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才先是吓了一跳。但他是见过世面的,并不害怕,只说:“恼什么,赔你便是,不就一个饼吗!”

  “不就一个饼吗?!”黄衣人激动起来,“你知道这里的人上个供有多稀罕!我放着好几天都没舍得吃啊!不就一个饼吗,连泥鳅都欺负人啊!我到底还算不算神仙啊!”他大吼一声,冲上来把白秀才按倒在地:“死泥鳅,赔我啊——”

  白秀才不甘示弱,推开他就要站起来。可这黄衣人看着文弱,力气却大得惊人,被他按住了,竟轻易挣扎不起。两人扯衣挥拳来往十几回合,各自挨了几下,都没讨到便宜。白秀才火气上来,也恼了:“打架是吧?!好啊!”他用力一挣,把黄衣人推了个趔趄。

  “好哇,偷吃贼还有理了!”黄衣人暴跳如雷。他和白秀才一路撕扯,头上的竹冠都快掉下来了。他伸手一扶,竹冠上“啪嗒”掉下一个铜钱大的疙瘩,正掉在白秀才脸上。白秀才从脸上抓起来捡起一看,这不是龟宝是啥!

  “你!”白秀才怒目而视,“上次无缘无故打我的就是你吧!”

  黄衣人一把抢过小龟:“打了又怎样!打得就没错!看你这么穷,绝对抱紧不撒手,哪会真心还我!”

  白秀才大怒:“六千缗在我手里过,我眼睛都没眨!穷怎么了?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你这泥巴土地懂个屁!”

  黄衣人气咻咻地站起来,用铁簪子挽起散发,重新插戴好竹冠,大踏步出去,叫道:“不敢的是小狗!出来!是汉子就真刀真枪比过!”

  他既然这样说了,白秀才也不客气:“来啊,我正嫌里面逼仄,打不痛快!”他当即冲出来,走在前面,往松林子里引。他早看过了,那里有小溪有水潭,要打架最是方便!

  走到溪边,他突然停住,回身吼道:“来啊!”他右手一伸,半条溪流跳就到了他手里,成了一条蓄力待发的水鞭,鞭梢是一个霸气的龙头。

  “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黄衣人一跺脚,大地隆隆而动,整个松林都上下起伏。

  黄衣人一指白秀才脚下,土石喷涌,霎时把白秀才冲到空中。

  白秀才勉强稳住身形,长鞭一甩,劈头盖脸向黄衣人打去。

  黄衣人摇身避过一击,双手一抬,砌起一道土墙,往后一跃,又砌起一道土墙,堪堪把两次水鞭攻击挡住。

  白秀才手腕一抖,那水鞭便倏然绕了个圈,从背后向他袭去。

  黄衣人又猛地一跃,跳过两道土墙,向他胸口抓去。

  白秀才长鞭去势不减,反而愈见霸道,呼啸一声竟冲垮了两道土墙,袭向黄衣人后心。

  黄衣人刚刚欺近他身前,便被水鞭冲个正着。他哪肯吃亏,借力打力,一拳打向白秀才。

  白秀才侧身一躲,黄衣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反手一抓便将他胳膊捞在手里。水鞭瞬间冲倒了黄衣人,白秀才被他拽个死紧,立马也被拽倒。两个一起摔在泥水里头,被糊了一头一脸,黄衣白衣都成了泥浆颜色,分不清谁是谁了。

  黄衣人吐掉跑进嘴里的泥水,骂道:“有本事你让我摆出七七四十九道墙,困也困死你!”

  白秀才哈哈笑道:“屁!有本事干脆去水里一战!打个架还砌墙,又不是泥水匠!”

  黄衣人扬手往身边地土一拍,登时升起十只巨大的泥手,噼噼啪啪向白秀才拍来。

  白秀才双手一张,凭空出现十支水箭,他做个拈弓搭箭的姿势,再把手一松,那水箭便长了眼睛一样,激射而出,将十只巨大的泥手戳了十个透明窟窿。白秀才伸手一招,那十支水箭倒转方向退回,又戳了十个透明窟窿。

  “打他!打他!”黄衣人驱使着泥手拍到近前,白秀才毫不后退,张手将那十支水箭收回,排个阵型,对着大手一阵乱刺。那泥手支持不住,轰然碎裂。

  黄衣人见这招他也吃得下去,吃惊不小,急忙往地下一指。地土陡然塌陷,白秀才掉进了一个大土坑。黄衣人顾不上得意,立刻搬来一大堆泥土填了进去,把他埋得只剩一个脑袋,这才叉腰大笑:“哈哈哈哈哈,水妖怪,你也有今日!怎么样,认输没?”

  白秀才挣扎不得,却不慌张,张口一嘘,溪水暴涨,涌进这个土坑,卷走了一层浮土。他双手登时得了自由,结了个手印,那水裹着泥巴团了起来,形成一个飞速旋转的泥水大球,向黄衣人飞去。

  黄衣人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自己吸向那个水球,连忙往地下一遁,就看不见了。

  虽然不见了黄衣人身影,但地下水脉皆能与白秀才呼应,他又怎会察觉不到变化?

