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有一秒钟的空白,她认不出眼前的扭曲面孔,那表情太过狰狞,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

等她终于意识到那是她的丈夫袁振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剧烈地摇晃她。

他就在她耳边大吼:“你给我解释!闻喜!你在干什么!”

方远转身一把扣住袁振东的肩膀:“放开她!”

闻喜倒吸气,袁振东挥拳的手带着钻戒,她看到方远裂开的眼角正在流血。

妻子的表情让袁振东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放开闻喜,狠狠拉扯方远扣住他的手。

“你给我滚!”

闻喜倒退两步,眼睁睁地看着袁振东再次挥拳,但他的动作在方远面前笨拙到可笑。他只一个错步低头就让开了那只拳头,袁振东失去重心踉跄向前扑去,而后方远一个屈膝,直接用膝盖将袁振东牢牢顶在地上。

闻喜冲过去:“不!”

方远立刻提起膝盖,两眼血红的袁振东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他犹如一只困兽,在得到自由的一瞬间,也不顾方向,只拼尽全力一脚踢了出去。

耳边传来一声惨叫,站立不稳的袁振东坐倒在地上,天地仿佛都颠倒了,他呆呆地坐着,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一部怪异的电影片段。

他看到闻喜以一个可怕的姿势飞出去倒在地上,红色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而她像一个破碎的人偶,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一动都不动,他还看到拔腿奔过去的方远和尖叫着冲向他们的闻乐。

袁振东晃了晃头,然后脱力地仰头躺倒在地上,头顶晚霞满天,夕阳如血,他躺在那里,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一个噩梦里。

第十三章 今夕何夕

闻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并不难受,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投入了温暖的水里,她在黑暗里回到当年,方远就在她面前,仍旧是二十五岁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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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并不难受,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投入了温暖的水里,她在黑暗里回到当年,她还在小武的厨房里,而方远就在她面前,仍旧是二十五岁时的模样,低头处理食材的侧面是那样英俊。

她也知道那是幻觉,可是活着多么辛苦,她愿意溺毙在回忆里,即使那里并没有满是鲜花。

但那曾有过的,短暂的快乐,如同暗室里的光一样,让人由衷感谢自己活过。

这世上多的是朝生暮死的东西,一世一期的花只要盛开过就好,闻喜知道是自己贪多了,很好的人生其实不用过得太久,没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十二年前从山上下来以后的那几天,方远到小武店里来的次数明显多了。

让闻喜吃惊的是,方远还给了她一个手机。

方远是晚上来的,就一个人,身上还穿着警服,小武去进货了,店里只有闻喜一个人,他弯腰从半拉的卷帘门下进来,直接将手机放在她手里。

“给你的。”

“给我?”闻喜愣住。

最简单的诺基亚,但也不是她负担得起的东西。

“我不要。”闻喜摇头。

方远抿唇,他实在不喜欢解释,但又不得不。

“快要开庭了,这段时间我需要确定你的安全。”

“确定我的安全?”闻喜略微睁大了眼睛,“我很安全啊。”

方远环顾四周,没有了客人的小店冷冷清清。

“小武呢?”

“去进货了,小武接了个电话,说是批发市场来了好东西,他要赶早去抢回来。”

方远皱了皱眉:“留你一个人?”

闻喜点头:“是啊,我给他留着门呢。”

方远坐下来:“我等他回来再走。”

闻喜也坐下来,然后又站起来:“你吃饭没有?”

方远摇头,他也没打算在小武的店里客气。

他也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用他觉得最随便的语气说:“这个你也收着,我自己去下碗面条就好。”

他一直走到厨房门口才回了头,身后没有人,闻喜没有跟上来。

他煮水,拿面条,小武的面条都是自己和面压面自己做的,阴干了一团团铺在竹编的大簸箕上,下面的时候伸手就可以拿。

热气渐渐冒上来,他沉默地看着那些小小的蟹眼泡,控制着自己再次回头的欲望。

其实不回头他也知道,他的背后一直都没有脚步声,闻喜仍在外头。

或许她是不想见他,或许是她已经看出了他一直在掩饰的东西。

蟹眼泡越来越大,滚开的水在锅里翻腾,方远下面,白色面条在水中有生命一般四面展开,他再激冷水,深锅里有热的鱼骨汤,他舀了一勺到大碗里,然后撩起面条。

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外头和厨房隔着一条窄小的L形走道,他奔出走道的时候只看到被推动过的桌椅。闻喜不在了,卷帘门仍旧半拉着,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未熄火的发动机沉闷的声音。

他的心脏狂跳,冲出去看到一辆小面包车的门正在拉上,小面包车没有开车灯,因为门还没关紧,驾驶室的灯是亮着的,副驾驶座上的人伸着头,与他打了个正脸。

然后他就推门冲下来了,开口要叫的样子。

他没能叫出声来,因为方远的脚正正踢在他的下巴上,他像一块破木板那样撞在小面包的侧面,一声巨响,车身危险地倾斜了一下。

方远大喊:“打开车门!我是刑警!”

车厢里响起混乱的脏话,还有人叫:“快走!”

