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勇气,选择死亡的都是英雄,懦弱的人只好忍受痛苦,即使那要跟随她一生。

但她太痛苦了,没有力气开口,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与痛苦抗争已经消耗了她的所有力气,她甚至不想思考。

直到她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然后她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到他,她想,原来他是这样的。

他说他叫方远。

3

闻喜不能移动,她想假装自己一切如常,但绞痛的心脏出卖她。

多年以后,如我再与你相见,我该如何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但方远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脚步,深深看她一眼,而后转身,回去了。

这意外如同一出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大戏,让周围屏息观看的群众齐齐露出嗒然表情。

黑色特警用车迅速离开,余下的交警开始清理路障,闻喜仍旧坐在原地,散去的人群在经过时对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她低下头,想一切正该如此。

方远未曾亏欠她任何事,一切自她而始,由她而终,归根结底,是她令他为难。

十二年了,或许他根本不能再认出她,她有时在镜中看到自己,也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

她犹记得自己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狼狈,困窘,绝望,无处可去,但奇怪的是,那也是她最美丽的时候,那时不觉得,后来如何揽镜自照,都胜景不再得。

远处一个小交警小跑过来,挡住刚刚站起的闻喜。

她抬头,那年轻人用立正姿势对她说:“你好,我接到指示,送你回家。”

闻喜只看着他。

小交警被她看得居然结巴起来,重复道:“我,我接到上级单位领导指示……”

她连“谁”都没有问,只道:“他说什么?”

小交警迟疑了一下:“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让我们派人送你回家……”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突然泪如倾。

方远在车上沉默,郑回觉得车厢里气压低至海平面以下五百米。他没话找话:“今天钱唐那一狙太给力了。”

方远平视前方。

郑回咳嗽一声,再开口简直在赔笑:“一小时解决,还是活捉,可算是创纪录了。”

仍旧没有回答。

郑回叹口气:“队长,别想了,这都多少年了,我刚才远看着,多半也不是她,就是长得像。”

这次方远终于把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那张冷硬脸上分明有一双伤痛的眼睛。

郑回倒吸一口气,突然愤怒,如果不是在开车,他真想用双手大力摇晃身边人的脑袋。

“你想怎么样?你他妈还想怎么样?是她不要你!都十二年了,你也够了吧!你忘了我可没忘,你救她,可她差一点毁掉你!”

方远想叫他闭嘴,但他突然无力开口,他用两根手指捏住眉心,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郑回的声音低下来,他担心得连队长两字都忘记叫。

“方远?”

方远放下手,一刹那的软弱已经过去了,他开口:“你说得对,那应该不是她,她们只是长得像。”

郑回在心里“呃”了一声,暴躁了:“操,那你还派人送她回家?”

方远沉下脸:“为人民服务。”

“……”

闻喜擦干脸,拒绝上车,她说:“我没事,你们领导认错人了。”

小交警嘴角一歪,认错人?认错人你哭什么?

但是闻喜转身要走,他急了,一伸手对她敬了个礼。

闻喜摇头,她无法想象再接受方远任何一点的帮助。

受人点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如果所受的恩惠太大,以命相抵都不足够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只好走开。

从此永不相见。

闻喜想,这就是了,久负大恩反成仇。

那年是方远为她结了医药费,把她带离医院,买车票让她回家。没有他,她已经烂死在某个地方。

方远做了三年刑警,见过太多可怜人。可憎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就算杀人犯也有他的不得已。他不过靠工资生活,如果每个人都帮,早就破产几百次。

汪大川教他,不要同情案子中的任何人,无论是罪犯还是被害者。

但闻喜所提供的电话全都无法接通。

闻喜已经知道讨债可以到何等穷凶极恶的程度,经过那七天,她对父母已经不抱期望。

她说:“不用人接,我可以自己回去。”

医生抱着手说:“没有结账怎么能让她离开?”

方远头疼。

这女孩是个意外,她与他们所调查的案件无关,如果算作另一起案件的被害人,那嫌犯已经死了。

但她身无分文,连一样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人来接她,她就得进收容所。

当然那不会比他看到她第一眼时更悲惨,但也绝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到车站的时候,闻喜说:“请给我联系方式,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

方远想起自己付账的时候,医生一脸古怪地看着他,还提醒:“你替她垫钱?小心被骗。”

他说:“算了。”想一想又写了个队里的电话给她,“平安到家,报个信。”

方远还是迟到了,没赶上与大部队一起上车,幸好郑回在等他,郑回坐在小车里,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赶不回来,头儿说,功臣可以破例,特地留下这辆车。”

郑回把车开得飞快,但是到省城仍旧是晚了。

方远赶到汪家,汪家住老式公房,方远在这里一直住到考进大学。

他一进楼梯道,就有人“哇”一声扑到他身上,他闭着眼都知道是汪海潮,顺势背着她转了两圈。

她笑起来,叫:“这么晚!我们等你半天。”

他说:“对不起,有事耽搁了。”

她趴在他背上:“罚你背我上去。”

汪家在四楼,方远在门口把海潮放下,她顽皮地把头搁在他胸口:“听听,有没有到两百?”

方远只笑不语。

门打开,汪大川在里头说:“别听了,跑四楼就心跳两百?这体能怎么过关?”说完一巴掌拍在方远肩膀上,笑问,“是不是?”

