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正巧下了大暴雨,电闪雷鸣。倾瑟坐在屋子里,手里执着一本书,躺在倚榻上有些犯困。

她晓得此等天气,该是又出了什么大事。

天庭那帮神仙日日闲散得慌,找不到事干。若是碰上凡间死了个什么人亦或是生出了一件两件悲情的事,那些神仙时常喜欢撒撒风下下雨,再顺带配上点儿闪电惊雷,说是如此好培养气氛。

果不其然,百里落尘就是在那帮神仙无聊的恶作剧中,自雨中踉踉跄跄地走进园子,站在倾瑟的屋门口,全身湿透,出乎倾瑟的预料之外。

倾瑟霎时凝起眉,走了过去,看着百里落尘面无表情的面皮,问:“怎么了?”她以为百里落尘不会再来找她,不会冒着这大暴雨来找她。怎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傻?

百里落尘动了动唇,凤目沉甸甸的压抑得让人喘息不过来。他长臂一揽,将倾瑟抱进怀里,许久才低沉暗哑道:“父皇,驾崩了。”

倾瑟愣了愣,随即抬手,用自己从未有过的力气,生怕下一刻百里落尘会离去一般,亦紧紧回抱着他,垂着眼帘,手柔软地抚着百里落尘的后背,像哄一个悲伤的孩子,道:“韶言乖。”

百里落尘轻声问:“父皇去了,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都会帮我的对么?”

倾瑟身体蓦然一僵。她会一直在他身边么?该是不会的,一旦他做了皇帝,天下太平,自己就该大功告成,离去了。

“会么?”百里落尘箍紧了倾瑟,再问。

许久,倾瑟才缓缓挑起唇角,淡淡道:“只要我还在一日,就会。”

百里落尘难得很乖,任由倾瑟将他带进屋去,剥了湿透的衣裳,替他换上干的,用毛巾细致地擦着他的长发。

他一直低着眼帘,谁都看不清那双凤目里是如何的幽沉。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倾瑟面前装乖。

(三)

皇帝驾崩,百里国举国悼三月。

三月后太子百里落尘登基为皇。

只可惜,三月里,东宫上下皆着丧服,三月未到,白桃却死了。

倾瑟听到白桃的死讯时,愣是回不过神来。仿佛她只是片刻功夫没有留意到白桃,她竟已经死了?那明明是个安静中带些俏皮明媚的女子。

当倾瑟急冲冲来到白桃的园子时,以亦丧失了往日的沉着和平静,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她喉咙里不断冒出些破碎的呓念声,可谁也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原来,听园子里的小婢说,前不久白桃夜里习惯单薄却不慎着了凉。园子里太医一直有进出,可白桃吃了不少药却病情并未好转。

那日,主园子里的叶凝竟也破天荒来了白桃的园子,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倾瑟命人以贵夫人的待遇安葬了白桃,随后差人去太医院将给白桃诊治的太医传唤了过来。

太医道,白桃夫人身子骨本就弱,受不得寒,若在这样寒凉的节气里着了风寒,不悉心调理好不完全。况且,白桃夫人又似不大爱惜自己的身子。

倾瑟蹙眉,白桃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么?她不记得白桃何时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十一月末,下了雪。下雪那天,百里国太子百里落尘登基,倾瑟被封为当朝皇后。他便冷冰冰地执着倾瑟的手,走向那大殿顶端最高贵的位置。

两人的手执在一起,如何都暖不起来。

还记得去年下第一场雪时,百里落尘在雪地里来回找她,在小桥上拥吻她。漫天的雪花安安静静地落了一地的雪白。

而今,两人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俯览江山睥睨天下。

令倾瑟觉得诧异的是,待夜里登基大殿结束之后,百里落尘换下龙袍着了一身青色衣裳俊逸倜傥,随后替倾瑟系上厚重暖和的披风,携着她出了宫。

百里落尘说,今日他成了皇帝,坊间也十分热闹。许久不曾带倾瑟出宫,他想再带她出去走一走,怕是日后国事繁忙不再有机会。

他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过。倾瑟亦一句话没问。饶是有太多疑问,有关他,有关朝中政事,她皆一句不问。

(四)

两人的靴子踩在地面上,一层薄薄的雪化作染泥的冰晶。

百里落尘在一处买炒栗子的摊子旁停了下来,问:“锦瑟想吃栗子吗?”

