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目的地,是龙门。

  他们一路游山玩水, 扶危济困, 开过店,卖过艺, 种过田,也修过水车。

  他们来到黄河之畔, 但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白铁珊叩击河边大黄石道:“土地何在?”

  一携壶自饮的樵夫出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在下王石头。这位是白大官人?请问有何吩咐?”

  白铁珊奇道:“原来是王兄, 你认得我?”

  王石头笑道:“汴梁之中倾世一战,谁不识得白铁珊?”

  白铁珊赧然一笑, 施礼道:“烦请土地引路,带我们去龙门。”

  真正的龙门,高达千寻,云雾缭绕。

  白铁珊、李昀羲二人随樵夫步入深谷,涉过深潭, 来到一处风景奇绝的所在。山峰如万千支青玉簪, 高低错落, 密密层层地插在地上,许多细小的瀑布上都笼着一弯彩虹。清澈的流水自峰峦底下漫过, 天上白云和地上白雾连成一片, 整片地都像漂浮在流水和云雾上。山野中到处盛开着各色杜鹃,不时有大片的紫藤花垂落在他们的头顶。白铁珊一路采了紫藤花和红杜鹃, 再串上珊瑚珠似的小红果,做了一顶精巧别致的花冠,给她戴在头上。

  来到一个山峰底下,王石头擦了擦汗,指着上面说道:“到上面看看吧,那里就能看到龙门。”

  山峰两侧如同刀削,危崖上只生了数棵虬曲老松,十分险峻。李昀羲却不以为然,微微一笑:“好,我先上!”

  她轻飘飘地跳起,伸手抓住一截树枝,翻身一跃,又到了上面。紫泉化成的长剑刺进山壁,她稍喘了口气,身子飞旋而起,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花瓣,直掠向上。

  “昀羲,等等我!”白铁珊笑着说道。他倒是老老实实地攀爬起来,但举步实在轻松随意,一忽儿工夫便比他身边的小猴子早一步上了峰顶。

  他们到了上面,才发现这峰顶似乎被雕刻出某位神佛的头部,风吹雨淋,已经蚀损了他的脸,上面遍生青苔,面目都已漶漫不清。白铁珊合掌告声得罪,才牵着李昀羲踏上被云雾漫过的峰顶。

  二里之外,果然有极高山,其上有极高极宽的大瀑布,飞流直下,大声若雷。水雾飘散,像长年浇洒着一场濛濛的细雨,阳光在其上变成无数光点。隔着这么老远,他们的面庞衣衫还能被水雾扑湿。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白铁珊拿袖子替李昀羲挡了挡水雾。她笑着推开:“不妨事,很舒服。”她踮起脚尖,遥望瀑布,露出好奇而又神往的表情。

  清风吹来,整片山野都是凉意。燕子在云雾中游弋,发出脆亮的叫嚷。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白铁珊,我们终于到龙门啦。”她的声音带着小小的鼻音。白铁珊揽着她,低头一看,她竟然落了泪。他亲亲她的头发,说:“是啊,我们终于到了龙门了!”

  那最高不可攀的理想,最遥不可及的梦,最初的牵挂,和最后的险阻。

  他们终要携手同往之处。

  他望着那一片银光烂烂之处,感叹道:“原来,那就是龙门啊。”

  他也不禁微笑着落下泪来。

  王石头引着他们一路到了龙门,才告辞离去。不过最后的路,他们都是游过去的。瀑布底下积了个广阔深潭,深潭连通各水系,最大的支流流向黄河。深潭之上笼罩着浓厚的水汽,山壁光滑,一无借力之处。潭边有个石碑,记载了鲤鱼跳龙门的历史,道是必须从潭中起跳,不得使用任何法术,逆瀑布而上,跃过龙门,鱼才能化身为龙。

  李昀羲仰头望去,龙门高处水雾濛濛,几乎上不见天。“好高啊!”她有些不确定了,“真的能跳过去吗?”

  白铁珊笑道:“来都来了,试试吧!昀羲,不怕!”

  小丫头露出了笑容,忽然往水里一钻,又变成了一条金红色的小鲤鱼。

  呼喇——

  她高高地跃出水面,直到二十余丈,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又笔直地冲了下来,哧的一声滑入湖底。

  白铁珊刚要安慰她,她在清清的湖底呆了一小会,又重新游向湖面,猛地跳了起来。这次她跳得更高,擦过数缕白云,其势又劲。然而到了三十丈高处,新力不生,她还是无可奈何地一头栽了下来。

  “昀羲,没事的!”白铁珊轻轻地摸摸她的脊背,“你跳过比这还高的呢,肯定行的。这一路走来你也累了,不如养精蓄锐,明日再跳吧!”

