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伸出手,扳着手指头说:“第一次,你确实破了我的相,当时我就想,这人真是讨厌,可是,是我跟踪你们在先,好像也怪不了你什么。第二次,你无视我,嗯,我得谢谢你的无视,那时我的修为跟你们差着境界,如果被牵扯进你们的恩怨,那可就麻烦了。而且,你治好了我脸上的伤口,之前破相的仇算是抹掉了。”

她扳下第三个手指:“第三次…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多讨厌你?这世界上怎么会这么可恶的人呢?你跟伏元青的恩怨关我毛事啊,我刚刚死里逃生,还被你强迫加入团队。不过呢,你这人还算有良心,我也不算吃亏…”

“还有第四次…”她顿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流过许多东西,“你拔剑相向的时候,我很恼火。明明帮了你的大忙,却要被你灭口。但是我不恨你,我猜出了你的身份,以你的立场,做出这样的选择再正常不过,只怪我做事太不周详。将自己置于险地。”

她转开头,吐出一口气:“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简直没有道理可讲。如果我讨厌你,那么你做的一切,都会成为讨厌的理由。可我喜欢你。所以这些都无关紧要。”

风雪声更大的,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好像要把他们两个淹没。

灵玉微微眯着眼。转回来对上他的眼睛:“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你的时候,我也很惶恐,明知道你面对的是怎样的困境,如果放任这种喜欢,我也会身陷泥淖。可是,喜欢这种事,不是理智想要如何,就可以控制的。于是我问自己。到底喜欢你什么,是不是喜欢到了不管你是怎样的处境,都不想放弃的程度?”

风雪卷过。她的声音落在其中,明明是冰冷的,却带着一丝温热。

徐逆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重了。很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刚开始,我觉得你这个人目下无尘,甚至有些孤高自赏,高傲得让人讨厌。可是知道你的身份之后,我明白过来,并不是你想要高傲,而是不能让别人接近。平易近人对你有什么用?外人过多的接近,只会增加你被人戳穿的可能。就是因为知道,你不是徐正,不是真正的徐公子,才能看出表相下面的,真正的你。”

“…临海那相安无事的三年,我看到的你,几乎拼尽一切地前进,只要能够让自己更强大的事情,无论什么都会去做。可是,尽管如此自利,有危险的时候,你仍然能够站在我们前面。那时候我就想,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同伴,和你在一起,可以安心把自己的后背交付给你。”

“后来,我丹田损毁,命悬一线,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师父说,是你送药来救了我,那时我就想,你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明明救了我的命,偏偏要装冷酷,不想让我欠人情。所以,你来太白宗的时候,那么失魂落魄,让我觉得,应该拉你一把。”

灵玉看着他,笑意盈盈:“凡事有因有果,如果不是你救命在先,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也许我会袖手旁观也不一定。”

“…”徐逆闭了闭眼,尽管她这么说了,但他却知道并非如此。她这个人,爱憎分明,明哲保身的同时,亦保持着善心,在自己有能力的情况下,不会吝惜向别人伸出援手。就算没有送药,看到那样的他,仍然会说出那些话。

“其实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到底喜欢你什么,好像什么都有一点。尤其在师父告诉我,那位‘徐公子’,将会背负天命注定孤寡的时候,我才现,好像对你有那么点特别,偏偏那个时候,你又送来了结丹贺礼…”

徐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后悔,自己一时的放任,会招来这个后果。如果他知道,那件贺礼会引出灵玉对他的情感,也许他什么也不会做。

“你问我喜欢你什么,我真的没办法说清楚。也许是感激,是欣赏,是同情,又或者感觉到你的喜欢,所以想要回报…我说不清楚,但是我明确地知道,看到你会觉得快乐,因为你的相救而喜悦,想让你开心,希望你得到自由,如果这不是喜欢,我不知道什么才是。”

他站在雪地里,周身风雪狂舞,明明一片冰冷,却有一点欢悦落在心田里,生根芽。

345、何物作祟

她比他诚实,也比他勇敢。

对他说出这些话,并非不知道他的麻烦,知道真相的她,这些再清楚不过。

这让他内心盈满很多很多的温柔,满得好像一触碰就会溢出来。程灵玉是个怎样的人,他同样清楚明白,她随性自在怕麻烦,讨厌被别人束缚,当初牵扯进他和伏元青的恩怨,恨得咬牙切齿。可这样的她,明知道他有这么多麻烦,还是一往无前。

她已经不是剑修了,但还保留了剑修的勇敢纯粹。

他始终是剑修,反而裹足不前。

“程灵玉,”风雪里,他直视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和我在一起,永远也见不得光?”

