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源震惊了半天,才感慨道:“原来你不会水……”

江夜白披着他的外衣,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想他那么小,我一拉就出来了,没想到自己也掉下去了……”

景源看看身形高挑的像是十六岁大姑娘一般的江夜白,再看看分明十六岁了但却长的比她还矮一个头的书童,最终无言。

正要答谢时,江夜白却突然又跳了起来:“哎呀糟了!”

“什么?”

“我娘还在山上的庙里等着我呢,我要回去了!”

山上有个灵观寺,据说香火旺盛,十分灵验。原来她是跟家人一起来拜菩萨的。正当景源那么想时,江夜白突然转身四处寻找着什么。

他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我娘让我找点炭灰什么的,我本想着弄根枯枝烧一烧就能当炭用的,可出来一看才知道,都被雪打湿了,根本点不着啊!”江夜白无比的苦恼,小脸皱在了一起。

“要炭灰做什么?”

“灵观寺的百福壁你知道吧?”

景源点头。百福壁是灵观寺最具盛名的一道墙壁,壁上雕刻着历任主持所写的福字。只要从第一个福字摸到最后一个福字,就能有病治病,有灾消灾。

江夜白眨眨眼睛,小声说:“我娘去年来求不要长白发,结果今年她还是长了两根白头发,因此她很生气,说那墙壁不准,要去涂了它!”

景源默然。

眼见江夜白还在找,他便提议:“我那有墨。也许比炭灰更好些?”

江夜白顿时眼前一亮:“你家离得近?”

“就在林子那边。”

“那还等什么!快点,我也正好取个火烘下衣服。”江夜白说着高高兴兴的就往林子那边走。景源背着书童,跟在她身后很是纳闷。

怎么会有这么胆大的姑娘?她就不怕是个陷阱,被骗到别人家去卖掉么?

“哎呀你走快点!”江夜白还回头催促他。

景源背着跟他一样重的书童,本就很吃力了,再加上雪路泥泞难走,满头大汗之际,见她用一种怪异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最后说了一句:“你好矮啊……”

“……………………”

“算了,还是我来背他吧!”江夜白无比仗义的要来帮忙。景源却抿紧唇角避了开去,沉声道:“我可以的。”

就那样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草庐。江夜白也看出他不太高兴,衲衲的说了句:“我先烤个火,那个砚墨就麻烦你了。”就闪进了内室。

景源将依旧昏迷着的书童在书房的榻上安顿好,取了笔墨走进内室:“你的墨……”说到一半的话,在看见内室的光景时,顿时就停滞了。

内室中,紫金瑞兽铜炉炭火正旺,书童之前放了龙涎,熏的一室馨香。

脱了外衫的少女,背对着挡风帘帐,露着白皙光洁的背,漆黑的长发半湿的披散着,隐约可见的腰肢盈盈一握。

景源突觉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他连忙别过头,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觉得那些像棉絮一样的东西,全都落在了他的心上,让他又酥又麻又痒,平生第一次的慌乱如麻。

偏偏,江夜白回头看见他,不以为意的点了下头:“拿来了,放桌上好了。”

他突然生气,质问:“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江夜白睁大眼睛:“啥?”

“在陌生男子家中,你、你怎能这么随意的宽衣解带?也不、不怕臊么……”他质问的结结巴巴。

而江夜白却是扑哧一声笑了:“什么呀,我穿着衣裳啊!”她转过来,果然,脖上挂着粉嫩嫩的肚兜。

可这种穿着,根本比不穿还要过分。景源顿觉脑袋嗡的一声,血液从脚升到了头,再也不能动弹半分。

“而且男子,这里哪有男子?我刚看过一圈了,就你,我,还有你的书童三个人。”

“我、我我不是?”

江夜白清凉如水的眼睛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你……有十岁吗?”

景源摔门而出。

站在风雪中,他握紧拳头,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他可是新科的解元,国家未来的栋梁,绝不能被这么点小事就打击到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烦乱的心绪,他做好了再次面对她的准备,结果一进屋,却看见——江夜白趴在火炉旁,抱着他的一个枕头,还披着他的外袄,就那样将头抵在床沿上睡着了。

景源目瞪口呆。

想过去叫醒她,但走了几步,见她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覆在光洁如玉的小脸上,粉粉嫩嫩无比可爱。

算了,此人好歹也算是救过他家书童的命!

他只好在一旁等着。

这一等,就从早上等到了晚上,门外忽然喧嚣,他出去看,就见一堆人点着火把在寻小姐。

听说小姐在他屋中,人群里冲出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二话不说就往里屋冲。妇人从他身旁走过,惊鸿一瞥,恍若天人。

他忐忑不安的跟进去,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进去后就见妇人推了推依旧睡在床边的江夜白,然后回头,秋水般的明眸鬼祟的盯着他:“她披的是你的衣服?”

“啊……是。”

“她抱着的是你的枕头?”

“啊……是。”

“她是怎么来着的?”