有人重拉车门,但方远的手从缝隙中伸进来扣住了锁,车门在闭合的瞬间被推开,车里灯光昏暗,但已经足够他看到闻喜。

她躺在车厢里脏污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有人喊叫,有人拔刀,方远抬手架了一下,另一只手已经抱住了闻喜的腰,车厢里有人叫喊着扑上来抓住她的双手,想要把她扯回去。

方远抬头,那人与他对视一瞬,然后瞬间僵硬。

这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一张脸,他知道这个男人会杀了他,如果他不松手,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杀了他。

车子已经不顾一切地向前驶去,那人在最后一秒松开手。方远抱住闻喜滚倒在地上,车轮危险地擦着他的身体过去,留下刺鼻的汽油味。

闻喜的身体紧贴在他怀里,他能够感觉到那单薄皮肤下的心跳。

方远咳呛了一声,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刺激得张大了嘴,直到现在他才能正常呼吸。

小武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室外头已经都是他认识的面孔了。

方远坐在长条凳上,一只手已经被包上了,脸上擦伤还没来得及处理,只草草擦了擦血,看上去真是触目惊心。

小武腿都软了,一下子坐在方远旁边,捂着胸口说:“大哥,出了什么事,我接到电话……”

方远还没说话,旁边的李栋已经说上了。

“有人要劫持小喜。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店里?连门都不关,幸好方大哥在。”

小武张口结舌:“劫,劫持?劫持小喜?”

方远按住李栋,开口说:“别说了,不关小武的事。”

小武跳起来:“那小喜呢?”

“还在急救室呢,麻醉剂还没醒。”

闻喜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方远的声音。

她就觉得安心,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睁眼。

她记得自己看到一个男人从半拉的卷帘门下弯腰走进店里,也记得自己站起来走向他,想说已经关店了。

但他用一块充满了刺鼻气味的湿毛巾捂住她的嘴,世界变得一片混沌,直到她最后醒来。

其实她在混沌里做了许多梦,她梦见方远冲向自己,还梦见他差一点就死了。

她闭着眼睛,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那些都是梦,他就在她身边。

方远在与郑回说话,郑回刚从医生办公室过来,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嘴里啧啧称奇。

“掌骨骨裂,你做了什么?徒手碎大石?”

“车门。”方远只回答了两个字,又看了一眼仍闭着眼睛的闻喜,“你声音轻一点,那人说了什么没有?”

“没事,医生说是乙醚麻醉,醒了就好了。”

“我说了轻一点,这儿是医院。”

郑回翻了个白眼,尽力把声音压低,但他天生大嗓门,效果实在不怎么样。

“问完了,人是从广东过来的,说是拿钱办事,不知道老板是谁。不过我想你大概心里有数吧。”

方远皱起眉头,可能是因为脸上的擦伤,他现在所有的表情都带着些让郑回陌生的凶狠。

“等我回局里再问。”

郑回龇牙:“你这样就别回去现眼了,郑泽明的案子得下个月开庭,汪局批了小喜的证人保护名额,让我来问你怎么安排,是往小武店里派人还是给她另找地方?”

方远想一想:“等她醒了再说。”

郑回看表:“你回去休息吧,这都一晚上了,我守着就行,小武也在外头呢,就是不肯走,你和他一起回去。”

“不用,我不累,你把小武送回去。”

郑回还要再开口,方远已经身子背过去了,他没辙地站起来,嘟囔着又说:“我知道小喜是你救出来的,不过她也不是个三岁孩子了,你别把她看得跟自己崽儿那样行不?你看你那样,老母鸡似的。”

方远根本没理他,郑回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海潮还不知道这事儿吧?”

方远站起来走到门口告诫:“你别多嘴,我不想她担心。”

郑回挠挠头发:“不知道汪局告诉她没,不过她迟早要来找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远点头,郑回就走了。

方远对着关上的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走回床边。

他坐下来,垂眼,对上闻喜的目光。

2

闻喜用了许久才想明白前因后果,还是在方远与郑回谈话的提醒下。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方远受伤的脸。

那不是梦,他不说她也知道,为了救她,他差一点就死了。

闻喜嘴唇颤抖,方远只当她害怕,低下头温和地对她说话。

“已经没事了。”

她不说话,只是抬手摸索自己的脖子。

“你找什么?”他问。

闻喜已经摸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拽着那根红线,把那块黑色的长生牌扯出来,小小的木牌带着她的体温,她放开它,再把手按在他的脸上。

她很轻很轻地抚摸他的脸,然后是他被包起来的那只手,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泪盈于睫。

再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但她差一点就失去他了。

是她给他带来危险,如果他有事,她百死莫赎。

方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只剩下闻喜。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危险边缘将她拉回来,代价一次大过一次,但是没有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

她的皮肤很冷,嘴唇毫无血色。

他想温暖她,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嘴唇。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藏进自己身体里,为她抵御这世上的一切伤害。

有人在敲门,砰砰的,方远猛地站起来走向门口,门开了,外面站着面色青白的汪海潮。

她猛地抱住他,用了死力气,勒得他肋骨发疼,他听到她语无伦次的声音。

“爸爸说……他不让我来,我是跑过来的,我一定要来。”

她的头发凌乱,气息断续,虽然面色青白,但额头上都是汗。

汪家到现在住的老房子,离市立医院不算太远,开车也就十五分钟,但天才擦亮的时候跑过来……她一定是吓坏了。

海潮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能够感觉到她在发抖,他知道自己应该安慰她,但他垂在身侧的手石头那样沉重。

倒是汪海潮,一把抓住他被包住的那只手,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汪海潮从八岁开始哭起来就是一个模样,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两只手攒成拳头,他看到她哭,多年来的习惯就回来了,立刻伸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哄劝。

“真的没事,一点擦伤,是医生小题大做。”

汪海潮哭得更厉害了,她用手背捂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才,才不是,郑回说你骨,骨头都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