“我知道啊!不然干嘛要在徐正面前演戏?”灵玉无所谓地说。

“那你知不知道,一旦被剑君现,你有可能会成为威胁我的筹码?”

“当然了,不然之前我为什么说被你害死了?”

“你…”

“别说废话了,你以为我那么蠢吗?”灵玉一脸的无关紧要,“徐逆,我曾经问过自己,明知道你麻烦缠身,还要去喜欢吗?最终得到的答案是…”

见他紧张起来,灵玉轻笑,看着他的眼睛,神情认真无比:“就好像你不想把我牵扯进去一样,既然我喜欢你,又怎么能忍心看着你身陷囹圄,自己却置身事外?我问自己的内心,能不能做到云淡风轻,冷眼旁观,看着你在命运里挣扎。”她轻轻摇头,“不能,我喜欢的人,我要让他自由快活。”

她的眼睛里,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徐逆突然就笑了,带着一点自嘲。和无法克制的感动。

笑罢,他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真是个任何时候都不愿意认输的女人,柔弱一点会死吗?”

这句话,应该是男人说的好吗?那么自信地说要他自由快活,这是要守护他?

“喂。你这是自卑吗?”灵玉双手抱胸,对他挑起眉。为什么她这么肯定徐逆喜欢她?因为每一次她遇到危险,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来保护她。喜欢这种心情,男女都是一样的,她也会想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目前来说,她惹事的本领比徐逆高得多,想在打架的时候保护他有点难。不过,他一身的麻烦,她不缺少这样的机会。

“是,我自卑,因为我好像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风雪声灌入耳中,他却觉得一身安然,好像心有了归处,再也不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会感觉这个世界与他毫不相干。

因为,他在灵玉的眼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灵玉就笑:“我不说丹田碎裂时你送的药。也不说上次幽岛你回身相救。就说这一次,我晋阶的时候,如果不是你挺身相护。能不能活到现在真不好说。还有刚才,那位可是元婴修士,为什么你又出来救我了?”

“…”他根本不曾考虑过,只是因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陨落在面前。那样的话,就算他挣脱束缚,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徐逆忽然心口震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按住自己的心,原来,他是这样想的?现在不敢,是怕带给她麻烦,其实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想要和她在一起。

“那么,徐逆,你喜欢我吗?”他听到她的声音,明明风雪声剧烈,却清清楚楚地钻进他的耳朵,直达他的内心。

喜欢吗?当然,这简直不需要确定。他按着袖子里的竹笛,从天池峰那一天开始,尽管多年不曾相见,这种情绪却堆积得越来越多,直到她成为内心深处最特别的一个。

灵玉说,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喜欢他,他又何尝说得清楚?不可否认,这种感情,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或者是感激,或者是把她当作救命的稻草…感情或许复杂,可喜欢却是纯粹的。就像她说的那样,看到她,就满心欢喜,想要保护她,希望她快活…如果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才是?

“是,”他轻声说,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我,喜欢你。”

如此的坦白,不再有任何置疑和退缩。

他喜欢程灵玉这个人,不仅仅因为他内心的程君影,十年的沉淀,他终于明白,在自己心里,程灵玉和程君影,从来就是一个人。她明哲保身,怕惹麻烦,但也勇敢坚持,一往无前。这两者并不矛盾,态度不同,只因为在她内心的地位不同。曾经的徐公子,对她而言是路人,当然不愿意牵扯进他的麻烦之中,而她一旦确认自己喜欢他,这一切对她来说,再也不是麻烦。

喜悦从内心涌上来,泛滥决堤。灵玉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他。

胸前的温暖让徐逆怔了怔:“喂,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抢先一步?”这种事,明明应该由他来做!

“什么?”灵玉才不管他呢,在他胸口蹭了蹭,内心得意满足。装,叫你装,现在还不是承认了?

徐逆咬咬牙,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抗拒不了这种诱惑。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肩,用力地抱进怀里,好像拥住了一个世界。不管外面风雪多大,他再也不是一个人。

外面的斗法越剧烈,废墟里的三个人,像三只无头苍蝇一般团团转。

找不到,明知道通天塔有问题,却找不到问题在哪!

