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她多想回到十多年前,回到她与他还没有分开的时候,如果她知道这十多年她和他将要经历的一切,她一定不会再选择离开,就算被整个世界不齿与嫌恶,至少她还与他在一起,至少她还有机会让他在那个孩子消失之前知道他的存在。

十多年前流产的时候她已经有孕三个多月了,也已经毫无保障地流浪了两个多月了。离开郑回姨婆家时她曾天真地以为能够依靠自己独立生活下去,但现实却是她重复了过去的颠沛流离,又在饥寒交迫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的模样,也曾无数次在梦里拥抱过他。

他一定会有方远的眼睛和浓眉,还会继承他笑起来的样子,她将在他身上倾注自己所有的爱,她应该知道自己会失去他的,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用什么去照顾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呢?

医生说她可能会失去再做母亲的机会,她从来都没有因此怨恨过任何人,她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的,但老天与她开了多么残酷的玩笑,多年以后又让她奇迹般地有了第二个孩子,然后宿命那样,又失去了他。

而她在十年里对袁振东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感情,也同时被打碎了。

但她从没有想过,将方远拖进这一场荒唐的黑色闹剧里。

她要是没有那么不加思考就好了,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她就该坚定地要他离开,即使她要被闻乐当面质问,即使闻乐因此得知一切,从此再不把她认作家人。

她的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诅咒,再怎么逃避都是没用的,在一连串因她的出生而导致的人生悲剧里,最无辜的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闻喜抿住嘴唇,下定的决心令她嘴角平直。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发生的一切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去见袁振东,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想待在你家里,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

方远仍旧用那种镇定而温和的神情看着她,面对她严肃的表情,他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

“你撒谎。”他说。

“什么?”闻喜整个地怔住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撒谎。”然后站起来,坐到床边上,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闻喜想说话,但她的呼吸错乱了,窗外已有稀疏灯火,最后一点暮光把他们俩抱在一起的影子打在白色的墙上。他用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她可以感觉到他长长的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他可以感觉到她薄薄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你在骗我,我知道,不过没用了,小喜,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4

袁振东在拘留所待了二十四小时以后就被放出来了。来接他的是他大哥袁振北,还有他带来的律师。

拘留所里的警员十分不屑地在表格上盖章,袁家的律师还在重复:“我的当事人使用的是外交护照,你们无权这样随便拘留他,我们可以申请行政复议。”

警员停下手中的动作,双眼向上翻了他一眼,冷冷道:“那你申请一个啊,我还真没见过行政复议呢。”

律师张了张嘴,袁振北就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简短道:“别说了。”

幸好这时候袁振东也被带出来了,警员冷哼了一声,把没收的一纸袋东西倒在桌子上。

“点点,别少了什么,又有人要告我们。”

袁振东在拘留所里待了一日一夜,下巴上胡楂一片,两只眼睛都凹进去了,整个人都是皱巴巴的,像一件被扔在地上的破衬衫,还被人踩过几脚。

他对着袁振北叫了一声“大哥”,声音都是嘶哑的。

袁振北皱了皱眉头,也不多说,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签字,然后搂住他的肩膀转身就走。

袁家的律师也跟着走了,留下那年轻的警员冲着他们的后背又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哝:“外交护照了不起啊,有几个臭钱就能打老婆?就你这种人,总有一天进监狱。”

袁振北带弟弟上了车,关上车门才说话:“先回去洗个澡,一身味道。”

袁振东萎靡地靠在车门上,两只眼睛看着大哥,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大哥,小喜骗我。”

袁振北冷下脸:“不许哭,我飞十二个小时到这里来不是看你哭丧脸的,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先回家再说。”

袁振北是在洛杉矶的公司里开会时接到弟弟的电话的,那电话里的声音简直是哀嚎,他乍一下听到,差一点就以为自己弟弟出车祸了。

袁振东被送进拘留所之后只被允许打两个电话,他第一个电话是拨给闻乐的,也没说几句,可拘留所里的警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安静下来,所以这第二个电话他们就不太放心让他一个人打了,拨的时候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值班警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手铐都准备好了。

他在他们的注视下拨了自己大哥的电话。他是老来子,青春期的时候父母都已经年过五十,大哥比他年长十岁,大大小小的家长会全都是大哥代替父母出席的,长兄如父,对袁振东来说,大哥这个词和父亲是同一个意思。

袁振北从电话里大概了解了情况之后立刻就做出安排,他要助理定了最早一班到国内的机票,又给国内的朋友打了电话,要他们为袁振东安排律师。

他还派人去了医院,医生证实了闻喜流产的消息。

确定消息之后,袁振北着实叹了口气。

他对闻喜这个弟媳妇一直很有好感,闻喜端庄又温柔,婚前从事的职业也高雅,难得的是还能将婚后留在家中照顾丈夫当作妻子的责任,最适合他们这样的家庭。

他也知道弟弟爱她,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

但那也不是弟媳的错,袁振北当然知道自己弟弟的隐疾,袁振东对他说闻喜不能生育的时候他还松了口气。

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

没想到最后出了这样一件惨事。

袁振东抱住头,他在大哥面前根本不能自已。

“我让她流产了,我不是故意的,可那孩子不是我的,大哥,她骗我,她和别人有了孩子。”

袁振北真想给他一耳光,就冲着弟弟这副死去活来的样子,但他又不忍心,虽说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都四十一了,但在他眼里,他仍旧是小时候那个倔头倔脑的模样。

他简直是亲手带大了他,自己那两个亲生儿子都没得到过他那么多的关心和照顾。

“现在你可以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振东再次呜咽:“她是报复我,大哥,她报复我有其他女人,我都已经离开那个女人了,可她不原谅我。”

饶是袁振北年过半百的修养,这一口浊气上涌,也忍不住给了弟弟一巴掌。

“你还有脸说!”

