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姐姐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

闻乐在方远面前没有撒谎的勇气,她低声:“不知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她从来不说起,她说她不记得了。”

他听她轻轻说出“不记得了”这几个字,突然间胸口憋闷,而这憋闷又令他无法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在这口不能言的煎熬中只觉痛苦,就连眉心都感到刺痛,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闻乐愣住了,方远一直是面无表情的,她本以为就算他认识闻喜,也不过泛泛之交,或者他们根本就只在饭桌上见过几面而已,但他突然紧锁眉头,那眼里分明是痛苦。

她脱口道:“方队长,你们在哪里认识的?我想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方远移开目光,他们在哪里认识?那真是最不堪的回忆。所以她选择不记得了,但他却没有。

十几年前方远第二次遇见闻喜,是在N市的拘留所里。

他是去提取犯人口供取证的,走过走廊时看到她,坐在一群衣衫不整的夜店女当中,脸上瘦得只看到颧骨。

方远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早该料到是这个结果。

他见过那么多自暴自弃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出来出卖身体,到处辗转,后来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也有人想要帮她们,但总不见成功的例子。

他还以为她是不一样的,他信过她,认为她会回家。

但她没有。

闻喜坐在角落里,一脸空洞,脸对着墙壁。她没有看到他,方远原本已经决定不管了,但在离开前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看守所的警员认识他,听他问起立刻翻开记录给他看。

“都是昨晚上扫黄送进来的,这些,还有那些,有些是老面孔。她啊?她是新人,头回看见。对了,她说自己是被骗的,又拿不出身份证明,再问她又不做声了。可送进来的谁不说自己是被骗的啊?你说是不是?当场抓住的还说自己是喝多了被拉进来的呢。”

方远想,知道这些就够了,他该走了。

可他听到自己说:“我见过她,让我跟她谈谈。”

第五章 川唐街

她的爱情像一幕独舞,她踮着脚尖在空荡的舞台上旋转再旋转,等待那个永不会出现的舞伴,但当那舞伴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已经鲜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1

板凳冷硬,闻喜坐得久了,觉得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互相摩擦,疼痛不堪。

她现在是真的瘦了,自己看着都可怜,手伸出去只看到皮包着骨头,还有十根手指,握在一起都能戳痛自己的手掌心。

身上的疼痛提醒她动一动,她就动了一下,然后听到旁边人的声音。

“过去点,冰块似的,别碰着我。”

闻喜转头,看到身边人带着残妆的脸,她不知道她们的年龄,也只在清晨看到过她们卸了妆的样子,其实应该都是很年轻的,但卸了妆以后皮肤里已经有了黄气,还有些是灰色的,像是脏的粉,可又不是,因为已经洗过了。那些黄和灰是渗进皮肤里的颜色,再也洗不掉了。

闻喜已经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不敢,她怕自己也已经变成那样,她们就是她的镜子。

拘留所里确实是冷,她们是在昨夜被送进来的,因为人多,连地方都不够安排,所有人只好在最外大间里油漆斑驳的冷板凳上坐了一夜。

闻喜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拘留所也不是最坏的地方了,至少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可以后呢?她茫然地想着,眼神空洞,她还有以后吗?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冷笑一声别过头去,对旁边那个说:“看看,就她清高,眼里没人呢,一句话都不搭。”

旁边女人也是一脸残妆,因为犯了烟瘾,一直在抖腿,鼻子都揉红了,听到这里“哈”了一声:“你想听她说什么?又说自己被骗进来的?跟她说姐姐们也都是被骗的呢,要不就是被男人骗的,要不就是被社会骗的。”

闻喜不出声。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又看她一眼,再回头道:“你说她到底是干什么的?看上去还是个学生呢。”

“谁知道?跟男人跑出来的吧?后来给人甩了,没脸回去。”

“她这样的也有男人要?”

对话就到这里,因为有人走过来,用力敲了两下铁栅。

“安静!”

里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除了闻喜。

铁栅外站着两个人,小警员指着闻喜问方远:“是她吗?”

