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振东沉重地呼吸着,他觉得那些酒精都变成了火,炙烤他的全身,让他看出去的一切都变成红色。他觉得出奇愤怒,悲痛,难受,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能如愿,他成了一只已经用尽一切逃脱办法的困兽,却仍旧被牢牢束缚着,他没法走到闻喜身边去,她让他觉得如果她不愿自己走过来,他就再也走不过去了。

闻喜吸气,她不能逃跑,那是袁振东,她没有理由逃跑,他们是夫妻,如果他觉得痛苦,她必须得与他一起面对。

她放开扶手走向他,在离他两步以外的地方就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不大,又薄又软,手指冰凉。

那是一双他揣在掌心里十年的手,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心软。

只这么一下,袁振东就哽咽了。

“小喜……”

他反握住她,艰难地叫了这么一声,差一点就要蹲下去抱住自己的头。

闻喜长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简直刚在地狱门前转了一圈。

她摸他的脸,就像在摸一只大狗。

“我知道你难受,不洗澡没关系,先上床好吗?”

“可是你不理我。”他被她牵着走,一路还要无比委屈地指控她,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完全没有了。

闻喜耐心地:“不是的,我没有不理你。”

他又不肯走了:“你有!”

她好笑又心酸地:“好吧,我有,可是以后不会了。”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下去:“不,你不会原谅我了。”

他从后面抱住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他比她高许多,这样的动作让他可以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背上突然的濡湿。

闻喜回过身去,抱住他的头。

只有没有罪行的人才有对别人扔石子的权利,她没有资格原谅或者不原谅任何人。

袁振东至此安静了下来,闻喜拉他进卧室,让他在床边坐下,开始给他脱衣服脱鞋,等他躺好了,又去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擦身体。他一动不动地任她做一切,然后在她拿开毛巾的时候突然坐起来,用力吻她。

毛巾落到地上,也没有什么声音,闻喜被动地接受着丈夫略带些蛮横的亲吻,舌头的力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带着醉意,揉捏她身体的力道也是过重的,她已经是筋疲力尽了,而且也不想反抗。

他那么伤心,她也有罪恶感。

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那毫无抵抗的,柔软而温暖清香的身体简直是最好的催情剂,袁振东喘息着进入闻喜的身体,醉意令他的身体敏感,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至极的呻吟。他曾经那样迷恋她的身体,柔韧,修长,完美的芭蕾舞者,可以轻而易举地弯折成任何不可思议的角度。曾经他只要看着她就会胀痛到无法自制的地步。而闻喜永远是安静的,就算在最激烈的性爱当中,她紧闭双眼抿紧嘴唇承受一切的样子带着一种禁欲般的性感,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

他在螺旋般上升的快感中加快速度,飞快地冲刺、爆发,然后在最终的抽搐中倒在她身上,汗湿的额头紧紧贴在她的脖颈间,辗转着,压抑而颤抖地呻吟。

几分钟后,他在高潮后的空白与虚脱中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小喜,原谅我,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抱住他的头,轻声回答:“好。”然后转过头,在被角上轻轻擦掉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闻乐坐在咖啡店外等闻喜,阳光太刺眼,她移动位置,让自己可以完全躲进遮阳伞的阴影里。

香槟色大车在街边停下,闻喜推门下来,然后与驾驶座上的袁振东告别,但袁振东也下了车,不顾街边保安的要求,又与妻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朝闻乐的方向挥了挥手。

闻乐等闻喜坐下,才把手里的咖啡放下来。

“姐夫没工作做?这么空,是要改行当司机了吗?”

闻喜点了杯咖啡,回答:“他要去开会,顺路。”

闻乐点点手表:“下午两点啊。”

“我们一起吃的午饭。”

闻乐捧住脸:“如胶似漆啊,我只在姐夫追求你的时候见过他这么殷勤。”

闻喜笑笑:“不好吗?”

“你高兴就好。”闻乐现在已经不帮袁振东说话,一切以自家人为前提。

闻喜看她:“你呢?下午两点,不上班?”

闻乐咳一声:“我来看场地的,楼上,两千平方米,老板交给我了。”

“忙里偷闲?”

闻乐又咳了一声:“姐姐,我有事要问你。”

闻喜撑住头看她。

“关于方远……”

闻喜慢慢问:“方远怎么了?”

“昨晚我不是说,我遇到他了。”

闻喜点头。

闻乐有些心虚地从包里拿出照片递上去:“我给他看了这个。”

闻喜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然后把它背面朝上放在桌上。

“乐乐。”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妹妹。

闻乐被姐姐这样看着,心里突然一跳,顿时紧张了起来。

4

她也不等闻喜说话,自己举起手认错。

“我偷偷藏的,对不起。”

闻喜并不追究照片,只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闻乐说实话,虽然尽量简短,但也花了五分钟才说清来龙去脉,说到自己在特警队门口等着见方远一面,情不自禁低了头。

闻喜缓慢呼吸:“你在警队门口等了一个星期?”

闻乐再不隐瞒:“我也知道不应该,可我一直都想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闻喜的脸突然失去血色。

闻乐惊慌失措:“对不起姐,我知道你不想提起,可我一直都记得,我,我一直都会想起……我不想你白白受苦。可他不肯回答我的问题,他说除非你亲自去见他。”

“方远……”

即使只是念出这个名字都让闻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让她想用力按住它。

闻乐微张着嘴等待她的下文,闻喜停顿得太久,她就按捺不住了。

“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她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闻喜看到妹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他当然是我的朋友。”

闻乐长出一口气,顿时放松下来:“我就知道。”

闻喜看着她的情绪起落,突然有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乐乐,你在想什么?”