  李昀羲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她赌气地扭头看了眼轰雷般响着的大瀑布,“龙门,我一定要跳过去!”

  说着,她看准方向,又跃出了水面。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她不断地跳,不断地下落。有时能跳得比原先高出一大截,有时跳到十来丈就没力气了。她时不时被瀑布的水冲得晕头晕脑,甚至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拍到山壁或石头上,摔得一身疼痛。但她一声苦都没叫。

  月亮出来了。瀑布好像是流动的一匹银,深潭里到处都是星星。

  鲤鱼变回了人形,依偎在白铁珊怀里。

  她难过地说:“我还是跳不过去……”

  白铁珊抚摸着她的发顶,劝慰道:“昀羲,我知道你可以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每次做到最好。也许这次是时机不对?不跳了也好,我们想一想,接着去哪里玩。昆仑山如何?还是出海去异国看看?”

  她靠在他的肩头,攥紧了拳头说:“我不甘心。白铁珊,我不甘心。”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明天,我陪你一起跳。”

  第二天,试图跳龙门的又多了一个白衣书生。他和一尾红鲤鱼一同奋力跃起,逆流而上,再被汹涌湍急的大水冲下崖来,跌进潭中。他再一次跃起,又再次落入水中,如此反反复复。

  一天折腾下来,两人都精疲力尽,却仍心有不甘。

  李昀羲趴在一块石头上,忽然失声痛哭。

  白铁珊惊道:“昀羲,好好的,怎么哭了?”

  她哭道:“为什么……我努力了这么久,我一直在练跳高,我一直以为我可以……”

  “好昀羲!世上很多事,不是努力就可以的!”他仰望那高不见顶的瀑布,叹息道,“接受事实,接受失败,走开去做值得做的事情,不也很好?

  “可我是神龙李昀羲啊!”她流着泪说,“我可以接受事实,接受失败,但我不接受在我能做到的时候放弃!”

  他默不作声地揉了揉她的头,依旧说:“我陪你。”

  第三天,他们都摔得头破血流。白铁珊嚼碎了草药,小心地敷在李昀羲撞红的额头上,用衣带系好。

  “疼。”她小声咕哝着。

  他对着她撞红的伤处吹了吹,用温柔的手指慢慢抚摩。

  第七天夜里。月亮越发圆满,潭水分外空明。但李昀羲抱膝坐在湖底,很久都没有说话。白铁珊坐在潭边石上,用水凝成一支晶莹剔透的冰笛,在吹一支温柔缱绻的曲子。

  渐渐地,李昀羲的心被吹得温柔了。

  她浮出水面,露出小脸道:“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白铁珊对她笑了一笑:“昀羲,我没有生气。只是你这几天,真的很伤心。你这样伤心失望,我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李昀羲跳出水潭来,冲上来抱住他的颈子,道:“不,我再也不会伤心失望了。别这样,我不舍得让你也陪我怏怏不乐。我们好容易才在一起,我想永远看你高兴的样子。”

  白铁珊认真道:“昀羲。你已经这样地努力过了,其实我也很不甘心。但若真的无法强求,那也答应我,心平气和地放过吧!”他停了停,又道,“跳龙门这件事,其实就像我考科举,那本是一生中极大的愿望。成功了固然欢喜,可不能成功,也不能怨天尤人。当年我想中进士,想做官光耀门楣,可我在真正考中前,很少去想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在考中了之后想干什么。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我才想要做官,想要有更大的本事可以为百姓做事。那个时候,我才想到还要再去考试,去做官。昀羲,你这么想跳过龙门,是因为这是你从小到大的梦想,那你有没有想过,跳过龙门以后做什么呢?”

  李昀羲的眼泪蹭在他的头发上。

  “我想通了。我最想要的,就是和我最喜欢的人,去做那些最有意思的事情。古人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我们已经乘兴而来了,就在兴尽后及时归去吧。我们去昆仑,去东海南海,去西域,去北疆,去看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去见见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等我们回来了,我可以把那些故事写成一部传奇,传给我的徒子徒孙……”

  明月之下,瀑布轰响如滚滚雷鸣,千堆雪浪浮泛不休。

  他们紧紧相拥,密语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仿佛一生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