方远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是她。”

闻喜猛地抬头。

方远说:“开门吧,让她出来。”

小警员开了门,指她:“出来。”

闻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道铁门的,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在梦里重遇过他许多次了,每一次她都连靠近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欠他的,因为无力偿还,就变得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令她永不敢靠近。

方远微微低头:“你跟我来。”

闻喜茫然地看着她。

他有些无奈,只好握住她的手臂,然后心里一酸。

她真是瘦得可怕。

他说:“跟我来。”

闻喜背后一片哗然,那小警员不得不在关门的时候又叫了两声“安静!”但她都听不到了。

方远把她带进一间单独的候问室,他关门,示意她坐下。

她在椅子上坐了,他看着她,有两分钟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方远是不知从何问起,闻喜则是无话可说。

然后门被敲响了,小警员拿着个饭盒进来,对方远说:“先吃饭吧,都中午了。”

方远接过来:“谢谢,我等会儿吃。”

小警员关门走了,方远回头,看到闻喜的目光。

她看着那个饭盒。

方远坐下来,默默把饭盒推到她面前。

闻喜抬头,在局促中涨红了脸。

她现在已经很熟悉挨饿的滋味了,有时候也会在食物面前不顾一切,可在面对方远时她有本能的羞愧。

“吃吧,我还不饿,你要回去和其他人一起吃也可以,不过我只有半小时时间。”

闻喜低头,她记得上一次他也说,我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方远打开饭盒,把筷子递给她。

盒饭是热的,盖子打开一股肉味冒出来,里头内容很简单,两荤一素,排骨青菜,肉丝炒蛋,还有一个卤蛋,闻喜再也坚持不下去,拿起筷子就吃了。

第一口下去,眼泪就出来了。

她一点都不想哭,可在热的食物和他面前,就是忍不住。

2

方远低着头,在看那份记录表格。

闻喜偷偷擦掉眼泪,她对自己说,一定不能再哭了,尤其是在方远面前。哭泣毫无用处,而且多么令人厌恶,谁都不喜欢眼泪。

方远一直等到闻喜把面前的饭盒都吃完才开始问话。

他也知道她哭了,又自己擦掉了眼泪,但他宁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该与工作中所遇到的任何人有太多的情绪交流,他已经被她影响过一次。

他将那份表格仔细看了一遍,让他失望的是,那上面大部分是空白的,比他上次所得到的信息还要少。

到他抬头的时候,饭盒已经很干净了,但她仍低着头,小心地用筷子在拨最后几粒米饭,试图用一种不太难看的姿势将它们放到嘴里。

但那挽救不了她的落魄,她就像是一只饿了太久的小动物,吃了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所以对任何食物都不敢错过。

人在最好和最差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动物性来,掩饰都掩饰不住。

他又觉得心酸了,那种轻微的难过,绝对不是致命的,但持续而长久地刺激他的身体内部。

他可怜她,但又觉得她太轻贱自己。他可以对一个失足落水的人伸出援手,但一次又一次?不,他们每一个都是越陷越深的,直到其他人再也伸手不可及。

真可悲,他宁愿自己再也没有遇见她,这样至少会有一点自欺欺人的期望,期望她能够脱离他所见到的生活,能够回家。

方远翻动记录簿的页面,斟酌着如何开口,闻喜终于放下筷子,饭盒里连一粒米饭都没有了,她再也没有理由不抬头。

她知道半小时是很快的,三十分钟,一千八百个嘀嗒声,但她贪恋这一刻的时光,她和他对坐在一起,屋子很小,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她渴望那个心跳声,如同渴望永不再受伤害的屏障,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它并不属于她,无论她多么想要。

两人对视,他听到自己说:“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本来打算按部就班公式化地将表格上的问题再重复一遍的,但看到她眼睛的一刹那,这句话脱口而出。

为什么?

闻喜再次低头,她感觉自己仍在舅舅家那个简陋小过道厅里,奇怪的是那里永远是冷的,无论怎么裹紧自己都没有用。她又听到小巷里的哭声,比无家可归更可怕的是你想要回去的地方原来不是你的家,施舍的爱必须有金钱做基础,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有时候天堂和地狱之间只差了一张人民币的距离。

方远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所有年少时出走的人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有些愿意说出来,有些永远沉默,他没法强迫她。

他也不能再看着她,这女孩子让他难过。

他掩饰地低下头继续翻表格:“小喜不是全名,你的姓呢?”