袁振东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巴掌,倒也不反抗,只红着眼睛伤心,心里倒是轻松了一点。

他背负这痛苦太久了,也背负那挥之不去的愧疚感太久了,还有那一脚,他到现在都觉得自己脚上带着闻喜的鲜血。

他踢出了那一脚,无论什么样的原因和借口,都不值得同情,现在大哥来了,给了他一巴掌,他觉得很应该,这惩罚还太轻了一点,他自己都想狠狠揍自己一顿。

袁振北喘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要揍自己弟弟有的是时候,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

他过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不管怎么样,孩子是关键。我已经叫人对孩子进行亲子鉴定了,你也不要急,等结果出来再说。”

袁振东愣住:“亲子鉴定?孩子不是已经没有了吗?”

袁振北冷下脸,他一向是个严肃的人,又做惯了决策,行事风格十分冷硬,从来说一不二。

“孩子是没有了,不过你电话打得及时,我们的人还来得及在医院处理掉死胎前取样,现在样本已经送到专业机构里去了,一会儿会有人到家里来采血准备配对,很快就能出结果。”

袁振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大哥:“可我是不会有孩子的……大哥,你知道的……”

他喃喃地把这两句话颠来倒去重复了两三遍,像是在安慰自己,但他的心脏跳得又快又乱,这感觉太可怕了,他总觉得有什么异常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

袁振北冷冷道:“你不用多说了。我只是要证实整件事情。我们袁家的人做错了事一定会赔偿,但要是小喜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不能把责任全都归到你身上。”

他顿一顿,又说:“无论如何,她一个人是怀不上孩子的。”

5

闻乐左思右想,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

电话是爸爸接的,然后一分钟不到话筒里就转成了妈妈惊慌失措的哭叫。

闻乐皱眉头,这就是她们姐妹俩往家里打电话永远报喜不报忧的原因。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年纪越大就越会小题大做,总之爸爸还不明显,但妈妈这些年简直是精神衰弱的典型例子了,无论听到什么都会捕风捉影,然后担心到食不下咽夜不能眠,非得亲自过来反复确定什么事都没有为止。

她记得几年前一本无聊杂志传出某明星结识新欢的照片,照片上该明星与姐夫正一同走出饭店。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姐夫公司请那明星代言了当季产品,一顿工作餐而已,她和姐姐都当笑话看,也不知道妈妈是从哪里看到这本杂志的,事情都过去一个月了突然冲到她这儿来,话都来不及说先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可怎么办好?你姐怎么不好好抓住老公?这下完了,你姐夫在外头有了女人,我们全家都要倒霉了。

闻乐记得自己当时简直哭笑不得,好言相劝妈妈还听不进去,非要逼得她吼她一顿不可理喻,又把姐夫给叫过来亲自保证那是谣传才罢休。

所以前几个月闻喜和袁振东的婚姻真的出了问题,姐姐让她不要对爸妈提起,她立刻就答应了。

闻喜说会解决问题,她就相信她一定能解决问题。从小到大她这个姐姐都比妈妈值得依靠多了,谁想看到亲妈冲过来哭天抢地的样子啊,那根本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态越来越糟好吗?

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瞒不下去了。

姐姐流产了,姐夫进了拘留所——那是他活该,闻喜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好,但孩子是被袁振东踢掉的,她亲眼目睹。

但接着袁振东就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他不可能是孩子的爸爸。

闻乐打了袁振东给她的电话号码,他那远在美国的私人医生证实了他的话。袁振东确实有生育问题,他有孩子的几率就跟随手买了张彩票就中了两亿那么低。

她原本可以为姐姐辩驳的,即使袁振东表现得如同一只受伤的狮子,但闻喜是她的亲姐姐,她原本是该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姐姐的。

如果没有方远。

是方远带走她姐姐的,她也亲眼目睹他和她拥抱在一起的样子。

即使隔着二十七层的距离,她都可以感受到那两个人之间强烈的感情。

他还从医院把姐姐带走了!

闻乐至今还陷在一种匪夷所思的震惊里。

如果说之前她还心存侥幸,期望这一切都是个误会的话,那方远将闻喜带走的举动彻底让她死了心。

是什么让一个带着警衔的男人毫无理由地从医院里带走别人的老婆?他要不就是疯了,要不就是自以为他有那个带走她的权利。

而她的姐姐,完全没有挣扎。

闻乐向医生确认过,方远和闻喜就在她上楼前离开的医院,当时闻喜是完全清醒的,也绝对是自愿与方远离开的。

如果闻喜不是她的姐姐,闻乐简直要骂一声不知羞耻。

可闻喜是她的亲姐姐!