徐正满脸焦躁,被卷进特殊空间,拖得越久,活下来的可能性越低,徐逆和灵玉已经进去小半个时辰了,不知道情况如何。

“范道友,你是御仙阁的修士,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徐正的声音带了一点质问。坦白说,他并不信任范闲书,这个人,他看着就觉得危险,难以信任。他跟着过来,是信任灵玉和徐逆,并非因为范闲书。

“徐一道友,莫着急。”双成还保持着冷静,声音温和地安抚。“范堂主的焦急,不会比你少。他虽然是御仙阁的人,可到底不是元婴,有些东西,他接触不到。”

范闲书略带感激地向双成点了点头,现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没有心思向徐正解释。

他走到一边,开始从头回想,关阁主对他信任有加,关绍钧知道的,他都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线索…

想着想着,忽然听到双成说了一句:“通天塔是炼虚修士的法宝,照理说。应该已经产生元灵了吧?这么多年,不知道元灵是不是还存在?”

元灵?元灵!

范闲书猛然转头:“元灵?”

“是啊,”双成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脸震惊,“有些元婴修士的法宝都开始化灵了,炼虚修士的法宝,肯定会有元灵的吧?”

“对,太对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范闲书一击掌。“难怪我们研究通天塔的禁制那么久,却总是在刚刚研究出头绪的时候被修复。难怪这一次禁制会这么破解得这么顺利,就是因为元灵!”

他说得没头没尾。可双成身为无双城女使,见识何等广博,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了:“你是说,是通天塔的元灵从中作梗?”

“不然呢?”解开了这个谜题,范闲书整个人放松下来,“通天塔本体根本不是因为元婴修士打斗才坍塌的,而是元灵自己弄塌的!”

这个推断,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徐正和双成都有些惊住了。

元灵把自己的本体弄塌,是为了什么?嫌日子太无聊了,找点乐趣吗?这跟人往自己身上捅刀子什么区别?

“所以,出口才会被无声无息地关闭。不是关阁主做的,也不是其他人将计就计,而是元灵,他身为器灵,能够自主控制出口。”

“范堂主,你…”

“至于原因…”范闲书沉吟,“有两个可能,一是元灵故意设下陷阱,想将我们这些人一网打尽,免得总有人打他主意。二是,通天塔受创过重,元灵已经快消散了,所以想夺回控制权,藏起好恢复养伤…”

双成和徐正两个人表情一致,定定地看着他,看得范闲书有些不自在:“你们…这是做什么?”

双成微微一笑,道:“没想到一点点线索,范堂主就能推断出这些,真是…叫人佩服。”

“只是推断罢了,未必就是事实。”这么说着,范闲书有一点点后悔。他太清楚徐正和双成脸上表情的意味,就像当年高天瑞第一次听到他分析推理的时候,既震惊又忌惮。

不过,稍微想想,他就放开了。无所谓,至少现在关阁主和关绍钧都信任他,他有了存身之地,别人的忌惮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出乎他的意料,双成和徐正的震惊没有维持多久,很快问道。

范闲书略加思索,说:“既然有可能是元灵作祟,那就把元灵唤出来好了。”

元灵能唤出来吗?徐正表示不解。通天塔的品阶比他们高得多,其元灵不想出来,就算外面元婴修士打翻天,他都能藏得无影无踪,如何唤出来?

“灵玉他们就在这里失踪的,法宝内部的事情,瞒不过元灵,怎么找到他们,恐怕也落在元灵身上。”范闲书转过身,对着一片狼藉的废墟,手心出现一个黑点。这个黑点,好像无限小,只要伸指一捏,便可以捏住,又好像无限大,里面有漫漫转动的星辰。

“通天塔,”他扬声道,“你要不出来的话,我就把整个空间撕裂。”

346、元灵何在

异变空间的通天塔下,灵玉和徐逆仰头看着风雪中的塔身。

很奇特,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跟通天塔内部完全相同,比如造化之门同样存在,只是被风雪覆盖了,也没有那种奇妙的气息。

灵玉看着通天塔的入口处,踌躇:“进去吗?”