她泛白的手指抠在桌面的边缘,头低得不能再低,过长的刘海落下来,遮住她的额头。

他想一想,然后暗自叹了口气,提示她:“你的真实年龄是几岁?不满十八岁还是未成年,可以申请未成年人救助。”

她没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方远没辙了,失望之余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握紧手里的笔,声音沉了下来。

“你忘了上次的教训了?你没有找到父母?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找?”

她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刀,嘴唇上因为热的食物所出现的一点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抬起头,有两秒钟是与他对视的,那双红色的眼睛里仿佛要流出血来,可她随即更深地低下头去,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黑色的睫毛在颤抖。

方远再也问不下去了,她让他充满了罪恶感,但该死的,他为什么会有罪恶感?他救过她,然后像个白痴一样为她垫付了医药费与车票钱,结果却是在另一个城市的拘留所里再次与她见面。他做错了什么?难道他应该牵着她的手千里寻亲将她送到她父母手上?他又不是在演苦儿流浪记。再说她的生存能力也太弱了,怎么都能走到绝路上,如果是他——方远想不下去了,他没有流落街头过,他没资格这么想。

方远要自己硬下心来,这已经超过了他可以伸出援手的范围。

他站起来:“你这样,我帮不了你。”

闻喜没有抬头,她说:“谢谢你。”

方远推门就走。

她说:“谢谢你。”这句话比“你滚”更有杀伤力,他简直是逃走的。

小警员问:“有结果吗?”

方远没有回答,只问:“是哪个派出所把她们送过来的?”

小警员答:“城东,那片是老城区,乱了去了,这个月不是上头有任务要严打吗?连冲两回了。”

“她是从哪个店出来的?”

方远是刑警大队过来的,小警员倒也不打马虎眼,直接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这次行动是城东派出所组织的,这是他们负责人方大祥的电话,他说你有事找他,他会派人配合的。”

方远接过那张纸条看了一眼,点头说:“好。”

3

方大祥坐在所长办公室里,抓着头上没剩下几根的头发,对手下最得力的警员李栋抱怨。

“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啊?这回的扫黄打非报告都交了,他还要再去看看,看什么?这不是存心要我难看吗?”

李栋是个年轻小伙子,剃一个寸头,圆脸圆眼睛,看上去特别精神,见方大祥一边说一边夹着烟在桌上摸来摸去,就从裤兜里摸出个一次性打火机来给他把烟点上了,开口说:

“没事,我看他那样大概是个新来的,就想摸摸情况,我陪他跑一趟呗,该打招呼的我先打一个,影响不了我们这片儿的警民关系。”

“真是个新来的我就懒得应付了,你不知道,方远是汪副局的准女婿,他这么突然地说要来看看情况,你说是不是上头对我有意见?”方大祥干了几十年基层工作,现在快六十了,一心想在城东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太太平平混到退休,遇上不明来意的方远,心里一阵阵七上八下,烦恼之下没剩下几根的头发都要抓没了。

李栋“哦”了一声,一听还是个有裙带关系的,心里就更是不耐烦了,直接把打火机往所长桌上一放:“不会吧?那他来了我先小心伺候着,有事及时汇报。”

方远来得很快,半个小时就到了,李栋得到消息迎出去,人家已经站在派出所等候区里了,身边几个都是来调解邻里纠纷的老头老太,无比的鹤立鸡群。

李栋脸上堆笑,肚子里直接又给他下了个台阶。想原来是这小模样,怪不得人家能混上副局长的准女婿呢,靠脸吃饭的就是有前途。

川唐街在城东老城区的角落里,两边全是游戏房桌球屋和灯光暧昧的按摩店洗脚店,最近几年又新开了几家夜总会,白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连狗都只躺着晒太阳不溜达,到夜里就热闹了,灯红酒绿到处是热闹。

李栋与方远是下午到的,正是川唐街最懒洋洋的时候,整条街都像是在睡觉,家家店关着门,李栋带着他走了半条街,然后说:“就是这儿,之前我们所长指挥扫黄打非组冲了两次,都是半夜里,一星期关了好几家店,其余的都开了罚单,现在这儿干净多了,要说我们所长吧……”

李栋滔滔不绝刚开了个头,一直安静的方远开口了:“蓝天夜总会在哪儿?”

李栋停下,多看了方远一眼,心想:怎么?你还是做好功课来的?手抬起来往前一指:“那儿呢,才开半年,送到拘留所的基本上都是他们的人,现在正停业整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