一如去年那样。

倾瑟愣了愣,随即面无表情道:“撂在手里剥起来黏糊,我不喜欢吃。”

百里落尘不置可否,牵着她往前走。街道两旁朦胧的灯火将两抹影子拉长地绝美,可惜无论自那个方向看去,两抹影子都不会交叠。

转过另一条傍河的街,不想那里有个灯会。灯会上在卖许多漂亮的花灯。

百里落尘以为倾瑟会喜欢,自作主张给她挑了一只琉璃花灯。倾瑟挑了挑眉接过手来,葱白修长的手指提着花灯,灯里边的烛火明净而安然。

老板说,可以在灯盏上题字。

百里落尘接过毛笔,思忖了一会儿,抬手稳住琉璃灯便在上面写了四个字:百里锦瑟。

倾瑟一抬眼,恰好对上百里落尘那双流彩熠熠的凤目。

后来走过了正街,走过了偏街,倾瑟提着花灯与百里落尘站在了小桥上。她忽而忆起,去年亦是在这座小桥上,百里落尘气喘吁吁地寻找她,他吻她的时候,即使是这天寒地冻,恍恍惚惚间,自胸间蔓延周身,却渐渐回暖。

百里落尘声音低沉道:“锦瑟,是你说,君臣有别,君对臣与主对仆不一样。君不可对一臣好亦不可对满朝臣皆好。从今往后,我便要做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君。”

倾瑟低着眼帘看着桥下一河平静的河水静静流淌,淡淡道:“嗯,但韶言做得很好。”

百里落尘轻笑了一声,道:“若比起谁做得更好,我还不如锦瑟你。锦瑟太过聪明冷静,我从来都猜不透你打算的是什么。当我以为你是为着权势而来时,你却对我无微不至;当我以为你对我有两分真心,你却又离得那么远。你委实做得比我好。”

“韶言”,倾瑟轻轻唤了他一声,“要亲眼看着你做了皇帝,我才安心。其余的,皆不重要。”

“那你爱我么?”百里落尘头一回这般问,小心翼翼地问。

倾瑟心头倏地一痛。她身为神仙活了几万年,见惯了凡人的你侬我侬生离死别,见惯了凡人的情深似海坚定不移,那时她晓得那便是凡间的爱情。

可如今身在其中,倾瑟忽而有些迷茫,她又禁不住问自己,爱是什么?这是百里落尘第二回如此问她。她还记得第一回时,是百里落尘喝醉了将她压在床榻上问的。可是,自己皆没有答案,爱还是不爱。

许久,倾瑟思索未果,只得喟叹了一声,迷茫道:“不晓得。”

百里落尘再问:“那锦瑟可愿意,一直与我独居高处,陪我欣赏这百里国如画的百里绵延锦瑟河山?”

倾瑟执灯的手指,骨节青白。她道:“若有朝一日我不得不离去呢?”

他道:“那便是不爱。”

倾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唔,那就不爱罢。”

离去时,百里落尘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我把我的真心收回。我为君你为臣。”他挥一挥袖摆,“来人,送皇后娘娘回宫。”

PS:噗这一卷很快结束了~

章二十四 白桃之死、以亦之怨

(一)

百里落尘登基过后的来年开年,被搁浅的科举考试重新开始。

莫兰玥凭着自身的才华和对朝政的执着,在莫仲怀一路帮衬下步入殿试。不晓得是对莫兰玥能力的认可,还是对去年某夜大家在一起时承诺的兑现,百里落尘钦点莫兰玥做了状元。

倾瑟这个皇后当得十分内敛,从不过问任何朝事。

莫兰玥当上状元之后,她却破天荒地主动召见了莫仲怀一次。

她问莫仲怀,到底晓不晓得莫兰玥一旦入朝堂,便如泥足深陷自拔不得?

莫仲怀却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不帮莫家,莫家要么倾巢而动以求自保,要么安享富贵以致万劫不复。”

“何以万劫不复?”倾瑟走到莫仲怀面前,“如若莫相及时收手,本宫可保莫家上下一个周全。”

“一个周全?”莫仲怀收起了平日里狡猾的深笑,换得一脸暗沉,“这个周全早有定数,皇后娘娘怕是护不过来。老臣早有说过,有朝一日莫家垮,连根基都不会留。老臣别无犯上作乱之心,只求在这深水朝堂里图个安稳,图莫家一个安稳。”