那个真实的通天塔,入口处存在禁制,他们不能进去,可这个通天塔,却不存在任何特殊的气息,就像一个空壳放在这里。

徐逆也很犹豫,他们现在身处的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两人都不清楚。按理说,在不熟悉的地方,最好不要乱走,可在这样的空间里,不能久待也是常识。

思索良久,他突然失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不进去的话,难道在外面等别人救吗?他转过头看着灵玉,明明还等着他的答案,眼睛却已经在四处寻找线索了。她好像从来没有气馁的时候,当年责备她冲动之时,他心里何尝不是羡慕她的勇气,永远都这么无惧无悔。

而他,或许是乍然得到,竟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这样可不行,她是他的支柱,而不是囚牢。

“走吧,进去看看。”说罢,他放出护体剑光,率先进入通天塔。

通天塔外观是塔,内里却别有洞天。它本身就是空间法宝,所谓的塔,不过是个形式,里面如何布置,端看主人的喜好。

通天塔曾经的主人,那位炼虚修士看起来不是个喜爱奢华的,里面布置得简朴大气。偌大的厅堂,上面摆放着一张书案,下面摆放着十来个蒲团,没有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像是接见弟子、讲道的地方。

他们转了一圈,没有寻到特别的东西,便从角落的石梯上到二楼。

二楼是另一番情景。看布置,大概是私人会客之处,多了一些装饰之物。

上到三楼,又与一楼二楼大不相同。如果不是他们从石梯上来的,会以为这本身就是一座普通的洞府。还保留着纹理的石壁、墙上的月光石,弯弯绕绕的石道…

灵玉说:“看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洞府。”

“嗯。”修士的岁月何等漫长,一旦形成习惯,就很难改变,这位炼虚前辈之前大概住惯了洞府,所以把自己的随身洞府也布置成了这个样子。

两人小心谨慎地一路搜寻过去。果然找到了修炼室、炼丹室、炼器室、藏书室…

这位炼虚修士大概是苦修之士,修炼室里没有多余之物,两人看了一圈就出来了。炼丹室里倒是有很多瓶瓶罐罐。确认没有禁制后,灵玉拿了只不起眼的丹瓶,打开来一闻,灵药的清香散开来。

两人放下药瓶,一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如果拿出去,这些灵药能让一些元婴修士倾家荡产了吧?”灵玉看着刚才闻过的药瓶。

徐逆颔:“对炼虚修士来说,这些只不过是炼制着玩的小玩意儿。可对化神、元婴修士而言,材料都很难寻…”

两人沉默了,彼此都在思量。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许久以后,灵玉问:“你觉得,这些东西是真的吗?”

徐逆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相信自己有这么逆天的运气。”

他们都知道。真实的通天塔已经坍塌了,就算没有坍塌,也有一群元婴修士欲抢之而后快。莫名其妙被卷到这个跟通天塔完全一样的空间里,他们甚至连这个空间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怎么敢随意相信?一堆元婴修士抢得死去活来,却被他们无意中进入真实的场景,寻到化神修士都罕见的灵药,这运气何等逆天?

徐逆向来现实,他不敢过多地把性命放在运气上面,所以,他选择了不信。

说罢,他转头看着灵玉,却见她托着下巴,目露沉思。

“怎么,莫非你相信?”

灵玉回神,摇摇头:“运气好的时候,灵宝自动投怀都有可能。但是,寻常情况下,所谓的灵宝自动投怀,多数是别人设下的陷阱。总之,我怀疑居多,但不排除我们运气极好的可能。”

她惋惜地看了眼地上的丹瓶,站起身:“走吧,先去看看其他地方。”

“嗯。”两人从炼丹室出来,进入藏书室。

这位炼虚前辈,大概喜欢返朴归真,藏书室里,摆放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书架,堆着书册、玉简等物。

灵玉出手试探了一下,现这里也没有禁制。

“你觉不觉得很奇怪?”她站在藏书室的入口,若有所思。

“什么?”

