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嘴。”石清妍说道,也没了胃口吃粥,便将银勺放下。

这一声掌嘴许久没人回应,便连方才还跟石清妍同声同气的沉水也怯了。

这秦柔一十五岁,深得肖氏宠爱,连带着锦王对她也礼让三分。不知何时,府里隐约传出些来,都说若不是当今陛下将石将军之女石清妍赐婚给锦王做妃,锦王当是要求娶秦柔的。

石清妍含笑地看了眼沉水,似是没看见肖氏、秦柔一般,对沉水语重心长地说道:“这第一大丫头是甭想八面玲珑的,只能哄住一个主子,也只需哄住一个主子。”

沉水掌心里微微发烫,看了眼怔住的秦柔,一时难以下决断。

肖氏也似没听见石清妍的话一般,对秦柔说道:“既然王妃这般爱吃莲子羹,宁肯吃羹也不乐意跟我说句话,回头跟王爷说,叫王妃一日三餐餐餐都吃莲子羹。”说着,毫不示弱地跟石清妍一同看向沉水,等着瞧这自诩对石清妍忠心耿耿的丫头有没有那胆量掌掴秦柔。

4

侍寝周期表四

沉水心里起起伏伏,只觉得平生没遇过这么难的事,半日一咬牙,伸手一巴掌甩在秦柔脸上,因心知这一巴掌下去,若是石清妍不似她想的那般有底气,日后自己的下场定会十分凄惨,于是这一巴掌积聚着她所有的决心,就似将一辈子赌在这一巴掌上,于是这来自芊芊玉指的一巴掌力道十足,竟是登时将秦柔打翻在地。

秦柔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麻痹掉,嘴里隐隐飘着一股子血腥味。她本是京城官家孤女,机缘巧合下成为肖氏义女,在那之后便再没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便是楼晚华、吴佩依瞧见她,也要客客气气百般讨好。因觉屈辱,眼眶里便浮出泪花,万幸肖氏几年的教导还在,并未因一时之辱就失态。

肖氏脸上僵住,只觉秦柔一朵娇花被人粗鲁地揉搡在地上,立时便对邹嬷嬷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将那贱婢拖出去打死!”

邹嬷嬷答应道:“奴婢这就去。”说着,就要去拉沉水。

沉水一慌,忙退到炕边看向石清妍。

石清妍笑道:“好大的威风,一个敢往我碗里探头探脑,一个敢来拉我的人。”说着,便将身边的柳枝拿在手上敲了敲,“难不成广陵侯夫人以为我今日所为是失心疯?”

邹嬷嬷本要拉人,但五十几岁的人了,哪里没有几分眼力劲,瞧着石清妍不慌不忙的,虽不好不拉沉水,但也不敢拉得用力,就将手虚搭在沉水臂弯上,然后纳罕地看向肖氏,示意肖氏石清妍有古怪。

肖氏养了秦柔十几年,很有些母女之情,且又对她寄予厚望,瞧见秦柔强撑着站直,心里又有两分骄傲,听出石清妍的话外之意,便冷笑道:“不是失心疯,难道王妃是从哪里得了仙人指点?”她对锦王了解甚深,自是不信是锦王给石清妍撑腰,忽地想起前两日石家人来给了石清妍一封信,便想那信是什么信。

“无关之人退下。”石清妍说道,瞧了眼虽挨了一巴掌照旧端庄典雅的秦柔,“抄了五百遍大悲咒,等王爷回来了交给王爷。”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又说道:“不用交给王爷,毕竟男女有别,就交给吴姨娘,叫她一同拿去给王爷。”

肖氏对石清妍的话置若罔闻,对邹嬷嬷点了点头,又摸着秦柔的脸说道:“好孩子,快些回去上药。”说着,眼神恶狠狠地盯了沉水一眼,暗道等会子就替秦柔剥了她的皮。

邹嬷嬷忙扶着秦柔退出去。

沉水也自觉地领着流云走到外头守门去。

只剩下肖氏、石清妍两个,肖氏冷笑道:“还请王妃指点,那神仙教了你什么,叫你气焰这样嚣张?倘若不是神仙,难不成是石家长辈教你的?若是,我就不明白了,石将军夫人怎么会教王妃不敬长辈?”

