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眼里流下热泪,越说越凄怆。“主人!想想你在外栉风沐雨的日子, 想想你参与变法时那一腔热血,想想你披星戴月勘探绘图的辛劳,想想你为百姓修建的那些堤坝和堰塘!你无数次对我说过, 你守着的这些东西,比你自己要重要得多, 你不亲眼看着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连死了都无法闭眼。可如今你神迷智失,连身体都要被人夺去——你拼死守护的一切,都要被这臭瘟鬼毁了!你流血流汗建树的功业, 都将无法弥补你的罪孽于万一!主人,我一个旁观之人尚且痛彻心肺, 你若有知觉,该是何等伤悲!”说到这里,他再也按捺不住,伏地大放悲声。

  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哭声,摧肝裂胆, 连铁石的心肠都要熔化。四方一片鬼声啾啾。

  李公仲猛觉胸中有什么动摇了一下, 紧接着脑中翻江倒海。白水部居然突破了禁制, 企图夺回对身体的控制。他的头奇怪地扭了一下,突然往前走了半步, 又挣扎着退回。就在这时, 伏地恸哭的燕三突然前扑一步,双手齐齐伸出。李公仲猝不及防, 被两枚金针钉入双脚。

  乌履下流出了鲜血。李公仲的双眼陡然变得赤红。

  他狂叫一声,长发飞散,一掌向燕三当头打下。

  他的另一只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出,一把推在燕三肩头。

  燕三飞跌出老远。那本要击落在他头顶的一掌之威落在雪地,赫然出现一个数丈深的巨坑,雪土飞溅。

  燕三翻身爬起,毫不迟疑地转身。

  “归砚先生,掩护燕三!”瞅准时机,君如月断然下令,“宝刀,你和喵神农、苗苗伺机靠近,见机行事。一旦燕三得手,立即掩护他撤回。如果失败,尽力救得他性命!”

  归砚先生现出真身,原来是一只七尺见方的巨大歙砚,金晕罗纹,山水峥嵘,其上云气缭绕,气象万千。只见砚池之中,墨海滔滔,似有乌鱼墨龙高低潜跃,水怪夜叉上下沉浮,光泛日月,气吞霓虹。他猛提一口气,吸入滚滚墨涛,轰然喷出,壮若倒海。浓稠的墨汁在空中形成黑雾,骤然遮断了人们的视线。可夜色中,喵神农发光的眼睛分明看到,燕三的身形恍如燕子的剪影从中掠过。

  两枚金针将白水部的双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针尾发出金色毫光。李公仲的双手逐渐失去了控制,捶打他的胸口,撕扯他的脸和头发。他的脸扭曲着,双眼瞪着前方,不时现出狂怒之色,显然身体里战况正烈。

  燕三已欺到身前。

  李公仲抬起手掌。

  毒瘴黑气都随着他一举一动流转,身周风云变幻,霹雳交加。突然间,一道红光涌上他的右手,灵蛇般缚住了即将喷吐的法力。

  燕三一个鹞子翻,金针当头拍下。

  金针直直刺入了他的头顶百会!

  木先生暗叫一声好!

  李公仲身周的毒瘴消散了,整个人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白气,若即若离,浑身上下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光。

  他嘴唇颤抖,喃喃地说:“燕三……”

  燕三已到他身前,手捏最后一根金针正待刺下,忽闻此声,又惊又喜将针放下:“主人……”

  君如月厉声道:“不要中计!”

  话音未落,那三绺清须的脸突现燕三眼前,一股大力直袭胸口。

  所有人都惊呆了。喊杀声一时沉寂。

  燕三一手紧揽住白水部肩膀,一手握住金针。那根金针直刺在白水部心口,血点正越扩越大。而白水部的右手整个都穿透了燕三的身体,喷溅出的鲜血将三尺冷雪染得殷红……

  白水部的眸光回复清明,正正地望着燕三。

  此地正是修罗战场。瘟兵疫鬼们冲杀在精怪异类之中,哭号呼吼声、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

  但他眼前的情景,比他见过的一些修罗场都更加可怕。

  他的手深埋在燕三的血肉之中,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袖。

  燕三的身体滑落下去。他仰着头,望着白水部大睁的眼,口唇翕合。

  他想告诉白水部,他燕三今日所为,是一生中最令他骄傲的事——他以一个凡人之力,救下了他最为尊敬的人。如果可能,他想对所有的朋友夸耀一世。等到了桃花盛开之日,他会坐在杨柳春风的墙头,斟满一杯黄酒,把这个故事娓娓地告诉燕泥儿的芳魂。

  这是他欠他的。

  他曾是一个江湖浪子,今天不知明天落脚的地方。他牵马,歌吟,有时行侠仗义,有时滋事斗殴,有时在春野上追逐游女,有时又现身瓦舍与人角力。一日,天上鸢哨传来家乡歌谣,他突然无可遏止地思乡,一路骑垮八匹马,数日便翻山越岭,回到开封城郊的小村。