“这里,竟然没有任何禁制。”

“嗯。这确实是最奇怪的一点,不像是时间太久禁制消失,而像是从来不曾设下过禁制一般…”

时间太久…

灵玉目光震动,僵立当场。

“你怎么了?”徐逆立刻现她的异常。

好半天,灵玉慢慢吐出一口气,按住胸口,这个猜想实在太惊人,她不敢相信。但眼前所见,让她不得不想到这种可能。

“你现没有…”她语极慢地说,好像在给自己时间,接受这个猜想,“这里的东西,一点也不像一万年前的存在。”

徐逆如遭雷击,与她一样,整个人僵住了。

他一一回想起进入通天塔所见到的景象。第一层的讲道大厅,第二层的会客小厅,第三层的洞府…每一个地方,都干净得不可思议,修炼室桌案上还有写了一半的纸张,炼丹室的丹炉还留有药渣,炼器室里散落的材料,还有眼前的藏书室,还弥漫着保养书籍熏的香。

这一切,就好像他的主人一直都存在似的。

投身仙道这么多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险境,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这座通天塔的主人就在旁边,无声地看着他们一样。

灵玉轻声说:“我们,好像被时间扔到了一万年前。通天塔还正常存在的时候。”

这当然不是真相,那时候,通天塔是炼虚修士的随身洞府,岂会没有任何禁制?但此时的通天塔,确实没有任何时间的痕迹。一万年,并不是几十年。一百年,不管多么通灵的法宝,在失去主人之后,不可能还保持着原样。就算它还干干净净,还是能够闻到时间的腐朽气息。

徐逆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她的。

灵玉感到他很用力,便道:“别怕,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现在还好好地站着,一定可要找到方法出去。”

“…”

徐逆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让灵玉挑起眉头:“你干嘛?”

他的脸色黑了又黑,最后闷声道:“你看不出来我是在安慰你吗?”

“…”灵玉先是惊讶,再是一脸无辜。他什么也不说,她怎么知道?

徐逆更加郁闷了。这叫什么事?这个猜测太惊人了,所以他想表达一下关怀之意,谁知道被她理解成自己害怕了…这叫什么?难道在她眼里。他是个遇到事情就害怕的小姑娘不成?

“程灵玉,我郑重地警告你,”实在气闷不过。他磨着牙道,“你最好搞清楚,谁才是男人!”

灵玉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自从方心妍离开,屠师姐陨落,她身边除了阿碧,就没有交好的女性了,这几年跟水冰清关系近一些,但还不到那个程度,关于女性的话题,基本没聊过,完全没有自觉啊。

可是徐逆的脸色真的很难看,于是她干笑两声,心虚地安抚:“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特意提醒,就你这人高马大的,我眼睛又没瞎,怎么会把你当女人呢?”

这安抚一点诚意也没有,徐逆想生气,可又觉得跟她计较这种小事,好像自己真的是个小姑娘似的,只好作罢。

他突然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这个女人,一点自觉也没有,他纵容不是,生气也不是。

越想越是头疼,干脆放开不理。算了,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范闲书说罢,双成和徐正大吃一惊。尤其是双成,盯着他掌心的那个黑点,神情凝重无比。

尽管她不知道这黑点是什么东西,但不妨碍她感受到其中浩荡澎湃的气息,这种气息,仿佛带着天生的毁灭的意味,星辰运转,时间和空间会一起破碎。

她本能地感到恐惧,仿佛面对这个东西,自己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就算是城主那里,她都不曾感觉到如此可怕的力量,哪怕是曾经见过的化神修士都没有。范闲书不过是个结丹修士,御仙阁区区一名堂主,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可怕的东西?如果他有如此可怕的力量,为什么之前没有施展出来?

此时的范闲书,当然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扫过坍塌了大半的厅堂,警惕无比。盛着黑点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似乎力量还不足以控制一般。

半晌没有等到动静,他冷笑一声:“怎么,不相信?你身为空间法宝的元灵,对于空间之力应该有很强烈的感应才是。既然不想出来,要不要试试呢?”

话音落,一声幽渺的叹息响了起来,一个穿着华丽袍服、手持洒金折扇的身影从无到有,从虚到实,出现在他们面前。

关绍钧!这是关绍钧的形象!

这人开口了,是关绍钧的声音,却没有了他的张扬:“你不过小小结丹修士,就算身有宝物,又有什么能力挥出它的力量?”

347、摆布

范闲书看着眼前这人,半晌后,阴沉沉地道:“你,到底是谁?”

“关绍钧”朗声大笑,明明这一身穿着打扮流于轻浮,偏偏此人身上显出风流古意来。

笑罢,他颇觉有趣地看着范闲书:“你觉得我是谁?”

徐正和双成都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刚才见到昏迷关绍钧,虽然未曾听他说话,可气质明显不同。此人既然是通天塔元灵,不管借助什么形象出现,都是正常,为什么范闲书要问他是谁?难道之前关绍钧,就已经是此人假扮了?