  黄衣人遁到地下,悄悄来到他正下方,想要突然暴起,打他个措手不及。

  白秀才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只做个找不见他的样子,大喊叫他快快出来,别跟小龟一样,做个缩头乌龟。

  黄衣人果然暗自蓄力,大喝一声飞出地表。白秀才早知如此,一个筋斗便闪开了,那泥水大球倏然滚过,一下把黄衣人卷入其中。

  黄衣人身为土地,自然不惧水土二物,但这样裹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圆球里飞速旋转,神仙也要呕出来了,偏生嘴边就是泥水,连张嘴骂人都不成。

  但土地就是土地。他双袖一张,便将泥水球里的土全都吸纳过去,泥水球登时变成了一个清澈的水球,让他看清了身处何方。他正悬在松林之上,一群白鸟被他们惊起,从水球下面飞过去,翅膀噼噼啪啪地扇过水球,激起水花。

  白秀才见他收了水中泥滓,早有防备,手上红光一闪,把水球整个罩住。水球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大冰球,把黄衣人冻在里面。

  冰球轰隆一下落下地来,把烂泥地砸了个大坑,溅得白秀才身上又糊了一层泥水。白秀才特地伸手一推,把黄衣人的姿势转到头下脚上,大笑:“小土地,你也有今日!怎么样,认输没?”

  黄衣人冻在里面,一声不吭。

  白秀才叩响冰球:“你别犟着啊,这里头冰着呢!快哼一声,哼一下我就算你认输!”

  黄衣人还是一声不吭。但他头上的竹冠猛然烧起了焰光。

  白秀才定睛一看,黄衣人头上的铁簪子竟然变成了烧红的样子,正在把里头的冰块烤化。

  就在这时,他脚下松动,地面陡然塌陷,他又掉进了大坑里。

  那大冰球就在坑边。白秀才抬头望去,只见黄衣人竟然出现在冰球后面,把里面有个自己的大冰球推了下来。这个土坑变得又深又窄,刚好冰球那么大。白秀才避无可避,只得让它在砸到自己之前化成了水,哗啦一下把他浇了个透,倒给自己洗了个冰水澡。

  这冰球一化,白秀才才发现,那冰球里的黄衣人是一个小泥人变的,只有那簪子货真价实,一闪就回到了黄衣人手里。

  两人一个坑里,一个坑外,看着彼此,又好气又好笑。

  紧接着,像有了什么默契一样,两人都收了手上的法力。白秀才跳出坑来,黄衣人挥拳便打,白秀才抬臂就挡。不用法力,这两个打得都有些笨拙,但一招一式,分外认真,连黑虎掏心、横扫千军这些烂大街的招式和撩阴脚、插眼睛、抓头发、撕耳朵这些下三滥的招数都当正经招式打了出来,而且有来有往,势均力敌——白秀才一拳把黄衣人额角打得乌青,黄衣人便寻隙打肿了他的额头——真个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最后两个又滚在了泥水里。白秀才把手边一团烂泥塞进黄衣人的鼻孔,黄衣人也抓着一把泥塞进了他的嘴。他顺势一咬,抬手便用烂泥糊了对方的眼睛。黄衣人被他咬得嗷嗷叫,腾出另一只手来扇了他两耳光。白秀才硬抗了两巴掌,把他的手咬出了血才吐出来。黄衣人抱着手哎哟哎哟缓了会,头一侧,一口咬住他耳朵,咔嚓一下留了个带血的牙印,抬手也用烂泥糊了他一脸。白秀才捂着耳朵嗷嗷大叫,挥拳打向身侧,却都打了个空,黄衣人一击得中,早滚到几丈外躲着了。

  白秀才打不中他,干脆摊手摊脚仰躺在烂泥里,伸手慢慢弄掉眼里的泥巴,呵呵笑了起来。黄衣人远远地问:“兄弟,还打吗?”

  白秀才笑:“我已经打得痛快了。本是我的错,你再多捶几下也无妨。”

  黄衣人活动活动胳膊腿,又滚了过来,摊手摊脚和他躺在一处,发出畅适的叹息:“算啦,我也打得很痛快。”

  白秀才拍怕他的肩:“兄弟,打架不错嘛!”

  “你也不错,只是比起我来还差一点点。”黄衣人笑嘻嘻地说。

  “我叫白铁珊,人变的妖怪。”白秀才微笑着伸过一只手,“我啊,原本也是人,误吞了一颗蛟丹,变成了今天这样。”

  “哦!”黄衣人也伸过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我叫谢子文,鬼做的神仙。”

  “那是什么?”

  谢子文翻了个白眼:“你不会不知道吧,土地、城隍、十殿阎王,都是由鬼修充任的。”

  “你是鬼?”白秀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不像啊,看得见,摸得着!”

  谢子文敲了下他的头:“鬼个头啊!我是鬼修,鬼修懂吗?我以鬼身修行,灵体坚固,与常人无异。天庭关照我,授了我一个小小神职,在这儿看破庙。可这里实在是太穷乡僻壤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多年了,我只能和山上的鸟、溪里的鱼说话。”

  白秀才是惯尝孤独滋味的,顿时起了共鸣,劝道:“罢了,世上的人多了,岂是个个合得来的?若是人人都不解你,身边偏围着这么一大群人,你只会觉得更孤寂。”

  谢子文却悠然神往:“不怕,我只要能看到人,听到许多人谈天说话,就已经很满足了。哎呀,这个鬼地方,真是憋坏我了!能打一架,我痛快得很!”

  白秀才拉他起来,道:“相逢即是有缘,不打不相识嘛。”

  “说得好!”谢子文站起,拍拍他的肩,“我离群索居,从来没有朋友。恭喜你,往后你就是谢某第一个朋友了!”

  白秀才大笑着搭上他的肩膀:“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