肖氏一把年纪,在锦王府高居众人之上,不怒自威,此时虽站着,但对上坐着的石清妍,也不显得折了威风。

石清妍笑道:“长辈自是该敬重,但倘若是不自重的长辈,那就大可以不敬重了。”

石清妍的话无意间触到肖氏几十年前的痛处,于是肖氏气急,自顾自地坐到炕上,便拿了手摩挲手上的拐杖,冷声道:“我却不知我这老婆子一把年纪哪里不自重了,倘若王妃看我不顺眼,我便搬出去就是。”

石清妍瞄了眼肖氏手上的拐杖,暗想肖氏身子健康的很,步履也很是平稳,怎会无故拿了这拐杖?还该叫人好好查一查,想着,便说道:“一把年纪的人了,夫人甭拿这个威胁我。广陵侯府早不知由着谁当家做主了,夫人回去了处处看人脸色,夫人能受得住?夫人若当真是清心寡欲之人,就随便找家寺庙住着了,何必鸠占鹊巢在锦王府里充什么老太妃。”

因石清妍的话难听且直刺肖氏肺腑,肖氏脸上青筋跳起,握着拐杖的手越发收紧,并不看石清妍,只冷笑道:“祸从口出,王妃可要千万三思啊。”

石清妍笑道:“应当是夫人三思才是,夫人可知如今天下是什么形势?听说先帝十分宠爱王爷,王爷更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前的大敌……”

“说了叫王妃三思,王妃怎地越发胡言乱语起来?”

石清妍因被肖氏打断话皱了皱眉头,说道:“如今撤藩在即……”

肖氏一愣,脱口叫道:“撤藩?!这不能够……”

说实话,石清妍也不确定撤藩的事,但她本就是不怕死的人,瞧见个影子就扯出个谎子叫自己恣意地过上几日,在她就算够本了若不然,瞧着原本那王妃过的憋屈日子,她过上两日就当真要死了。

“夫人,这事不是你一句不能够就当真没了的,我父亲原本在咱们王爷跟瑜王爷的封地交界处当差,如今被召回京城,可见陛下都已经准备好了。”石清妍淡淡地说道,见肖氏一张脸上变换个没完,便又接着说道,“正所谓师出无名,于是呢,陛下就等着找名堂呢,且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咱们王爷,咱们王爷的罪名又十分明显……”

肖氏沉声道:“王妃莫胡言乱语,王爷一向忠于陛下,并未做过违法乱纪之事。”

石清妍笑道:“夫人这话就言过其实了,但违法乱纪之事算是轻的,只要脑筋一转,陛下就能找到一个罪名将王爷连根拔起。这罪名就在夫人身上。”

肖氏略有些浑浊的眼睛转着,那撤藩一事在她心里激起的波浪渐渐消散,此时也冷静下来,嗤笑道:“怎地又在我身上?”

石清妍笑道:“谁叫夫人不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里,喜欢四处乱走呢。细说起来,这事也蹊跷的很,怎地先淑妃不早生下王爷,偏等着夫人进宫了才生下?怎地王爷就那样孝顺夫人?”

肖氏立时听出石清妍暗示锦王的身世有古怪,目眦俱裂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王妃慎言!王妃莫忘了此时身在锦王府,仔细一句话招来杀身之祸!”

石清妍静静地摆手,笑道:“夫人太过紧张了,如此才越发显得古怪。旁人家姨妈跟外甥亲近的也有,但是跑到身为王爷的外甥家摆出一副太妃架势的,古往今来也就只有夫人一人了,难不成,夫人当真是王爷生母?”

锦王是不是肖氏亲生的,石清妍不知道,但眼下拿着这捏造出来的话吓唬肖氏倒是不错。

肖氏目瞪口呆地看着石清妍,不知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怎就轻轻松松说出,咬牙道:“王爷当真是淑妃与先帝……”

石清妍笑道:“这个不要紧,问题是实在太蹊跷了,蹊跷的倘若我是皇帝,我就直接拿了维护皇室血统这事收回益阳府,也省得再绞尽脑汁想别的名堂撤藩。”

肖氏耳朵里炸雷一般,待想要拿了石清妍这话告诉锦王爷,正好除去这祸害,忽地想到石清妍是得了石家的信才一副小人得志模样一改早先规规矩矩模样有胆子说这些话,于是试探道:“是石将军……”