范闲书脸上神情捉摸不定。此人气质确实与关绍钧大不相同,但他却从此人身上找到熟悉气息。

偏偏“关绍钧”一直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让他一时无法判断。

双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范闲书好像被什么事情难住了,索性上前一步,代他问出口:“敢问这位前辈,可是通天塔元灵?”

她言辞恭敬,态度有礼,让“关绍钧”很满意,挥手道:“不错,吾便是通天。”

“…”法宝叫通天塔,元灵名字就叫通天?他前主人还真是敢取啊!沧溟界未被隔绝之时,人界根本不够看,一个炼虚修士法宝,叫这么个名字,未免太狂妄了。

当然,这话双成只是心里想了想。现沧溟界,化神已是可望不可及,哪怕通天塔有所损毁,实力可能只保留了十之一二。其元灵也不是她这个小小结丹修士可以得罪,尤其他们现就通天塔内部,性命只其元灵一念之间。

“通天前辈,我们几人。只是借用造化之门,以求领悟天人之道,并不想参与外面纷争,可否请前辈网开一面。放我们出去?”

双成姿态放得极低,通天听着心中舒畅,和颜悦色地道:“小丫头,若是平常时候,放你们出去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是关键时刻,这个要求吾不能答应。”

关键时刻?什么关键时刻?

双成一边想着,口中仍旧客客气气地问:“那么,前辈什么时候能够放我们出去呢?”

通天笑而不答。一旁范闲书语气沉沉地道:“什么时候?自然是人死光时候。”他看着通天。“既然前辈此现身。想必今日之事,亦是前辈设下陷阱…不,御仙阁能够破解部分禁制。也是前辈刻意放水缘故,是也不是?”

通天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淡笑回应:“这些小娃娃真是有趣,沧溟界虽然高阶修士灭绝,可还是有化神修士,他们放任吾此休养,就是因为没有能力收服,他们区区元婴,竟然想要破解吾禁制中枢,可笑可笑!”

“这么说,前辈这么做,为是一网打?”

看通天模样,实不像虚弱得即将消失样子,范闲书想到自己刚才推断,再联系他之前言行,其目已是呼之欲出。

果然,通天没有否认:“素日无聊,不过顺手为之。”

其实,他并不介意这些小辈进入通天塔。他是件空间法宝,创造出来,就是供修士使用。只要他将受到重创天地法则修补完善,修为自然会慢慢增长。里面产生灵物,对他而言只是长出来头发、胡须,只要不采,那就取之不用之不竭。

可是,这些小辈不应该把主意打到沧海派传承上来。就算他失去了主人,到底是沧海派顶尖通灵法宝之一,岂能任由这些小辈肆意?

范闲书转过头,看着外面偶尔闪过光芒,叹了口气。既然通天塔元灵这么承认,他已经知道,今日这些元婴修士,没有一个能够活着离开。至于他们这些人,元灵心情好,就放他们一马,心情不好,直接把他们关上几百上千年都行。反正,对灵族来说,岁月悠长,不过是打个盹时间。

“那么…”范闲书转回头,盯着通天与关绍钧一模一样身体,“前辈是什么时候起意?是御仙阁着手破解禁制时候,还是…一百年前?”

关绍钧手中折扇一顿,笑了起来,点着他道:“不愧被称为范多智,一点点线索,就让你看出来了。”笑罢,他身形从实转虚,又由虚转实,变作另一个模样。

高天瑞!居然是高天瑞!

这下子,范闲书脸上冷静终于龟裂了,他大吃一惊:“你…”

他心念电转,从自己跟着高天瑞开始回想,被欺凌、忍辱、反水…

“是你,”他喃喃地说,“原来都是你布置…”

通天笑眯眯地看着他,摇了摇手指:“小辈,你想太多了,吾才没那么闲。那个姓高小子确实心胸狭窄,看你不顺眼,之前一切,都是他自己做。吾开始跟着你,也是从一百年前开始,若非当年你们通天塔内玩了一出精彩以弱胜强、斩草除根,吾怎么可能会对你这么个小辈感兴趣?”