  母亲已经不在了,他的青梅竹马燕泥儿自认了门庭,服侍他母亲终老。因为长期操劳,她患了严重的腿疾。大夫相看时,已经油尽灯枯了。她的最后一个心愿,是看一场雪。

  他们相识的那个冬节,大雪纷纷扬扬。她把帘子打起来,他在吃枣泥糕。

  那是烈日炎炎的六月。他一路哭泣着,在山路上走,直到被一个黄衣人拍了肩膀。黄衣人说,找右拾遗白铁珊,他会帮你。在城西杂草丛生的寺院里,他找到了那个人。那人皱了下鼻头,说句“贼土地忒多事”,便丢下手里在择的菜,跟他走了。

  当那人吹起竹笛,天上真的飘起了雪花,晶莹的,沾手即化。泥儿伸出手,微笑着,去接那冰凉的花朵。院墙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但在小院外,四野青青,夏花烂漫。

  泥儿走了。他痛悔难当,拜倒在这个人脚下,说,我燕三愿为主人做牛做马、赴汤蹈火。

  那人叹了口气说,你能帮我做饭么?你自己说的啊,赴汤蹈火。

  燕三的双眼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白水部轻轻地扶抱着燕三的肩背,将他放倒在雪地上。阖上了逝者双眼时,那滚热的泪水灼痛了他的右手。松手的那一刹,似乎燕三的英魂也飘然远去了。他呼吸如割,几乎喘不过气来。

  燕三静寂无声地躺在白雪上,像在每一个春风煦日的午后,沉眠在桃花红云下的小榻上,身上铺满了鲜红的落英。

  苏苗苗跃出雪地,上前摇他:“师侄,此地不是伤心处!”

  白水部站起身来,狠狠拭泪,袖口在脸上带出几道血痕。

  虽天崩地毁,不足以形容悲恸于万一,但身陷杀阵,肩担重任,若此时放纵,贻误战机,何以告慰兄弟在天之灵?!

  喵神农在他们身后大呼:“小白!小心后面!”谢宝刀倏然回护,亮出宝刀。

  白水部回身一望,见原先那扑倒在地的小道童又站了起来。

  李公仲无法再占据他的身体,只能回到原先的躯壳。

  二人目光甫撞,决然出手。

  这小道童的躯体应是血肉之躯。白水部起心动念,欲在他体内凝结出一只铁蒺藜来。但薛蓬莱知道,李公仲又岂会毫无防备?道童敞开胸襟,露出朱砂画符来,像是嘲笑。

  白水部立刻又召起遍地积雪,雪光浮泛在空中,在落在李公仲身上那一刹,突然变成了火苗。

  五行流变。

  李公仲身上的小道袍烧坏了几个洞,但他无动于衷。火苗很快就变成尘屑落下。

  “凡间的火于我有何哉?”李公仲冷笑。

  白水部手中出现冰剑,瞬间又成了精铁剑,眨眼间已刺到李公仲眼前,却在离他面目五寸处再也无法前进一寸。剑尖开始锈蚀,像是快速经历了数百年的光阴,最后软塌下来,整段零落成泥。

  李公仲太快了。即使同是五行流变,他的速度也赶不上李公仲的速度。

  此时他正应付白水部、苏苗苗、喵神农、拂明子、一剪梅五人的进攻,依然游刃有余,而白水部他们已经力不从心。

  此刻在另一头,凤清仪与谢子文正在对付薛蓬莱。

  凤清仪伤口里的毒侵入得越来越深,他的剑变得迟缓,但依然剑势浩荡。谢子文用铁簪子与他分进合击,凌厉刁钻。但薛蓬莱已经不是原来的薛蓬莱,玄蛇剑居然在他手里发挥了十足十的威力,将他二人逼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谢子文心中的古怪感觉越来越重。薛蓬莱的力度、招式都没有减弱,但明显比刚才不如了。之前李公仲与白水部争夺身体遇到阻滞之时,薛蓬莱似乎分外强大。但此刻轮到李公仲大发神威了,薛蓬莱的气势却远不如之前。

  “怎么?”谢子文嘲道,“薛道长是三天没吃饭么?”

  凤清仪听明白了,他也确实觉出了此消彼长。其中定有缘故。

  “看来你们已经结了归流血契!你若身死,身上的法力全归李公仲所有;他若身死亦然。”他看着薛蓬莱,感叹道:“想不到你如此得瘟神信任。”

  被他一口道破,薛蓬莱仰天大笑:“是又怎样?我生来就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凤清仪忽对谢子文道:“你去帮小白,这里有我!”

  既有“归流血契”这种事,他们要做的就不是单单消灭李公仲了,必须分而击之。若先杀死薛蓬莱,李公仲会如虎添翼;若先杀死李公仲,难度或许会比前者稍减,但“杀死李公仲”已经是极其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