石清妍从炕上站起来,拿了柳枝轻轻地抽在衣裙上,瞧着自己那粉色的衣裙随着抽打流出丝绸的独有光泽,嘴上说道:“夫人只要知道,我知道的事,别人也知道,夫人已然是王爷身上的污点,与其想着法子收拾我,还不如想着如何试探出王爷的心思倘若我是王爷,哎呀,这事真不好说。”说着,直直地从炕上跳下来,微微踩到裙子,险些跌倒。

肖氏看着举止言谈古怪的石清妍,看着她身子趔趄了一下,却依旧浑不在意地在屋子里舒展筋骨,不由地在心里想着石清妍“不好说”的话,既然石清妍知道的别人也知道,难保锦王不知道,倘若知道了,锦王是依旧与她甥姨情深,还是为了洗去污名,干脆……不肯落于下风,于是一抹老谋深算的笑浮现出来,“王爷听到京里的风声处置我之前,老身还有的是功夫,叫王爷知道王妃的胡言乱语。”

石清妍揉着肩膀,扭过头来,含笑道:“你当真如此以为?”因这一扭头,瞧见一面梳妆镜上显出一张额头光洁、红唇饱满的脸,这脸就跟她前生的脸十分肖似,因此她也就省去了功夫来习惯这张脸。

肖氏心里跳了跳,正如石清妍所说,广陵侯府她是回不去了,寺庙那等清苦之地她也不乐意去,天地之大,能容下她的只有锦王府了。见这会子石清妍因早听说京城的消息抢得先机,素来目光高远的肖氏便不再威胁石清妍,笑道:“王妃是要我这老婆子卷了包袱离开锦王府?”

石清妍笑道:“我哪敢啊,求夫人留下还来不及呢,只是这往后客就客,主就是主,还请夫人千万别逾矩,毕竟,夫人爱富贵,我不怕死,相比之下,夫人总是会落于下风的。”

肖氏冷笑道:“王妃忘了府里还有个郡主呢。”

石清妍扣着柳枝一端,将柳枝在桌上弹起,听着柳枝拍打桌面啪啪的声音,笑道:“夫人又忘了,我是一品王妃,夫人是三品侯夫人,这冷笑冷哼等等示威挑衅的神色夫人最好再也别做。不说旁的,夫人只说,倘若撤藩的时候陛下跟王爷闹起来,王爷是用得上夫人这姨妈,还是身为将军的我爹?王爷不是短见之人,怎会一听说这消息就要弄死我。至于郡主,我是后娘,夫人以为后娘对上继女能干什么?”

肖氏脸上的冷笑淡去,忍不住双手握拳,最后终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笑道:“那老身这客就打搅了。”

石清妍点了点头,然后笑道:“流云那丫头夫人领走,打了醉月、朝露、暮烟的三个丫头夫人就送了我吧,这王府里的丫头随着夫人再挑三个走。”说着,便又揽着肖氏的臂弯,“姨妈,姨妈,静乔总是别人家的人,这以后啊,说到底就咱们两个要撑起这锦王府的后院了。”

石清妍生得娇小玲珑,立在肖氏身边,便比肖氏矮了半头,就似小鸟依人一般。

肖氏见石清妍将狠话说完了,便又贴过来一张笑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身是客,怎好插手王妃的家事,只是柔儿还是未嫁女儿,这以后掌掴她脸面的事,还请王妃莫再做出来。”话虽如此,心里却也不免考量石清妍的话,倘若皇帝跟锦王当真闹起来,这石将军可就是关键。

石清妍笑道:“这是自然,我这表嫂还要给她找个好女婿呢。”

肖氏眼皮子跳了又跳,因要叫人去京城一探究竟,便顾不得再跟石清妍纠缠,也不肯立时答应跟她结盟,从石清妍怀中挣脱自己的手臂,转身便向外去了。

5

侍寝周期表五

石清妍随着肖氏慢悠悠地走出来,出来了,就瞧见早晨满满当当一院子的侍妾丫头都没了,她也不问,瞧见醉月几个还跪在木板边,便笑道:“醉月、朝露、暮烟,夫人说了,方才一时听了谗言委屈你们了,如今就将方才打你们的丫头赏给你们了。”