“啊……她溺水,我救的……”

“那就是搂搂抱抱过了?”

“欸?”他再次从头红到了脚。

那个长的比仙女还要好看的美妇人就那么双手叉腰的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你打算怎么对我女儿负责?”

“……”纵然只有十二岁,但素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景源,顿觉自己掉进了某个陷阱里。果然,美妇人的下一句就是:“算了,我看你模样还算端正,又是个读书人,就吃点亏,把我女儿嫁给你吧。”

“……”正在尴尬的沉默时,江夜白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看看美妇人又看看他:“对不起我睡着了……娘,你们认识?”

美妇人嫣然一笑,牵了她的手,又抓了她的手,将他们的手重叠在了一起:“相识是缘,你们两个,今后要相亲相爱好好相处哦。”

两小人全都睁大了眼睛,于江夜白是惊愕,于景源则是百口莫辩。

景源第一次见到江夜白,被强塞了一个妻子。

书香门第身份高贵的景家没有办法,也只好认了这个商贾亲家。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怀疑自己是被设计了的。于是在成亲前问江夜白:“你说,你娘是不是故意安排我们相遇的?否则,她为何偏偏那天去灵观寺,又为何不让下人去找什么炭灰,要你小姐亲自出马?”

江夜白恍然大悟:“有可能!太过分了,我娘这就把我给卖了啊!”说着握拳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拖住:“干什么去?”

“我要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啊!太草率了,连自己的女儿也坑!”

景源的眼角在抽搐:“你觉得……嫁给我是被坑?”

江夜白自知失言,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啊哈,我突然想起来我的那幅梅鹤图还没绣好,我去看一下……”

“江夜白!”

“哎呀忙死啦忙死啦我要去绣花了……”高挑的身影就那样极不负责任的跑掉。一如十二岁那年极不负责任的在他床边睡着。他的妻子始终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性格。当时颇有遗憾,但重生后再想,却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了。

而那次相遇,究竟是不是岳母大人的阴谋,在重生后也得到了答案。

 

十一月初七,因为不再需要继续科考,自然也就不用再上山读书。

但景源还是去了草庐。

依旧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早来的大雪。

他走在前往碧潭的路上,一颗心,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悠悠荡荡。有些隐约的期待,有些克制的悲凉,它们聚集成了他此刻的焦灼,令他无法再静下心来。

然后就走到了潭边。水面上有薄薄的冰。只是这一次他知道,不会有什么书童掉进去,也就不会有什么公子和小姐的初遇。

雪下的很大很大。

他久久的站在岸边凝望,像是要痴了一般。明年他就要上蜀山修真了,父母全都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个一向乖巧温顺喜爱读书的孩子在一夜间改变了目标。只是他们从来开明,他执意要做,他们也就依了。

如今,他在十一月初七的这一天,来到这里,等着命运缓缓降临。

会随之改变?还是会继续固执的羁绊在一起?

景源等啊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他都决定放弃,看来这一次,命运已经改变时,一个天籁般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了起来——

“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我就说不要来,非要来这个见鬼的灵观寺,气死我了!”

另一个声音道:“小姐你为什么生气啊,那和尚真的说的很准的啊,小姐小时候的事情他都说对了呢。所以,他说你要嫁给当朝太傅家的公子,肯定也没错的。这婚事多好啊!”

“你知道什么啊!我啊,亲眼看到我娘在后厢偷偷给那不要脸的主持塞银子,嘱咐他等会当着那些夫人小姐的面这么说。”

“那也挺好啊。那些夫人小姐们最爱嚼舌根了,这个消息恐怕不就就传到景家耳中了。也许真能成哦。”

“这种讹来的缘分我才不要呢!”气呼呼的声音,滑入景源耳中,他忽然忍不住翘着唇角笑了。

想起那个人轻颦浅笑的模样,想起那一天她在炉旁雪白的后背,想起她的娇俏,想起她的美好。他想着她的一切一切,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掉了。

原来,这一世,缘分仍在,没有变化。

哪怕它的开始是陷阱。

哪怕它的结局是悲剧。

这一次,他要,并且一定要,牢牢的握住,然后,去改掉结局。

景源转身,没有同即将来到的江夜白相遇。而是回到家中,对父母说要娶江家的女儿为妻。父母很高兴,觉得如果给他定了亲事后,他也许就会放弃修真的念头。

因此就眼巴巴的去江家求亲了。

谁知第二年,儿子还是上山了。

景夫人曾无比疑惑的问他:“你既然要修真成仙,为何又要我们定下江家的亲事,耽误人家的女儿?”

景源沉默许久,才答道:“为了不错过。”

“错过什么?”