倾瑟抬眼,蹙着眉看莫仲怀,却无法自他面皮上瞧出丝毫端倪。

且先莫说朝堂,就是这后宫里也诸事颇多。

有小监子来向倾瑟禀告,雪园里的雪贵人,有喜了。

亦有小监子来向倾瑟禀告,桃园里的以亦贵人,生病了,神志不清,口齿不清,似疯了。

莫兰雪,以往百里落尘的贴身侍女粉条,怀上了皇帝的骨血。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倾瑟命人去给百里落尘报喜。

百里落尘果真大喜,当下封了雪贵人为雪妃娘娘。

倾瑟想,莫兰雪眼下该是有人陪着,舒坦得紧,遂她未先去雪园,而是去了桃园看以亦。

桃园有些落寞,就跟倾瑟的寝宫一样孤寂。

以亦一如既往地喜欢着淡色衣裳,身体枯瘦如柴,面皮暗淡无光,双目深陷。倾瑟去到那里时,以亦正半靠在长椅上在园子里晒太阳。

她侧头看见倾瑟,眸子里无半点光彩,继而又直愣愣地转过头去。甚至未讲究半点礼数起身来给倾瑟行个礼。

“娘娘…”翠翠看着面无表情的倾瑟,细细唤了一声。

倾瑟摆了摆手,让翠翠退了下去。她见了此等光景,一点头绪都没有,心里头直堵得慌。

倾瑟半垂着头,忽而想,当初自己心血来潮将以亦和白桃带进了东宫,或许不是个好法子。白桃害病死了,以亦半死不活。果真不是个好法子。

(二)

倾瑟坐在以亦身边,陪着她一起晒太阳。偶尔伸出手过去,替以亦拢一拢耳边的散发。以亦却仍旧是半点反应皆无。

倾瑟便轻轻道:“天还未回暖,怎的穿这般少。”

以亦不理会她,而是起身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枝,便蹲了下去,手里拿着枯枝在地面上戳戳画画。

她画了许久都画不对,画了又伸手去抹,画了又抹。

倾瑟便跟着蹲了下来,在以亦画的那个“百”字上面,用手指淡淡拂去了上边的一横,变成了“白”。

以亦愣了愣,抬起头来看倾瑟。看了半晌,复又垂下头去,开始画。画了许久许久,才勉强画对那个“桃”字。

倾瑟蓦地站起身来,冲着园子里的一干小婢冷幽幽道:“来人,给本宫传太医!”

太医颤颤巍巍地来到园子时,倾瑟正端坐在前厅的正座前,手里端着茶盏。她眼也未抬,便道:“给本宫详细说一说,以亦贵人害了何病,为何会这个模样?”

太医跪地伏身道:“回娘娘,以亦贵人是相思成疾害了心病啊。”

倾瑟问:“那有何良方?”

太医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此等病症老臣实属无能为力啊,如今贵人只得按照老臣的药方子来,每日喝药悉心调理,还望贵人的病情能有所好转。”

倾瑟放下茶盏,道:“给本宫抬起头来。”

太医的身体顿了顿,随即缓缓抬起身体。倾瑟见了他的模样,双目眯了眯,道:“上回白桃夫人的病也是你瞧的?”

太医身体忽然有些隐隐颤抖,面上却一派镇定,道:“回皇后娘娘,正是老臣。”

倾瑟挑了挑眉,淡淡道:“将以亦贵人的药方子呈上来本宫瞧瞧。”

太医倏地又伏下身去:“回、回娘娘,药方子老臣今日未带。”

倾瑟自座上站了起来,负着双手,走到太医跟前,垂着眼帘,道:“你好大的胆子,本宫差你过来询问以亦贵人的病情,你岂敢不带药方子。翠翠,去将药膳方给以亦贵人煎药的小婢带过来。”

翠翠领命下去。

太医霎时似一滩浸透了水的老泥,几乎是瘫软在地上,口中不住地胡乱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老臣该死!老臣该死!”

(三)

虽说太医老眼昏花年迈忘事可以不带药方子,但药膳方专门负责给以亦贵人煎药的小婢可无法不看药方子取药煎药。

不一会儿,翠翠就带来了小婢。

小婢垂头跪下,果真递上一张药方子,道是太医吩咐每日依此药方给以亦贵人煎药。

倾瑟打开看了看,上面字迹虽写得清晰无误,但她实在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下面跪着的太医见她沉吟不语,时不时偷偷抬起头瞄两眼。

既然倾瑟看不懂,她索性收起药方子不看了,太医刚想抹一把冷汗松一口气,哪晓得倾瑟接下来却道:“给本宫传太医院莫兰枢。”