肖氏脸上扶着一抹冷笑,也不言语,瞧见邹嬷嬷领着秦柔去了,这边只留下四个丫头,便点了点头,对方才打人的四个说道:“王妃喜欢你们,你们如今全归王妃了。”说完,心道石清妍当真是小人得志,只当留着她的丫头便能在王府里多些体面,却不知她的丫头便是离了她也是对她忠心不二的,此时受得一时之辱,但留了人在石清妍身边,日后也能清楚地知道石清妍的一举一动,若是石家再来信,也能及时地窥看一二。

那四个丫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肖氏,略迟疑,便跪下向肖氏谢恩,随后又向石清妍磕头。

流云因石清妍没提她的名字,心里忐忑,便偷偷地看向石清妍,疑心石清妍大意漏了她。

石清妍笑道:“我只要三个丫头,不敢要四个。流云,方才打你的是哪个?你指出来,日后你好跟她一同伺候夫人。”

肖氏淡淡地说道:“多谢王妃了。”说着,瞧见邹嬷嬷来接她,便挺着腰板向外头走去。

邹嬷嬷见只有一个丫头跟着,心里纳闷,却不敢多问。

流云并不跟着肖氏走,听了石清妍的话当即跪下,磕头道:“王妃,奴婢方才是迫不得已……夫人点名指着奴婢……”

石清妍笑道:“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运气也是实力,谁叫你运气不好被夫人指着了。剩下的人都记着,甭管你们受了什么罪,都有我替你们找回来,但若想着受了一点苦就能两边不得罪,那就是说梦话呢最重要的是,甭管什么时候,都别揣测我的能耐办事,就算我再没能耐,也能收拾了你们。”说着,伸手示意醉月几个起来,又说道:“各自领了打你们的人走,日后她们就是你们的小丫鬟,随着你们处置。”说着话,瞧见肖氏留下的丫头面露惊慌之色却依旧未说出求饶的话只乖乖地走到醉月等人身后,暗道肖氏倒是会□人。

醉月几个闻言,忙道:“多谢王妃。”说着,不免又看向昔日的姐妹流云。

流云忙跪下又磕了几个头,求道:“王妃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石清妍瞧见宽大的院子门首那边有小丫头出来,便对流云笑道:“去夫人那边多大的体面,此时过去,瞧着我面上,夫人还将你当做大丫头看待,等会子闹得很多人瞧见了,丢了颜面不说,还显得我不近人情,连带着你去了夫人那边,夫人也看不上你。”

流云跪着的身子一僵,石清妍的话极有道理,但倘若自己不接着磕头,难免显得自己只瞅见石清妍说的好处了,显得自己不念旧情市侩的很,思来想去,又依依不舍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才去收拾自己个的东西,恍恍惚惚地想着到了广陵侯夫人那边会是个什么光景。

沉水伶俐地指点了暮烟领着打她的祉年看着流云收拾东西,然后瞧见那光光的木板,问道:“王妃如今要如何?”

石清妍拿着柳枝往廊下摆着的万寿菊上一抽,几片花叶落下,柳枝上也染上了一些绿汁,“将人都喊回来,还有那芳儿,打出去。”

沉水忙高兴地答应一声是。

因瞧见广陵侯夫人“和和气气”地跟石清妍从房里出来,醉月、朝露等人腰板也比往日直了一些,醉月抢着道:“奴婢去挨个院子喊人去。”说着,笑嘻嘻地看着身后才刚扇她耳光的祈年,拉着祈年就似忘了方才的事一般,笑道:“走,祈年,咱们一起去。”

祈年心里惶然,猜不准醉月是否当真不介意方才自己那么重的巴掌,但虽惶恐,面上却从容不迫地随着醉月一起去。

剩下的朝露领着福年也出去帮着喊人回来。

沉水殷勤地给石清妍擦了海棠春凳,请着她依旧坐下,便又指点小丫头上了茶水点心过来。

此时已经到了午时,阳光也比早上大了许多,沉水原本想劝着石清妍挪到廊下去,但又瞧见她趴在小几上打瞌睡,便将嘴边的话咽下去,不敢打搅她。

不多时,院子里先来了两个孺人,这两人便是孙兰芝、窦玉芬。因品级低微,是以早先被广陵侯夫人打发出去后,这两人也不敢回去吃饭,便聚在一起等着瞧楼晚华、吴佩依两个要如何,才瞧见醉月领着祈年向楼晚华院子里去,便截住醉月,问了醉月两句,得知石清妍又要召人过来且广陵侯夫人已经将婢女祈年给了醉月,便一边纳闷,一边赶紧识时务地抢着赶来。