汪母正摆碗筷,方远被海潮拉进去,屋里其乐融融,他在桌边坐下,想:“如果她没有骗他,这个时候,应该也到家了吧。”

4

闻喜站在自己家门口,门上贴着银行的封条,她呆立了许久。

邻居开门看到她,试探着开口:“小喜?是小喜吧?”

她转过身,看到人家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

闻喜知道自己模样吓人,她在客运车站都不敢看玻璃门上的自己。

邻居阿姨转身进去,然后又出来,伸长手塞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

“你妈走的时候说看到你回来让我交给你。”

闻喜打开看,是舅舅家的地址。

闻喜还想开口,邻居已经关上门,像在躲瘟疫。

闻喜记得从前两家时常烧了时鲜菜就互送尝鲜,她端着盘子去敲门,阿姨笑脸相迎,还要抓一把糖塞在她口袋里。

比穷困更可怕的是突然穷困,你会看到另一个世界。

舅舅家在城的另一面,小巷子,窄得要侧身过,两边木框的窗子蒙着铁丝网,可以看到里头人的一举一动。

闻喜敲门,开门的是舅妈,看到她先垮下一张脸。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舅舅被叫出来,大声叹气。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我们饭都吃过了。”

闻喜低头,两只手攥在一起:“我不饿,妈妈在吗?”

其实她已经七八个小时没吃过一点东西,饥饿的感觉是可怕的,舌根下面会不停泛出带着酸味的水,吞咽于事无补,一点食物的气味都会令她发抖。

舅舅坐在木桌前说话:“她没来过,就打了个电话,说你如果来了就先在这儿住下。”

舅妈在旁边冷冷道:“说住就住,家里哪有地方?小恒回来还搭着铺睡呢。”

舅舅提高声音:“你少说话。”

舅妈转身进屋去了,“砰”一下拍了门。

闻喜站在桌前,整张脸都是木的,好像那门是拍在她脸上的。

舅舅咳嗽一声:“小喜,你爸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妈是去找他了,走之前就来了个电话,学校那儿她说替你请过假了,你就先在我这儿挤两天,等他们回来再说。”

闻喜低着头:“能不能联系到他们?”

舅舅摇头。

再过几秒,她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那乐乐呢?”

舅舅愣了愣,好像奇怪她居然还有余力管别人,过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清楚,总是有地方去的。”

闻喜听到黄行的声音:“但你父母把她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你看,他们牺牲你。”

她更深地低下头去,像是要把自己折起来。

晚上闻喜睡在搭起的单人床上。

表弟小恒已经十六岁,与闻乐一样大,一米八多的个子,两百斤重,偏还不爱运动,整天待在网吧里打游戏,叫都叫不回来。闻乐初中毕业保送进了上海的重点高中,小恒一直在老家,勉强考了个技校,学校远,还是住读的。

闻喜父母两家人体型都大,闻乐也高挑,只有她长得小,又瘦得可怜,单人床的弹簧早已经被小恒睡得嘎吱作响,她躺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听到房间里舅舅舅妈争执的声音,舅妈的声音很尖锐,最后舅舅暴躁了,不知摔了什么东西,这才安静下来。

闻喜不说话,她还是饿,但是饿得太久反而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她这些天尝到太多个第一次,寄人篱下已经不算什么,虽然舅舅一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但他好歹收留她。邻居给了她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这里的地址,父母已经自顾不暇,这张纸条也算是一种安排,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她不想流落街头,就只能接受。

她把口袋里的两张纸条叠在一起,一张纸条上是妈妈的字迹,妈妈没读过多少书,跟着爸爸过了半辈子舒服日子,什么事都不操心,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张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串电话号码,那是方远留给她的。

他说平安到家,报个信。

但是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闻乐。

闻喜闭上眼,把那两张纸条贴在胸口上。

她想,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安到家呢?

5

闻喜在舅舅家住下去了,并且过了年。

因为放假,学校也是不能回去的了,虽然她想。

偶尔晚上她梦到自己立在校门口,身上穿着那件套头运动衣,醒来浑身冷汗涔涔,去擦脸时看到镜子里自己面孔青白。

闻喜要自己把一切都忘记,没有人问她那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遗忘才是最好的良药,而它必须用沉默做药引。

她出去打工,到小餐厅端盘子,去超市帮忙理货,十九岁可以做许多事情了,过年的时候到处都需要人。晚上回到舅舅家,奇怪的是他们都不问她去哪里了,也不问她出去做了些什么。

直到她把第一份工资交给舅妈,舅妈接过来,抬一抬眼皮:“这么点,吃饭都不够,你爸妈也不管。”

闻喜低着头说:“等开学了,我就住回学校去。”

舅妈冷哼:“不要到时候再来跟我们要学费就好。”

晚上舅舅终于来问:“你出去打工?”

闻喜坐在他面前,两只手夹在膝盖里,她在这屋子里总是觉得冷,又不敢说。她试过想要舅妈借她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开了口一直站在那里等,自己也知道羞耻,但实在太冷了,只好站着等,等了也没有回答,太可悲了,又后悔,从此再也不开口。

但这次她挣扎许久,说:“舅舅,如果能联系上爸爸妈妈,能不能告诉他们,黄行死了。”

“谁?”舅舅一脸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