太过聪明人,容易多疑,范闲书也不例外。他很容易推断出,这一切都是通天设下陷阱,然后发现通天可能留了一丝气息关绍钧身上,甚至连高天瑞都有可能与他相关,他便将这一切都串了一起,得出了让自己冷汗涔涔真相。

如果通天否认自己全程参与,却没有否认这一切出自他手笔。一想到自己一百年人生经历,都有可能是这个元灵闲极无聊随手安排,他就有点接受不了。

其实,范闲书真是想多了。这其中确实有通天推波助澜,可就算没有他,以高天瑞和关绍钧自身性格,还是会一步步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徐正听得糊里糊涂,看着满头大汗范闲书,低声问双成:“双成道友,你听懂是怎么回事了吗?”

双成同情地看着范闲书,轻轻点头:“百年前,占据飞廉城是星罗仙盟,实力胜过御仙阁。范堂主曾是其少盟主高天瑞陪侍,因为受其嫉妒,险些毁了道基,于是他投靠御仙阁…”

后面不必再说,徐正明白过来了。百年前,通天塔开启,御仙阁玩了星罗仙盟一把,其中大功臣就是这位范堂主。通天塔元灵看到事情发生,对范闲书产生了兴趣,于是附了关绍钧身上…

以范闲书性格,他虽然不觉得当年是自己错,但也不会把这件事当成什么丰功伟绩。被人逼到绝地,这并不是愉回忆,他疑心这一切都是通天安排,受到了极大打击。

多智之人,往往掌控欲极强,他一直以为,自己人生是自己掌握,如今突然发现,其中存一个推手,自己只是对方闲来无事摆弄棋子,怎么可能好受?

“范道友!”见范闲书脸色苍白,没有恢复迹象,徐正忍耐不住,扬声喝道,“你莫要听他瞎扯,他一个炼虚期法宝元灵,哪有那么闲,花百年时间你这个小小结丹修士身上布局?百年前,你还只是筑基吧?”

“不错。”双成点头赞同,“通天前辈眼中元婴修士也不过是小娃娃,顶多只是日子无聊,闲时耍弄着玩玩罢了,哪会因你而花费百年时间布局?”

她话音刚落,通天撇着嘴道:“两个小家伙,明明是他瞎想,说吾瞎扯作甚?再说,修为高低,吾眼中有何区别?吾确实对他感兴趣,明明只是个小修士,身上竟有吾也看不透东西。”

说罢,他看着范闲书手上黑点,勾了勾舌头。这可是个好宝贝,真不知道这小辈从何处弄来,偏偏上面气息强大,连他都不敢冒犯,不然,真想抢了自己把玩一番。

范闲书慢慢缓过神来,点了下头:“多谢两位提醒。”不管到底是不是通天布局,他走到今天,并没有什么遗憾。星罗仙盟,背叛就背叛了,毁人道基,如杀人父母。至于御仙阁,他以后要好好思量,关绍钧之前表现,终究是他本性居多,还是通天影响居多…

他范闲书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意志不是那么容易摧毁,就算这一切都是他人布局,那又如何?他不曾做错,也没有选错。

至于愤怒,他当然会有。一直以为自己掌握着自主权,却不想原来之前人生被别人操纵了。可他向来懂得什么叫时务,不管通天有意无意,做了多少事情,他现实力比不上通天,那就没什么可抱怨,便是天大仇,都要咽下来!

再看向通天,范闲书目光平静,不再有一丝波澜:“通天前辈,之前我们朋友突然附近失去踪迹,敢问他们去了何处?”

通天若有所思地瞥了范闲书一眼,悠然道:“吾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么说,前辈知道?”

通天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范闲书垂目注视着自己手心:“刚才前辈好像不相信晚辈能驱动此物,不如,晚辈试给前辈看看,如何?”

348、溯流空间

一个微小的黑点,却好像蕴含着宇宙之力一般,星辰流转,空间扭曲。

通天的脸色渐渐变了。

他当然知道范闲书手上的东西拥有怎样的力量,只是他不相信,对方有能力驱使。这东西气息十分强烈,别说范闲书区区一名结丹修士,就算是他,都不敢轻易染指。

当年通天塔内上演了一出好戏,小小一名筑基修士的反水,成了御仙阁反压星罗仙盟的关键点,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分出一缕神念,附到了关绍钧身上。可百年相处,他却现,这个小辈身上有着许多摸不透的秘密。

他每次晋阶都顺利不可思议,修炼的功法自成体系,手中甚至有几件连他都大为惊奇的法宝。比如这个黑点,连他都看不出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