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蓬莱看向站在他眼前的最后一人,冷笑:“你我今日, 是该做个了断。”

  白水部举起冰剑:“这正是我要说的。”

  薛蓬莱在前, 白水部在后,穿过双方在反复拉锯拼命厮杀的战阵, 一路兵刃相击,交手不绝。薛蓬莱突然回头, 张手甩出一张符箓。那符箓映照在地上,那地顷刻间寸草不生,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红沙。

  白水部猝然落地。落地之时,他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环顾四周, 云遮雾障,视野被隔断在了这一小块地方, “你想搞什么鬼?”

  薛蓬莱亮出剑锋,疾刺而来。

  白水部急忙挥指抵挡,可八方四面竟然没有一片雪花应召而来,甚至也没有一滴河水。他猝不及防,生生受了这一剑, 衣衫划破, 臂上鲜血飞溅。

  薛蓬莱又是一剑, 白水部就地一滚,狼狈避过。他大声念诀, 连挥剑指。山河沉寂, 荒沙漫漫,依然没有一滴水现身眼前。忽然一片雪花自空飘来, 他伸手截住,却是一片误闯的梅花瓣。

  薛蓬莱笑声疯狂,“你可知当年三界七王,是如何将李公仲的身躯烧成飞灰,又将其封入毒龙潭?”道士赤红的双目中笑意冷然,“这叫南明离火阵,阵中绝无滴水,若引三昧真火于内,任你何方神圣,一时三刻,尽化飞灰!”

  白水部拔步冲向阵外,面前突然腾起四五丈高的熊熊烈焰,将他逼回。

  薛蓬莱道:“我早知在你之手,一滴水便可杀人。我费尽苦心,寻得三昧真火的火种,就为设此南明离火阵。你再怎么刀枪不入,也敌不过三昧真火!能和李公仲同一个死法,你也算荣幸了!”

  他若非已习得五行流变,今日真已身陷绝境。然他所习尚浅,运转不灵,怎敢轻易让薛蓬莱察觉,以致失了先机?他低头,再抬脸时却微微含笑:“确实,在我手中,一滴水便可杀人。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他一口咬破手指,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汩汩流下,凝成一支血色细剑。“来吧!只要我身上还有一滴血,便要取你的项上人头!”长剑刺出,气势如虹,将道士逼退三尺。道士一把抓起玄蛇剑,两剑相交,溅起一片血雾,血雾又化为细针,根根扑向道士。白水部不依不饶,连连进击。烈焰舔舐着他的身体,血色长剑也快速蒸发,但他体内的血液又不断涌出,将锋刃补足。

  见他这般不要性命,薛蓬莱不禁冷笑:“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一会儿变成干尸,倒烧得更快!”

  白水部的进招一瞬不停:“妖道受死!”

  薛蓬莱一跃退出数步:“猛火虽烈,不过都是凡火。我这就让你尝尝三昧真火的厉害!”他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只玄冰小盒,里面跳跃着一簇纯青的火苗。他打开盒盖,那朵青焰飘飘落下,一瞬间,整个火海都高了三丈。

  白水部痛呼一声,腾跃而起,却依然落入大火包围,眼耳口鼻俱被烈焰包围,痛如万蚁噬身。他勉强将烈焰化为尘土,复化为金铁,又化为清水。可惜这是南明离火阵,刚变出水来,很快就像他的血液一样蒸腾一空。他的头发、肌肤被灼烧着,发出焦臭的气味。烈焰再度熊熊腾起。很快,他的声音就在火中微弱下去。他倒卧地上,四肢绵软,虚虚浮浮,像身在云间,又似乎还躺在江河之上,顺水漂流。

  一切都从水上开始,未料会在火中结束。

  事到如今,你还不累吗?脑中一个声音在说。你虽功败垂成,但总算倾力而为,不负此生。只要咽下这口气,一切都会过去的。到时天下会如何,百姓会如何,都与你无关了。你可以安然入梦,好好休息了。

  他抬眼,却只能看见满眼的灼亮焰光:“子文,对不起,你赔上性命换来的机会,终究错付了……”

  “白铁珊,白铁珊!”李昀羲追过几个山洞,寻找、呼唤着那个将画递给她的小少年,“我是你画过的小鲤鱼。那次我离开九鲤潭,迷了路,来到了你家的荷塘里。原来我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见过面了!白铁珊,你在哪?我想跟你说话!”