“错过真正的相守。”

不去相遇,不去相见,不去相守。正是为了最后的最后,能够活下去,然后,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先交代一下初遇

温柔一下

顺便解释为什么景源在镜子里比较矮

而现在长高了

是因为被小夜夜刺激了啊,哇哈哈哈……

来吧

五年时光,在江夜白而言是不知不觉间悄然飞逝。

但在景源,却是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从一文弱书生,到每日打坐修行的弟子,从养尊处优,到亲力亲为。幸好他本就聪明,又肯用功,因此学习法术也比常人要快。不过一年,就赐赏青袍,第二年,直接跳级成为灰衣弟子。然后又熬了三年,才升为紫衣。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神速的晋级,但景源自己却是苦不堪言。因为第五年的中秋,周图就会动手。而他,连白衣都没穿上。

虽然也曾试图说服周图,阻止他的堕落,但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五年后的事情。也就是说,从二十年前周图被柳叶拒绝愤而上山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入魔了。

于是景源只能放弃。

没有白衣,就进不了后山。据说无极天书就藏在后山。

幸好景源从不是个按部就班的人。在上蜀山的第一个月,他就遇到了琼华。

琼华是偷偷上山来的,目的跟他一样,都是天书。

只不过后山的七星剑阵实在太过厉害,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受了重伤。景源就那样别有居心的救了他,将他藏在自己袖中,躲过师门的追查。

琼华也觉得这个蜀山的小弟子跟别人不太一样,用他的话描述就是“不迂腐,还很邪恶”,于是断定跟自己是一类人,相见恨晚。再加上彼此都想要天书,便决定联手。

“你要天书做什么?”他曾就这个最大的分歧询问过景源,并想着如果景源的用途也是消耗类的话,就立刻杀了他。

结果,景源回答:“用来逼退魔族。”

“逼退?”

“嗯。不久后魔族会入侵,到时候展示天书,便可要求他们遵守承诺乖乖回去。”

琼华一听只要拿出来展示一下就可以了,而不需要使用掉,就放心了。

两人就此达成协议。

琼华帮助景源迅速提升自己的修为,而景源则利用蜀山弟子的身份打入蜀山内部做奸细,来个外接内应,盗取天书。

因此,景源能晋级的这么快,琼华功不可没。只可惜,修行毕竟不是别的能够一蹴而就的本事,需要日积月累的沉淀和练习,因此,为了以防万一,景源同时还施行了别的计划。

第一个计划是挖洞。

他用了整整三年时间,避过所有人、包括琼华的耳目,挖了一条通往后山的密道。那条密道就在他的草席下。他城府极深,又处处小心,因此,直到密道通了,也没被人发现。

不过,抵达禁地的景源,却失望了。

因为,里面没有无极天书。只有一面镜子。

镜中不停映现的正是中秋那天魔族入侵时的情景,大婚之夜,江夜白自尽,血光漫上来,模糊了镜面的同时,也模糊了他的眼睛。

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东西都会变浅变淡。就像每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的一刻,会分不出,究竟哪个才是梦境。

是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虚构了那场死亡?还是此刻修真的他,是在做梦,梦醒后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有重生,一切还停留在新婚那夜满室的血泊之中。

因此,在禁地看见了“预之它言”,无疑是对他的一种鞭笞,鲜血淋漓的提醒他——你是为什么而活着的!

如果你不努力,如果你失败了,镜子里的一切,就是结局。

景源咬牙,咬的血都渗了出来,然后红着眼睛从密道返回自己的小屋,彻夜不眠。

他睡不着。

时间越来越紧迫,而他却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就这样,他决定开始实施第二个计划——让天书主动出现。

据他私下的观察,周图的魔性已经越来越重,很快就会彻底魔化。

其实,要拆散柳叶和江小草,本有很多种办法,但此人太过贪心,不甘心只得到柳叶的身体而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他选择打开天眼,引魔族进入,然后用魔火,唤醒柳叶的记忆。让柳叶知道她真正的身份,那样,身为魔族公主的她就无法再跟一个人类在一起。

其实那样的构想并没有错。只不过,周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虽然爱柳叶,爱到走火入魔,却一点都不了解她。

柳叶并不是普通的魔族,她当年既然有丢下一切转世成人的勇气,又怎会因为记忆复苏就会动摇。因此,在原来的故事里,柳叶被魔火唤醒后,所做的唯一选择就是救下准备陪江夜白一起死去的景源,然后告诉他:“去改变这一切!”

“改变?”

“是!我的魔力不能阻止魔族的入侵,甚至也无法救回夜白的性命,但我却有一项异能,就是回溯时光。只不过这种法术不能随意使用,第一,我用了这个法术,就会真正的魂飞魄散,就此消失;第二,因为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如果失败了,就再无重来一次的可能。”说这番话的柳叶,已不再是那个肆意妄为、慧黠刁蛮的江家女主,而是一个坚定的、睿智的、甚至可以说超越了所有人类女子的坚强的母亲,“景源,你可愿意一试?”

景源深深的叩拜在地,一字一字道:“岳母大人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景源焉无赴汤蹈火的决心?孩儿愿往!”

柳叶的手,就那样无比轻柔却又无限沉重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好,我当年果然……没有选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