这会子过来了,孙兰芝、窦玉芬瞧见石清妍埋着头小睡,也不敢出声,悄悄地立在一旁,先看向沉水,见沉水挺着胸膛护着石清妍并不看她们,便讪讪地站着。

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又有旁人陆陆续续地随着楼晚华过来。

沉水瞧见侍妾中就差吴佩依没来,又见醉月、祈年额头蒙着细小的汗珠回来了,便迎向醉月,未免打搅石清妍休息,极力小声地问道:“吴姨娘怎还没来?”

醉月说道:“没找到人。”

沉水眼珠子一转,暗道醉月倒是狡诈,明知吴佩依去了哪,未免得罪人就故作不知,想着也不揭穿醉月,笑道:“定是瞅着空子去郡主那边拍马屁去了,也罢,就叫祈年领着福年去请。”说着,便看向祈年,狡黠地拉着祈年的手,“如今咱们都是王妃的人了,往日的前嫌大家尽数弃了吧。”

祈年识趣地笑道:“往日是各为其主,如今主子只有一个,蒙沉水姐姐不嫌弃,小妹感激不尽。”说着,头回子在沉水手下办事,瞄见福年回来了,便赶紧去与福年说明,随后两人便向楚静乔那边去寻吴佩依。

楚静乔住在锦王府后院偏南的小楼里,这小楼原是先王妃养病的地方,楚静乔忙于操持府务,却也不肯耽搁给先王妃侍疾,因此就随着先王妃住在这边,待先王妃过世后,也并未搬到他处居住。

祈年、福年两个在这小楼院子外等着丫头通传后,才向内走去,到了房里,瞧见吴佩依正殷勤地伺候楚静乔进餐,便福身做了个万福,说道:“还请郡主见谅,吴庶妃不能再服侍郡主进餐了。王妃那边有请吴庶妃立时过去说话,还有芳儿也请吴庶妃交出来,由着管事领出去发卖。”

吴佩依原当祈年、福年是来替广陵侯夫人传话的,不想这两人又是替石清妍传话,于是心里惊讶,身子动也不动,十分依赖地看向楚静乔,她也算得上是楚静乔的半个乳母,且又伺候了先王妃一辈子,是以楚静乔虽自持身份不喜与奴仆亲近却依旧由着吴佩依常过来。

楚静乔慢慢将口中的米粒嚼碎,就着一旁丫头的手中送来的金杯漱了口,又接过帕子轻轻擦了嘴角,随后将帕子丢在丫头托着的玉盘中,问道:“母妃身边没人了吗?怎就叫了你们来。难不成肖夫人那边不要人伺候了?”

祈年福身说道:“回郡主,夫人已经将奴婢、福年、祉年送给王妃了。”

楚静乔眼中波光微动,嘴角微微牵起,暗道广陵侯夫人在锦王府鸠占鹊巢耀武扬威多年,怎地这会子让步了,心内狐疑,便笑道:“无缘无故,夫人送了你们给母妃做什么?”

祈年低头不卑不亢地说道:“王妃说她喜欢奴婢们。”

楚静乔笑道:“那本郡主也喜欢你们,你去回了夫人,就说你们日后随着本郡主了。”

祈年与福年忙跪下磕头,祈年说道:“多谢郡主厚爱,但此时奴婢们俱都是王妃的人了,王妃吩咐奴婢们来请了吴庶妃拿了芳儿,若不将此事办妥,奴婢无颜面见王妃。郡主有心,且叫哪位姐姐替郡主向王妃传话,倘若王妃答应,奴婢们立时便来郡主这伺候着。”

楚静乔忌恨地眯了眼,暗道好个奴才,当真是将谁是她主子看得清楚明白。

因状似广陵侯夫人已经对石清妍服了软,且隐隐有结盟的苗头,楚静乔便摆摆手,对吴佩依说道:“吴庶妃,本郡主已经用过膳了,你且去听母妃说话吧,莫忘了晚膳的时候再过来。”

吴佩依心里一颤,忙答应了,随后却又笑道:“昨儿个听说郡主这有件夹袄要迹线,不如叫芳儿留下帮手?”