若说白桃偶感风寒不治而亡情有可原,如今平时沉稳内敛的以亦却变得痴呆傻愣,连人都不识,倾瑟着实不好受。

人是她带回来的,可是结果呢,两个好端端明眸皓齿的女子却落得如此结果。她本是想以亦和白桃能在宫里安稳度日。

可是,将将看清了负责给以亦看病的太医就是当初给白桃看病的那个太医之后,倾瑟就晓得,恐怕这其中有变故。

果然莫兰枢一袭白衣匆匆而来之后,接过药方子一看,双眉就凝了起来。他未先说这药方子有何等作用,而是问此方为何人治病所用。

倾瑟径直道:“你直接说药方的效用。”

莫兰枢看了看跪伏在地上的老太医,大抵能猜得出来发生了何事。他沉吟了下,还是老实道:“此药方的效用乃为病人镇痛安抚情绪所用,一般病人不得用此药方。”

倾瑟挑眉看向莫兰枢:“为何?”

莫兰枢道:“虽说能给病人镇痛,但却对精神有抑郁作用。若是正常人服用此药方开出的药,会产生抑郁症,长此以往会精神失常。”

整个前厅,一派安静。

倾瑟的面皮兀自升起几分冰寒,从未有过的寒意。连翠翠跟了她这般久都从未见到过。她状似闲适地拂了拂自己那绣着凤翎的袖摆,对着地上几度恨不得吓晕过去的太医开口道:“来顺便给本宫说说,白桃夫人的病情你是怎么处理的。”

太医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

翠翠不等倾瑟吩咐便去找来当初给白桃煎药的小婢,递上了白桃的药方子。

莫兰枢说,白桃的药方子全然无一点治风寒的药效,无功效不说,长期在人体里滞留还会产生毒素。

(四)

“白桃!白桃!你们、你们害死了白桃!是你们害死了白桃!”前一刻还在园子里沉寂的以亦,或许是难得清醒了一回,突然冲进了十分沉闷的前厅里,一阵疯狂叫嚣。

婢女上前制止她,她也停不下来,一边嘶喊身体一边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倾瑟下了座,走到以亦身边,伸手亲自将她扶了起来,轻声哄道:“乖,地上凉,起来。”

以亦怔愣了片刻,身体随着倾瑟而起,哪晓得下一刻,她竟逮住倾瑟的手臂,张嘴就往倾瑟的手背狠狠咬去!还含糊地呢喃:“你们…还我白桃…”

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自以亦眼眶夺出,灼伤了倾瑟的手背。

“娘娘!”翠翠惊恐大吼。

倾瑟抬手示意谁都不许动。她就任凭以亦发疯似的咬,手背破了皮,血液流出,触目惊心的红。

后以亦咬得力竭了,倒进倾瑟的怀里。两只小婢这才来扶着她下去歇息。

倾瑟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径直走到太医面前,居高临下道:“本宫只给你一次机会,是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莫兰枢安静地走过来,扯下自己的衣裳一角,也不管尊卑礼仪,将倾瑟的手抬起,在其手腕处系了一个结,防止血液往手背处流动。

太医不住求饶:“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老臣亦是被逼无奈,是、是…是雪妃娘娘指使老臣这么做的!”

倾瑟手一僵,随即拂开了莫兰枢,面色染上三分白,那双目却寒气逼人:“所言属实?”

“属实…属实......千真万确…”

倾瑟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押往刑部,毒害白桃夫人,而今意欲对以亦贵人不轨,必须严加审查不得丝毫怠慢!”

那是倾瑟头一回与凡人较真,而后还得处处较真步步较真。

章二十五 步步紧逼 不再退让【第一更】

(一)

二月末,邻国来了使者,与百里国皇帝皇帝互通友好。来的不是一般的使者,皆是邻国的王族。

与百里国临近的有两个国家,一个是夏国,还有一个是兰国。

夏国来的是一位公主,而兰国来的却是他们的女王。兰国是一个以女为尊的国度。公主和女王来百里国除了互通友好,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冲着百里国素有美男的称号而来。

宫宴的时候,倾瑟作为一国之母,自然也是去了。然这场宫宴,最为之始料不及的就是宰相莫仲怀。

因为宫宴上,百里落尘特意让宰相大公子二公子莫兰枢和莫兰衍入宴。

果真,兰国的女王欣赏宰相大公子莫兰枢的淡然出尘,道莫兰枢果真配得上她兰国的一个“兰”字。而夏国的公主,却为二公子莫兰衍的风流俊逸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