  她找遍西洲岛,找遍相思砚,找遍白头山,找遍五丈原,可最后还是回到了通犀岛。

  海上生明月,波涛上都是闪闪的月光。

  她站在礁石上,看海浪飞溅,看海鸥悲鸣。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她一个人歌,一个人舞,可始终不见他来。

  她来到通犀岛最高的地方,唱起了一首《清平乐》:“笙箫如海,歌尽三千载。月落沧溟扬皓彩,天地容颜未改。山河凋却繁花,故人依旧清华。相忆总能相见,江湖万里生涯。”

  “昀羲!”少年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喊道。

  她回过头来,惊喜地喊道:“白铁珊!”

  他在火海中霍然惊醒。

  烈焰之中,她那双幽夜清泉般的眸子炯炯地看着他,光亮一如最初。

  他猛然坐起,自打一耳光:“混账!我还活着,谈什么放弃!现在一息尚在,滴血尚存,妄想什么狗屁休息!”

  火焰向两边分开。

  白水部从中跃起,一剑当头劈来!

  薛蓬莱急忙举剑相抗。

  血色细剑铿然与玄蛇剑格在一处,色作浓红,嗞嗞生烟,像烧红的钢铁,又像流动的血液。玄蛇剑变得滚烫无比,几乎要握不住。其实若是一般配剑,此刻已融成铁水,被白水部手中血剑吸纳。

  薛蓬莱急忙撤剑,连退两步,张口吐出一道青箭。

  白水部伸手去挡,那青烟凝成的箭矢却穿过了他的手掌,一箭射在他的肩上,左肩登时麻了。

  第二箭又至,白水部侧身躲过,一剑扫过薛蓬莱头顶,他的铜冠顿时熔成一注铜水,汇入血剑。

  薛蓬莱惊怒交加,扬手一挥,整个南明离火阵的烈火盘旋而起,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白水部缠绕其中。他残破的衣角翻起更大的火焰,血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下去。

  薛蓬莱哼道:“你再有能耐,鲜血终有尽时,看你能熬到几时!”

  白水部已判断出大致方位,闪身避入巽宫。这巽宫是南明离火阵的风眼,其内有风无火,可鼓风而起,推波助澜。

  薛蓬莱紧追不放,白水部便随着巽宫位置不断变换方位,匿迹于炽焰火海之中。

  “你真的是那条小鲤鱼变的吗?”小少年认真地问。

  “是真的。我在好多年以前,就已经认识你了。”李昀羲说,“你在家排行十一,大家叫你十一郎。我还以为你的名字就叫十一呢,我叫你十一哥哥。”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你呢?”十岁的白铁珊迷惑不解。

  “这不是梦。”李昀羲好像很确定自己的答案,“这里是你的心,这是你的记忆,是我们的过去。我正在你的心里面。”

  “可是,”李昀羲又对自己说,“我不是在白麓荒神的长生放命洞天吗……我为什么会在你心里呢?我在哪?”

  她听见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这是通犀岛每时每刻都会传来的地动。她一直没有认真去倾听,但此时此刻,她清晰无比地听到了。

  海浪怒涌,在礁石上激起巨大的浪花。天上的红霞像失了火,整个天空都像是血涂成的艳丽浓红。一个惊雷霹雳打在海中,激起成串的电光。

  小少年咬着嘴唇,看着这些可怕的异象。

  她问:“现在外面一定有大事发生了,你害怕吗?”

  小少年恼怒地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中的树枝:“不要瞧不起人!小丫头,快去躲起来,哪怕妖怪来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当年在荷花池边,他也是这样说的。

  李昀羲笑了:“我不害怕,因为我是神龙李昀羲呀。”

  我会保护你的。

  她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透明的。她看到了皇宫,看到了薛蓬莱,看到了白水部,也看到了熊熊大火。

  无边无际的紫海浓缩为一个泉眼,回到了她的掌心。

  薛蓬莱已经找到了巽宫方位,觉察到了烈焰深处白水部的气息。

  烈焰包围之中,白水部口舌枯焦,手中的血剑越缩越小,最终在臂上干涸成一道血印。

  薛蓬莱的玄蛇剑就在此时劈来,一剑劈开了他的胸膛!

  一道血箭飙出,溅上薛蓬莱的脸。

  与此同时,一道红光从白水部的胸膛飞出,霎时穿过薛蓬莱的身体。

  李昀羲的双足轻轻地落在薛蓬莱身后,手里握着一支紫色阔剑,一滴血顺着剑锋落下地来。

  “腹中剑?呵。”薛蓬莱的头最后说出一句话,就掉下地来。

  白水部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去。

  李昀羲弃剑抱住了他,连声唤道:“十一哥哥!白铁珊!你醒醒!你醒醒啊!”

  “慕容春华”走了过来,冷眼看着这一切。半晌,他脱下外袍,扬手盖住了白水部遍是创痕的身体。

  夜风吹过远处的长草,静谧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