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乐愣一下,抬起头:“这么早?可你还一口没吃呢。”

方远也抬起头来看她,闻喜挣扎着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学校里有午餐,我跟程兰约好一起的,她还在等我。”

方远站起来:“我送你。”

闻喜立刻拒绝:“我有车,自己开过去就行。如果不麻烦的话,一会儿你可以送一下乐乐。”

方远没有再动,闻喜也没有再回头,但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背后的目光,它们从她后背射入,然后穿透她的胸膛,在她原本已经空落落的心上带入一阵冷风。

但她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把这颗为他跳动的心脏埋葬起来了,她也在这么多年的平静甚至可称得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里,不止一次地重复埋葬过它。所以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它再冲动地为他跳跃起来了,就算他就站在她的身后。

这里唯一该消失的人就是她。她又有什么资格再回头,看他与一个简单的、美丽的,真心希望他能够多看自己一眼的女孩子站在一起,而那个女孩还是她最亲爱的妹妹。她只是一个放弃过他的,然后选择了与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忘恩负义的女人,如此而已。

第十章 不被接受的爱情

他和她之前,隔了那道沾着血的鸿沟,当年自是如同末日,直到今天也无法提起。

时间无声无息地碾过任何人,再深的爱情都只能用来怀念。

1

闻乐坐下来,但方远没有。

他的手机响,他对她做了手势,走出去听电话。

她隔着玻璃看他,他侧身对着街道,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他扣在手机背面的修长手指,在她眼里,就连那长长的手指都有一种异样的性感。

老板娘亲自端着茶壶走过来,揶揄她:“无法自拔了?”

闻乐晕生双颊,半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情动。

窗外的方远收起电话,转身回来,到了桌边也不坐下,只开口:

“是队里来的电话,我得走了。”

“这么紧急?我刚点了菜。”

方远看了看她仍捧在手里的菜单,到底不好掉头就走,只好说:“下次吧。”

方远上车,他知道闻乐失望,但他实在不想留下来与她单独吃完那一桌子菜。他也没有骗她,电话确实是队里打来的,只是并没有那么紧急,足够他有时间再去一次活动中心。

闻喜说有话要对他说,他必须要听到它们。

活动中心的那个女老师已经认识他了,看到他就问:

“来找闻喜?”

方远点头,程兰对这个英俊的男人充满了好奇心,热心告之:“她在舞蹈房,你可以自己进去找她。”

方远走了一步,又停下:“你是程兰?”

程兰惊喜:“你知道我?小喜说的吗?”

他只一点头,就走了。

他记得闻喜说约了程兰一起午饭,但以现在这个时间来看,她一定是撒了谎。

为什么她说了有话要对他说,又突然离开呢?方远思忖,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就一定是闻乐的关系。

可是有什么话是闻乐不能听到的?

程兰所指的舞蹈房就在走廊尽头,门上有窗,方远走过去,就看到里面的闻喜。

她独自在舞蹈房里跳舞,黑衣黑裙,他从小在公安大院里长大,一辈子跟罪犯打交道,偶尔进剧院也是为了查案,后台进后台出,从来都没正面欣赏过这种高雅艺术。

但他看一眼就明白,她在跳一曲哀歌。

她甚至连音乐都不需要,从足尖上流露出的无声悲恸比什么都令人动容。

他站在那里,隔着玻璃凝视她,阳光透过长窗照在她身上,整墙整墙的镜面里有无数个闻喜。

那隔阂在他们之间的,十几年的漫长时光仿佛消失了,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只要这支舞不停,他们就可以借着它,一同回到过去,一同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但闻喜从背后感觉到他的注视那样,突然停止一切动作回过头来。

他与她隔着玻璃对视,然后看着她向自己走来,推开门,抬起头。

“方远。”

闻喜推门,与方远面对面。

过去她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她曾经那样迷恋这个男人,只要看到他,就能让她感到幸福。

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时间无声无息地碾过任何人,再深的爱情都只能用来怀念。

对他们来说,用悼念这个词或许更好一些。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甚至还来不及正式开始就不幸夭折的爱情,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祝福,还死得血肉横飞,死状其惨,最后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没有。

“你来了,乐乐呢?”

他实话实说:“应该还在餐厅,我先走了,不是很清楚。”

闻喜低下头。

方远再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闻喜表情严肃下来,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所听到的。

“我们去外面说。”

闻喜简单叙述,方远仔细听着,然后就在她面前打了个电话。

闻喜听到他问孙小晨还在局里吗?那头答了一句,他又说:“留下她不要放走。”然后就挂了电话。

“你应该当时就告诉我。”

“我不想乐乐再为这件事烦心。”

他看着她,原来这才是她要避开闻乐的原因。

“你很关心她。”

闻喜眼里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半晌才道:“乐乐还是个孩子,请你多包涵。”

方远愣住。

而她看着他,呼吸困难,心痛如绞。

有些话就连想起都觉得痛,更何况是说出来。

但她不能不说。

她已经拖累过太多人,尤其是他,一段已经逝去的感情是不值得留恋的,他应该在十多年前就彻底忘记她,摆脱过去,轻装上阵,他应该如她所愿过得那样,有最好的感情,生活,至少比现在孤身一人更好。

“除了这件事,我还有几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

“那时候……是我对不起你。”

“……”

