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自小姐妹情深,闻喜简直是她的一部分。

闻乐坐起来,胡乱擦了眼泪。

她还是要到闻喜面前去,即使她会看到她和方远在一起的样子。

闻喜还欠她一个解释,她一定要听。

闻喜坐在窗边,看到闻乐走进医院大门。

她瞬间变了脸色,像是被刺了一针。

方远就在她身边,与她同时看到闻乐。

他搂住她的肩膀,她单薄得像一片纸。

“小喜。”

闻喜嘴唇发抖:“我现在不能见她。”

这是从昨夜到现在她说的第一句话,在这之前,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沉默。

他立刻说:“那我让她走。”

闻喜的目光盯住妹妹的脚步,闻乐会对她说什么?说她恨她,说她不会再把她当作自己的家人?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她不能失去闻乐,她是她唯一的家人。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方远把闻喜带回家,他出示证件,医生就没再阻拦,闻乐还来不及找到闻喜的病房,他已经带着她从另一架电梯下楼了。

他连轮椅都没有用,一路都抱着她,他住的是老式楼房,连电梯都没有,上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一阵快又一阵慢,眼前看出去的一切东西都带着奇怪的颜色。

一切都像是泛了黄,他和她走在老相片里,时间不再流动,他又回到了过去。

他进门,也不把她放下,只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她的眼睛上。

她的睫毛在他的嘴唇下微微颤动,然后她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在漫长的十二年之后。

太久了,方远想,这十二年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寥寥数月,而真正亲密的时刻,加起来也不超过两个小时。

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二年?年轻时以为再见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这世上有很多人,一挥手就是一辈子。

孤独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他已经老了,再也背不动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十二年前,你有过我的孩子,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他甚至没有用问句。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她的人,即使她曾给他带去那样可怕的噩运,即使她曾可耻到不告而别。

她看着他,事到如今,一切都没有了隐瞒的意义。

她也没有哭,眼泪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十二年前,在方远疯狂寻找离开租屋的她的时候,汪海潮被郑泽山带走了。

陈二被带回广东,供出不少事情,郑泽山的老窝被端了,手头的生意被其他帮派趁他不在全部瓜分,他除了带出来的这些人,什么都没有了。

他真是恨透了方远,现在他要的已经不是救出自己的兄弟,他只想方远付出代价——无论用什么办法。

谁都知道方远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女朋友,她还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女儿,他跟踪了她,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把她带走了。

他放出消息,要方远带郑泽明和闻喜来交换汪海潮。

海潮是汪家独女,公安局里开了紧急会议,但汪大川坚持让郑泽明按时受审,闻喜出庭作证,郑泽明一审被判了无期,三年后死在牢里。

方远带人去营救海潮,郑泽山被当场击毙,他只带回来海潮的尸体。

闻喜一生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晨,汪妈妈哭昏过去几次,汪大川一夜白头。

她宁愿死的人是她自己。

方远跪在汪家两老面前,三天三夜。

然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让进。

郑回找到闻喜,那天以后,他连正眼都不再看她。他粗着喉咙对她说话,脸上全是厌恶。

“我知道你没脸见大家,不过方远一直都不肯开门,你去试试。”

在路上他又说:“你们的事情,我还谁都没说。可你睡得着吗?你不会梦见海潮吗?”

她记得自己沉默地坐在车上,两只手夹在膝盖当中,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郑回像是压抑了许久,不吐不快,停车前还补了一句。

“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海潮已经没了,我兄弟不能再有事,你把他叫出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否则别怪我把一切都说出来。”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直到郑回先把头扭了过去。

3

方远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郑回只有外门的钥匙。

他开了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

闻喜没动,他就哑着嗓子说了句:“怎么?还要我进去替你踹门?”说完又恨恨地,“我也想,可我打不过他。”

闻喜走进屋子,郑回又说:“小武和李栋都来试过了,我只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他还不出来,你就走吧。”

他说完,顺手就把门关了。

闻喜站在屋子里,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方远从小长大的地方。

屋子的一切陈设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门边上搁着油漆有些剥落的小凳子,小小的客厅里有一张玻璃台板下压满了照片的四方桌。

客厅很小,桌子只能靠在墙边,旁边就是紧闭的卧室门。

她站在那扇木门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下的那些照片。

有一张是方远一家三口的,年轻的夫妻在黑白照片上灿烂地笑着,还是个婴儿的方远被妈妈抱在手里,嘴里含着自己的手指。

方远像他的爸爸。

他们都有一双浓黑的长眉,鼻梁挺直。

她还看到他和海潮在一起的照片,在照片上他们都只是孩子,小小的海潮还在落牙,咧开的嘴里只有一颗门牙。

她拉着方远的手,笑得那么好。

闻喜慢慢蹲下来,她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个充满回忆的空间里被抽空了。

隔着一层门板,她哑着嗓子,低声叫。

“方远。”