楚静乔上下打量着祈年,只瞧见祈年一张瓜子脸,梳着双环髻,穿着一件蓝底撒花褙子,绛红绉布裙,远看近看都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丫头。但祈年在她眼皮子底下转了几年,她最是清楚,这祈年办事可比芳儿之流要强上百倍。如今广陵侯夫人送了三个丫头给石清妍,自己定要将丫头要来一个,不然府里那些眼皮子浅的人只当府里的风向转了呢。若要,头一个,她想要的就是祈年。

“吴庶妃没听说母妃要拿了芳儿吗?怎地还有此一问。”楚静乔眼皮子抬也不抬地说道。

吴佩依脸上的肉跳了跳,已经有几年不曾听到楚静乔用这语气跟她说话了,就似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脸上羞愧地烫起来,忙道:“是婢妾糊涂了。”说着,对楚静乔福了福身,便随着祈年、福年出去,到了屋子外,瞧见芳儿过来,先微微摇头,随后说道:“谁叫你冒犯了王妃呢,快随着祈年、福年去吧。”说完,叹息一声,便向外头走。

芳儿心里一紧,随着吴佩依出了楚静乔的院子,就瞧见石清妍院子里的两个婆子与个管事的正等着她,尚在思量着是否该去再向楚静乔求情,就见楚静乔屋子里一个丫头出来了,于是心里不禁又松了一口气,暗道楚静乔不会看着她被撵出去的,吴佩依是楚静乔的人,她是吴佩依的人,撵了她,就是打了楚静乔的脸。

那丫头手里拿着一张纸,将纸递给管事的,便又折了回去。

那管事的笑道:“芳儿姑娘不必去见王妃了,郡主将你的契书送出来了。给庶妃磕了头,便随着我们去吧。”说着,又堆着笑脸对吴佩依笑了笑。

早先错误地估算了自己在楚静乔心中份量的吴佩依脸上臊红,并不去看管事,只略点了点头。

芳儿此时见自己非走不可,心里不禁一凉,随即明白楚静乔都不乐意帮着她,那她就是非走不可了。死了心,便脸色苍白颤抖着身子认命地给吴佩依磕了头。

吴佩依撸下手腕上的一只金钏递给芳儿,便转身随着祈年、福年走。

路上有心问出心头的疑惑,吴佩依便强颜欢笑地问道:“今儿个是怎么了,夫人怎就突然将你们给了王妃了,夫人可是一向十分倚重你们的。”

福年因身边有祈年在,便默不作声,由着祈年答话。

祈年笑道:“庶妃说笑了,奴婢只是奴婢,只有奴婢依仗主子的,没有主子倚重奴婢的。”

吴佩依原也是个丫鬟,方才又被楚静乔“忍一时”地舍了出来,心里不免多疑地想祈年这别有深意的话是说她自己个不自量力,以为楚静乔会为了她跟石清妍翻脸呢。

路边石缝里忽地传出一只蟋蟀的鸣叫,这声音在九月秋日里听到就显得凄凄楚楚,似是那石窟里的小虫子也知道即将迎来的是不可抗拒的死亡,于是扯着嗓子叫出最后一声。

吴佩依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原先她与石清妍有些过节,但那过节说到底,也是楚静乔指使她广陵侯夫人教唆她干的,眼下石清妍只说请了她去,并未说些旁的,自己何必跟没见过大场面一样吓成这样。

6

侍寝周期表六

吴佩依随着祈年、福年到了王妃的院子蒲荣院时,就瞧见一院子的侍妾丫头站着,早上的时候她身在其中尚且不觉,此时从外头走进去,就觉那骄阳烘晒之下,院子里的汗水咸味与各色脂粉气息混搅起来,叫人乍闻之下忍不住作呕。

吴佩依穿过丫头们的队伍走到前头,依着品级站到楼晚华身边,瞧见石清妍趴在小几上,看了楼晚华一眼,轻声说道:“给王妃请安。”

吴佩依的声音落下后,久久不见回应,地上放着的木板将阳光反射过来耀花了她的眼。

沉水掐算着时刻,想着石清妍睡得差不多了,便轻轻地说道:“王妃,人来齐了。”一声之后,见石清妍没有反应,便又略抬高了声音喊了一遍,瞧见石清妍肩头耸动,便又用眼神示意醉月叫人端了水来。