闻乐涨红脸:“你没看到他的样子,简直恐怖,如果他不是你的朋友,我怕……”

方远,恐怖?

闻喜无言以对。

方远留给她最多的是一个温柔回顾的侧脸,他总是在等她跟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回头,但他们像两条交叉线,短暂的交会之后,终于渐行渐远。

她以为他会恨她的,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怨恨她。她在漫长的时间里曾经反反复复地想象过他没有她在以后的生活,它们无一例外地有着最美好的场景。她比谁都希望他幸福、快乐,有一个美丽贤良的妻子,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要比她幸福,这样她才能觉得好过一点,才会觉得自己也有资格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多年以后,当他们再度重逢,她看到一张冰冷而沉默的脸。

但他仍在离开后派人送她回家,只是因为他觉得她看上去不太好。他仍旧是那个将所有人作为自己责任的男人,她还记得一周前那个遥远而沉默的对视,现在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知道那道目光的含义。他在与她道别。

闻喜低下头,当年那种空荡可怕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告而别,太伤人了,他们之间,只有她做过这么残忍的事情。

所以她受到怎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

“姐?”闻乐担心地看着她。

闻喜反问她:“你觉得方远恐怖?”

闻乐露出复杂的表情。

“也不是所有时候……”

闻喜看着妹妹:“是吗?”

闻乐不说话了。

闻喜有不好的预感,她轻声说:“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闻乐眨眼,突然间红了眼眶:“可我一直不甘心。”

闻喜向前倾身,握住妹妹的手:“相信我,有些事情,忘记是最好的结果。”

闻乐反握她:“难道你没想过要把那些人绳之于法?”

闻喜听到冰冷的笑声,她怀疑那是自己的声音,但幸好那只是一个幻觉。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找不到真相,而是你找到了,却发现真正伤害你的,原来正是你苦苦追寻的东西。

闻乐再次沉默,她想到方远所说的话,他说:“如果你想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最好由她自己告诉你。”还有,“无论你姐姐是否真的忘记,如果她不想再提,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她刚才就像是看到了他与自己的姐姐,隔着不同的空间遥相致意。

闻乐也有不好的预感,但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她听到自己说:“好的,我不再问了,可是姐姐,帮我。”

“什么?”

闻乐捂住脸,她觉得羞愧,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对她毫无感觉的男人,他甚至还目睹了她与前男友火爆的分手场面。

闻喜听到妹妹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来,又轻又快,就像溪水从阳光下的石滩上弹跳而过,带一点羞意,但更多的是渴望。

她说:“姐姐,我对方远有感觉,你们是故交,只有你能帮我。”

5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五阴炽盛,求不得。

闻喜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求之不得,求不得,辗转反侧,思之欲狂。那样的痛苦让她觉得自己在十九岁的时候已经走完一生。

闻喜胖不起来,太过思虑的人会耗尽自己,无论补充多少营养。

当年就是这样,小武愁眉苦脸,托着下巴研究她:“小喜,为什么喂不胖你,吃不惯吗?”

闻喜微笑,不,不是吃不惯,是方远。

她不敢接近他。但她渴望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渴望他身上的气味,甚至渴望能够用双手去触碰他油烟气里专注的侧脸,那渴望令她双手发抖。她不敢表露出来,那是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妄想,而所有的妄想都是丑恶的,她都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微笑在碎裂,那本就是一个不太牢固的面具,里面裂纹处处,很快就要全盘碎开。

方远再来的时候,就有点担心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怎么这样瘦?”然后敲着小武的脑袋问他是不是没给她吃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方远越来越多地到店里就卷起袖子下厨,每次都烧很多菜,大家就会闻风而至。海潮买了新的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冲出来每个人都抢,闻喜没挑,方远就递一张给她,她接过来,找一个信封收起来,放在抽屉最里面。照片上定格了她的微笑,她不想多看。

周末的时候海潮一定要去爬山,小武也去,说好了把店交给那对下岗老夫妻。

闻喜说:“我不去了,留下来帮忙。”

小武把她挂上脖子的围兜又扯下来:“去啦,山上风景可好了,还有座庙。”

闻喜接口:“庙里有个老和尚吗?”

小武被她说得笑了:“对,一群一群的老和尚。”

其实小武这样想去,是因为那庙里求来的祈福牌最有名,据说能保无病无灾。

“我去年就去过了,真的灵验,相信我。”小武一脸认真。

“你求过了?”

小武点头:“一次只能一块,多了就不灵了。”他说完跑进屋里拿了一块红色的木牌子出来给闻喜看。

闻喜接过来,挺简单的一块木牌,刻着几句佛偈,翻过来还有“蔡爱华”三个字。

闻喜还没问,小武就把牌子拿回去了,摸着那三个字说:“我给我妈求的,去年我听说她病了,就上山给她求了一个,后来托我朋友打听过了,说我妈已经好了,挺灵的吧。”

闻喜见他摸着那块小木牌,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而渴望的,嘴里却还要保持一种平常的语气。

闻喜想,如果小武的父母站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心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