“没有人逼我走,是我害怕了,不敢面对。”

“……”

“我怕再看到你,也怕你恨我。”

他听到这里,突然张口欲言,但她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一切噩运都是我带来的。

“我骗了你,我爸妈其实一直在找我,我后来回了家,遇到另一个男人,恋爱,还跟他结了婚。”

她低下头,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过了十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你看,我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他想说话,第一次居然没发出声音,他再努力了一次,终于听到自己说:

“我看到了。”

她又开口,声音既轻且缓:“过去的事情,我已经……”

方远打断她:“你放心,我也已经忘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要回局里去了,你提供的关于孙小晨的情况还需要开会研究审讯方案,她接触的所有人都需要重点排查,必须尽快。”

他从来没有在队友以外的人面前讨论案件过程的习惯,但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持续说些什么就要窒息了。

闻喜只听着,然后在他转身之后突然叫住他。

“方远!”

他停住脚步,听到闻喜迟疑的声音。

“乐乐是我唯一的妹妹,她还是个孩子,如果她麻烦到你,请你多包涵。”

他没有回头,所以就没有看到闻喜脸上再也坚持不住的痛苦表情,也没有看到闻喜发抖的手指。

他停顿数秒,说:“好。”

闻喜没有再说话,她目送方远的背影离开,感觉身体里的某些部分也在离自己而去。

人都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她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离开方远,选择嫁给袁振东。他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达成一致要把婚姻继续下去,一切就这么简单。

至于方远,她认为只有她的永远消失,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她也终究没能把闻乐的心意全盘托出,这场对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她觉得精疲力竭,仿佛大病一场,再也没有余力去完成那样一个艰巨的任务了。

方远没有再回头,他笔直走出活动中心,上车。

天太热了,阳光刺眼,他戴上墨镜,发动车子。

痛苦吗?不,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在车流中摘掉了墨镜。

后视镜里照出他通红的双眼,陌生的胀痛感让他不得不丢掉墨镜,然后用手指,用力摁住了自己的眉心。

2

袁振东又一次按掉电话,屏幕上跳动的未知来电这几个字如此刺目,令他有砸掉它让自己彻底清静的冲动。

他与闻喜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平静生活,每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听到闻喜做早饭时在楼下厨房里发出的轻微声响,就会油然感觉到一种世界毁灭后再次废墟重建的美好。

他们恢复了过去的亲密,离开家的时候,他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站在窗边目送他,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除了厨房里煲汤的香味,还有等待他的闻喜。

他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再一次对她柔韧的身体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好几次他甚至等不及她睡眼惺忪地从楼上走下来,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一把将她抱举起来。

而她也在惊慌失措的瞬间,只知道抓紧他,从来不会推拒。

他们谁都没有提到孩子,但闻喜一定认为他在十年无子的遗憾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两人之间无法斩断的联系纽带不达目的誓不休地创造出来。

就连闻乐都间接地开了他的玩笑,说姐夫你多少也节制一点,姐姐都上不了课了。

而他在这春河解冻般久违的暖融融的家庭气氛里,总是把一只手放在闻喜的后颈上,笑而不答。

袁振东二十九岁遇到闻喜,一见钟情。他热烈地追求她,她温柔地接纳他,他们的婚姻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的产物。

但事无全美,他们十年无子。

多少人对此猜度有加,但袁振东对此一笑了之,甚至没想过求医问药。他知道问题出在谁的身上。

袁振东三十一岁结婚,之前也年少风流过,以他的条件,说女友如云也不为过,年轻人冲动起来不顾一切,圈子里的朋友屡屡中招,常弄出人命需要解决,只有他身边永远风平浪静。后来他在加州做了次检查,医生说他生殖系统先天不足,基本不能令异性受孕。

他完全不信,大声反驳:“可是我在这方面毫无问题。”

医生直截了当地:“生育功能与性功能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说完停一停,又讲了句让袁振东终生难忘的话,“最好的冲击钻,也可能在出厂时忘记配钻头。”

这结果当然是令人沮丧的,但那时候袁振东不过二十出头,最是自由自在,连养条狗都觉得累赘,对幼儿更是毫无感觉,所以也没有痛不欲生,倒是他妈,心情低落了整一年,直到他大哥闪电般奉子成婚才恢复些精神。

大嫂很争气,一生就是一对男孩,他记得两老说,以后让你大哥再生几个,等你成家了过继一个给你。

袁振东是老来子,与大哥袁振北相差十岁,他记得自己当时就嗤之以鼻:“谁要领一个皮猴子回家养,让大哥自己头疼去吧。”

他也记得父母的黯然脸色,都说男人心理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小上十岁不止,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实在是年少无知。

他最终遇到闻喜,对她敞开心怀,他们结婚十年,可谓无话不说,唯独这件事,袁振东本能地选择把它遗忘掉了。

太坏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改变,只好彻底忘掉,当没发生过。

更好的是闻喜居然也不问,结婚三年以后岳母曾经怯生生地来找过他一次,说她带女儿去检查过了,医生说闻喜受孕是有些困难,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机会的,让他一定跟亲家两老解释,不要因此责怪闻喜。

袁振东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真是如释重负。

老天如此善待他,再没有比闻喜更适合他的女人。

生活也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怀疑。

只是那阴魂不散的孙小芸,究竟还想纠缠他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