正因为如此,她的欺瞒才让她更加无法接受。

闻乐在六神无主之下,只能够把电话打回家里。

林红挂了电话就冲出门,丈夫要她先打个电话给大女儿,林红指着他的鼻子叫:

“那是你女儿吗?那是你欠的债!小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全家都得跟着完蛋!”

闻其山被她这么一喊,愣是没了反应,小女儿电话里讲的消息实在惨痛,他也是胸口憋闷,想说些什么反驳老婆的话也没说出来。

他这些年受够了老婆的神经质,自从十多年前家里一场大难以后,他在林红眼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落她个白眼。后来小喜失而复得,找到的时候那副惨状,林红嘴上不说,心里是真别扭上了。后来闻喜嫁了袁振东,成了家里的救星,林红简直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所有的唠叨都是冲着小女儿去的。

他不知道大女儿会怎么想,但他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有时候太过客气也是一种疏远,自己孩子呼呼喝喝算什么?小心翼翼才让人觉得奇怪。

但林红说的是没错的,在血缘上,小喜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再怎么从小养到大,都隔着一层肚皮,太平日子不知不觉,只能保全一个的时候,一想到亲生骨肉要受苦,心脏立刻抽痛,手脚自然发抖,灵魂到身体全部自动做出选择。

正因为如此,事情过去以后,他们才加倍觉得愧疚,再加上后来家里全靠大女儿的婚姻翻身,更觉得欠她良多。

眼看着林红抓了包就往外跑,闻其山也跟着走出去两步,林红回头,没好气地说:“你到底去不去?要去就换件衣服,老头衫能上火车吗?”

他被她这么一吼,脚下又停了,颓然道:“要不你先去看看情况?万一袁家的人过来找我呢?公司里刚接了订单,也不能没人在……”

闻家的公司至今还运作着,不过几乎所有的生意都是从袁家过来的。十年来袁振东对老丈人家实在是没说的,老丈人做的是外贸生意,他自己在国内工作,就让远在美国的大哥袁振北派人照应着,虽说这些年外贸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但闻其山哪用得着自己去跑单子?袁家随便漏给他一点单子就足够了。

正因为如此,闻喜和袁振东婚姻里每一点事故都能让闻其山夫妻两个神经高度紧张,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闻其山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自家公司该垮了。

林红跺脚就走,拦了出租车直奔车站,上了最近的一班高铁。因为太赶,连座位都没了,她在两节车厢当中站定,喘着气先抹了把虚汗。

她现在年纪也大了,年轻时候老公常年在外头做生意,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去公园,手里牵一个,推车里放一个,闻乐最会闹,动不动就要抱,她抱着她绕湖走上一圈也没有吃不消的感觉。

那时候闻喜才五六岁,已经会替她推童车,乖得让人吃惊,现在想想,那孩子从小就比其他孩子要懂事,让人心疼。

她也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带大的呢,谁知道后来家里会出那么一场大事。都过去十多年了,她还是不太敢回想那时候的情形,只记得天都塌下来了,一个女儿就这么没了。

找回来以后,她就再也不敢正眼看小喜,总觉得自己是亏欠了她。

等小喜嫁了人,她就更不安了。

林红没受过多少教育,想法一直都很简单。抱回来的孩子再亲也不如亲生的,但看着她死去活来,又没办法不愧疚,再接着,就是全家都受了她的恩惠,她心理的天平上再也摆不平自己的位置,面对小喜的时候,总觉得她是自己的债主。

她又要拿什么来偿还这个领来的女儿呢?

偏偏全家的生计还都靠着她的婚姻,所以这些年来,小喜的婚姻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坐立不安,还不敢直接去问大女儿,只能对着小女儿唠叨。

闻喜不能生孩子这件事,林红总觉得是个隐患,当年她就为这事去求过袁振东,没想到十年风平浪静,这个炸弹终于还是爆了出来。

但小喜怎么会流产的呢?她不是不会有孩子的吗?还有小女儿说孩子是因为袁振东没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人在火车上,恨不能生一双翅膀直接飞过去问个究竟。

可事情到了如今,飞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林红抹汗的手落到了眼睛上,眼泪是自己滚出来的,收都收不住。

孩子已经没有了,小喜那身子,多不容易才能怀上的孩子啊!就这么没有了。

从车厢里走出来上厕所的人对抹着眼睛的林红投来异样的目光,林红也顾不上自己的样子了,心里只是想,为什么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呢?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6

不出闻乐所料,不到三个小时,妈妈就来了。

她正想再去一次特警队呢,一开门就看到大喘气的妈妈,手里就捏着个小包,额头上都是汗,刘海都湿了。

闻乐叫了声“妈!”,让她进屋,赶紧给她倒了杯水。

林红捏着杯子先灌了两口水,然后就红着眼睛叫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