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踩平对手时常常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偏偏就是她,毫无理由地让他变得犹豫,并且不顾一切地想拥有…

2

七年前,费雨桥曾经回过一次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