石清妍睡眼惺忪地坐起,用手背遮着嘴打了个哈欠,随后瞧见醉月吩咐祈年跪在地上捧着水盆,便坐着不动,由着沉水拿了帕子慢慢给她擦脸。

擦过了脸,又见暮烟捧着胭脂盒子过来,石清妍摇了摇头,说道:“又不是外人,这些就不用了。”

暮烟才见石清妍发过威,于是也不敢强劝,乖乖地将胭脂等物又送回房里。

石清妍洗了脸,人精神了一些,便又拿了茶水来喝,一边喝着,一边瞧见下面的楼晚华额头微微冒了汗,便对沉水交代道:“怎地不给姨娘们送了茶水?倘若着了暑可怎么办?今日我们可是要长谈的呢。”

沉水只当石清妍怕闹大了,晒死了哪个谁,暗道这点子阳光哪里至于会那样,虽心里这样嘀咕,但为了石清妍的威风,也不出声劝,乖乖地吩咐丫头们弄了凉茶来散给下面的楼晚华、吴佩依等人。

楼晚华等人口内早已干渴,奈何没人敢出声要茶水,只能彼此偷偷看着强忍着,此时喝了凉茶润了嗓子,便觉舒坦了许多。

小丫头们一一将茶盏收走,石清妍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看向楼晚华,笑道:“楼姨娘当是会写字的吧?”

楼晚华谦逊地说道:“勉强能写几个字。”

石清妍笑道:“给楼姨娘设座,就在我对面坐着。”

楼晚华听石清妍一口一个“楼姨娘”,只觉得石清妍在拿着针一针一针地刺她的心,颔首说道:“多谢王妃抬爱,婢妾不敢坐。”

石清妍笑道:“叫你坐你就坐,本王妃有要事要拜托你呢。”说着,瞧见醉月搬了凳子将凳子放在小几另一侧,便将小几上原本摆着的纸墨笔砚掉了个身,好便宜楼晚华来写字。

楼晚华站得累了,两个娇生惯养的膝弯一抽一抽的,顶不住这身子的疲乏,便在吴佩依的眼光中在石清妍对面侧身坐下,坐下后,因瞧见石清妍脸上被衣褶印出的浅浅痕迹,眼角抽了一下,因跟石清妍的脸凑得太近,便不自在地低下头。

吴佩依艳羡地看着楼晚华,心里冷笑不已,暗道问会不会写字只是借口,摆明了是石清妍不敢得罪楼晚华拐着弯请楼晚华坐下呢。

吴佩依正在心里抱怨着,忽地便听到啪的一声,忍不住浑身一警,被阳光晒得有些眩晕的双眼看见地上的木板上空随着那下抽打浮起一层尘埃般的纸屑,随后就瞧见眼光下越发显得脸庞剔透的石清妍开了口。

石清妍手里的柳枝因被太阳晒干慢慢变得弯曲,拿在手上,就似一张没有弓弦的弓,这张弓一段指着木板上的侍寝周期表五个字,另一端玩弄在石清妍的手上,原本她想着拿了鸡毛毯子的,但是又觉鸡毛毯子显得不够正经,于是就叫沉水去弄了柳枝来,这会子瞧见柳枝弯了,她心里又有些懊恼一大早就下了叫沉水去找柳枝的错误决策。

“你们瞧见了吧,这上头写着的是侍寝周期表。你们也知道我这身子是不中用了,”说着,为表“痛心”,石清妍便拖长了声音哎了一声,“这给王爷生儿育女的重担就只能交给你们了……”

楼晚华眼皮子跳了跳,低垂着的眼皮子下眸子转了转,她如今一十八岁,早石清妍两年进府,若是那会子知道先王妃会这么早死,她就该等个两年再进府做了嫡王妃,也免得被石清妍压在身下。

细说起来,这锦王府里头也是每年都能听说几个有了身孕的,但这么些年,锦王府里还是只有三位姑娘,头一个是先王妃所出的楚静乔乔郡主,第二个是已经故去的庶妃之女楚静迁二姑娘,如今十一岁,第三个就是广陵侯夫人肖氏送给锦王的丫头、如今依旧没有品级的禄年所生的也才三岁的楚静徙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