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又叫了一声。

“方远。”

但是依旧没有回答,死静像蛇,缠住她的身体。

她恳求他:“让我见你,求求你,开门让我进去。”

她蹲在那里,膝盖顶住胸口,呼吸压抑,缺氧让她眼前模糊。她反反复复地恳求,最后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开的。

方远拉起她,他的手指冰冷。

屋子里没有一点温度,窗帘拉着,也没有开灯,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他深深凹陷的眼窝,还有因干燥而爆裂的嘴唇。

他憔悴得像一个死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面前原本就看不到出路的未来,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成了一条死路。

方远慢慢坐下来,坐在地上,他没有再看她,他弯曲膝盖,把手搁在那上头,然后低下头。

她站着,可以看到他发抖的肩膀。

悲伤让他变回一个孩子。

她蹲下去,抱住他的头。

“不是你的错。”她用发着抖的声音说,“不是你的错。”

她的眼泪和他的流到一起,方远终于开口,声音哑得无法分辨。

“小喜……小喜……”他反复叫她,然后反手回抱了她。

这是一个漫长而充满了悲伤的拥抱,她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没有愿意或者不愿意,也没有努力或者不努力,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受诅咒的。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她。

如果她能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早一点消失就好了。

但她舍不得他。

她死死抱着他,他是她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舍不得他。

但她又怎么能留下来?她能带给他的,只有噩运。

而后方远的身体就变得沉重了,闻喜抱不住他,他失去意识,从她的怀里往下滑,她慌张地大叫起来,郑回冲进来,一把把方远从她怀里抢了过去。

方远大病一场,足足一个月才恢复过来。

海潮妈妈痛不欲生只能卧床,汪大川陪她回老家养病,李栋申请调离本市——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及时拦住海潮是罪不可恕的。至于小武,他的父亲从四川过来找他,他母亲旧疾复发,只想他回家。

小武在意识还不清楚的方远面前大哭了一场,终于回家去了。

除了闻喜,没有人照顾方远。

她也不顾别人的眼光,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他。

医院病房紧张,方远也不是什么缺胳膊少腿的硬伤,能够住院还是因为局里打了招呼,病房是三人间,当中用布帘隔开,到了晚上闻喜就睡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海潮没了,小武走了,方远高烧昏迷,郑回根本就不想见到她,没有人安排她的住处,她也不想离开他。

方远烧得清醒一阵迷糊一阵的,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光抽血就用了十几个管子。有时候他好一点,就要她回他家去,还告诉她门钥匙郑回手里有,有时候糊涂了,就死死攥着她的手。

他的手滚烫滚烫的,闻喜把耳朵凑到他耳边,可以听到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他也叫海潮,用无比痛苦的声音,同时就会落下泪来。

他的身体整个崩溃了,那些清醒时候能够压抑的痛苦,在他虚弱的时候,排山倒海一般吞没了他。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她的手都乌青了。

医生对发烧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先说大概是旧伤感染,后来又说可能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

鉴于他这样糟糕的情况,医院终于给他换了间单人病房。

他一直没有好起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他烧到抽搐,连呼吸都变得断续了,那是在半夜,她还以为他要死了,值班医生都被吓住了。他们给他打了最大剂量的退烧针,他躺在床上,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被单上都有了水印子。

最坏的时候,她只知道死死抱住他,就像在和死神抢夺这个男人。

后来她就知道物理降温才是最好的办法,每次他温度上来,她就一遍遍地用冷水给他擦身,毛巾一会儿就变得滚烫,她无数次换水,直到他身体的温度最终降下来。

她真正熟悉了他的身体,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能清楚回忆起他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旧伤疤,那些在死神注视下的触碰比情欲的烙印更加深刻。

她向所有她所知的神明祈祷,她甚至偷偷恳求过死去的海潮,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最坏的时候也不过认为那是自己的命运,可这一次她是真的害怕了,她怕死去的海潮想要带走他。

命运还觉得对她的惩罚不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闻喜发现自己怀孕了。

不用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这个孩子会毁掉方远。

海潮死了,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她原本是不可能被带走的,也不可能会死,海潮是替她死的,而她却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有了方远的孩子。

这罪孽太大了,没有人会原谅他们。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方远都不能,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她不能做那个将他最后推入深渊的人。

闻喜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魂灵存在,但她对死去的海潮发誓,如果方远能够好起来,她一定会离开他。

她会带走所有噩运,还有她和方远的孩子。

4

郑回也来医院,一开始看到她就走,等到情况越来越糟糕,他就急了,一有时间就跑过来逼问医生检查结果。

他当然也看到了闻喜所做的一切。

他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自己来找她,粗声粗气地说:“辛苦你了。”

闻喜回答:“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