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独的站在殿上,努力咬住下唇,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落下泪滴。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孑然一身的。

后来二郎神没再说话,只是心满意足笑嘻嘻的走了。

我则因为这场风波,被门中其他仙子冷落了很长一段日子。只要有我出现的地方,必定鸦雀无声,而倘若我刚一离开,身后便是茂盛的议论和鄙夷。没人陪我吃饭,没人愿意与我一起修炼,就连浅绛也对我避之不及。

那段不堪回首的寂寞时光里,我几乎夜夜都躲在被窝里呜咽,直到某天我梦见菩提老祖。

“孩儿,为何日日啼哭不已?”菩提老祖足踏金莲自西方而来,慈眉善目端的和蔼可亲,“老衲的清修都被你哭乱了。”

我向来对他十分崇拜,赶紧抓住袍子,将近日所受的委屈一一道尽。

“…你觉得那天青和二郎神都很丑?”菩提老祖朝我俯下身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祖师爷,我是不是得了病,怎么跟别人的看法都不一致呢?”我见他如此反应,心里害怕自己的猜测成真:莫非他人的审美观都正常,唯有我自己的审美观是颠倒的?!

菩提老祖再端详我片刻,缓缓挺直了腰。

“没想到,没想到,TA居然…”他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我不知他嘴里说的TA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是见他如此神色怅然,禁不住害怕落眼泪:“莫、莫非我真的有问题?”

然而菩提老祖却继续摇头轻笑,梦中秋风抚过他的绿袍,吹开他的眉头,夺得千峰翠色扑面而来。

“孩儿只需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只相信你自己看到的,永远不要为他人的意见左右。”

只这一句,便奠定了数百年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日子。

我豇豆仙永远只相信我看到的,即使全三界都与我意见相左,那也没关系。

豇豆苗苗(九)

手牵手,我跟霁蓝双双来到景泰谷口。

请注意,手牵手是应了霁蓝君的强烈要求,我豇豆仙本不是如此招摇之人。无奈那霁蓝君实在敏感,每当我想偷偷甩开他,他便会迅速朝我射来一种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还死不透的复杂目光,此目光实属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让我瞬间里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一路上我又高兴又犯愁,高兴的是我觉着自己的手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医用功效,不然怎么大家都说“妙医圣手”呢?犯愁的是,要是他今后舍不得离开我的手,妄图砍了偷走咋办?

最后总结得出,我竟不知自己的手如此美好,回头得赶紧买份身体保险去。

谷口朱门绿瓦,高墙入云,谷外站着数位全副武装的兵士,一副高贵不可侵犯的样子。

“莫非进去还需要通行证?”我有些紧张的攀住霁蓝的左臂。

霁蓝摇头微笑,嘴角朝右轻轻一努:“…如今是市场经济时代。”

在他目光所落之处,有一幢装潢精美的蓝色小亭,门匾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售票处”。

我顿时舒一口气。

不知怎的,此时忽然想起二郎神的口头禅:“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来到售票厅前,那售票的八足章鱼妖见了我,一脸机械的拉长了声音念经:“入谷费五百,导游费五百,意外伤害保险五百,套票一千二。”

“怎么这么贵?!”我大惊失色,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荷包。

“这里是十万年前上古旧址,宇宙自然与文化遗产保护单位,三界公认AAAAAAAAAA级风景区,你以为你家菜院子呐?!”章鱼妖翻个白眼,扔出一大堆华丽丽的头衔来砸死我。

我为她那一口气连说十个A的霸气所折服,乖乖掏出了荷包里仅剩的一张钞票。

“两张入谷票,其它的免了…”

愁眉苦脸的将票子供上,没想到却意外遭到章鱼妖的严词拒绝:“不行!你只能买一张!”

她用一种嫌弃且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身后的霁蓝:“他不能入谷。”

“这是为何?”我大惑不解。

章鱼妖没再说话,伸手一指门前的巨幅告示牌——“魔和丑八怪不得入内”。

鲜红而血淋淋的七个大字,赤/裸裸的向众人展示妖界的种族歧视。

只见霁蓝的脸色由蓝转青,然后化为煤炭一般的焦黑。

“嘘,别从正门进,我有办法。”我探头在他已然墨色的耳畔轻言一句。

霁蓝转回头看我,俊美的脸上满是疑惑。

“跟我来、跟我来。”

安抚拍拍他的手背,我笑盈盈朝亭外走去。

方才沿路走来,我发现这景泰谷虽戒备森严,却也并不是密不透风的,至少在离谷口三百米左右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入口。

“——你看我多么火眼金睛!”

指着眼前那道锈迹斑斑挂着一只大铜锁的铁门,我笑的嘴都合不拢,文艺女青仙们总是懂得适时展露自己的优点。

然而出乎我意料,霁蓝并未如我所愿表现出和赞赏,反倒目光越发深沉。

“霁蓝哥哥,你是不是担心这铜锁呢?”冰雪聪明的我,马上点破他的担忧。

霁蓝没答话,微微眯起了眼。

殊不知我等的便是这一刻。

天庭中,每个仙人都是有自己看家本领的。一来多与自己原身相关,是与生俱来的本性;二来是日后修炼的重要突破口,所谓必杀技是也。

比如芳主貌美娇艳,善以奇香惑人;又比如二郎神额有天眼,足不出户万事晓。想当初我也曾冥思苦想很久很久——身为一个豇豆仙,我究竟应该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本领呢?总不能是被人煎炒煮炸后更加美味吧!

揣摩整整一百年后,我终于悟出真理,潜下心埋头认真修炼。

如今,展现我功力的时候到了。

“霁蓝哥哥,你看好。”

脆生生朝霁蓝投去甜蜜一睹,我双手合十,嘴里低低念起心诀。

随着心诀越念越快,我的身子开始发生变化——变薄,变透明,渐渐拉长变细,最后化为一根鱼线般细细的银丝。

“霁蓝哥哥,你看我这样,不管什么样的洞都能钻进去,何况一只小小的锁孔呢?”

我在阳光下昂首,得意的摇曳起身子。

哼!那杨柳仙子每次都为自己“弱柳扶风”的小蛮腰自豪,其实只要我豇豆苗苗愿意,还能变得比她细的多呢!咱豇豆仙的看家本领就是——变细长变细长呀!

霁蓝深沉的面具终于在此刻土崩瓦解了。

“你…”他的嘴唇微颤,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我猜他此时一定对我的才华相当惊艳,心中大为欢喜,转头便猛的朝那锁孔钻去。

“仙子且慢…”

还没等我听清楚霁蓝在喊什么,只听“砰”的一声,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弹了回来。

“好痛!”

我五体投地狗啃屎的扑倒在地,也顺便跌回了原形。

“怎的如此冒失?”霁蓝将泪花横流呲牙裂嘴的我扶起,脸上有要笑不笑的隐忍,“这门被妖王施了法术,哪是你一个小仙子说闯就闯的?”

“…人家怎么知道有法术…”耍帅失败,我自觉无脸见人,赶紧用袖子挡住五官,声音也虚弱许多,“我还以为修了这抽条功便万事大吉呢…”没准将来还能当个开锁匠捞外快什么的。

霁蓝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门虽然未被我打开,但我们到底还是成功进了景泰谷。

因为随后霁蓝打开了那扇门,轻而易举的,一推就开,连秃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甘心的缠了霁蓝许久,想要问清门中奥秘,然而他只是一直笑:“主要此门拦美人不挡丑八怪。”

我自然知道他是忽悠我,心中颇有一种“本想装13结果却被真正牛13之人打败”的失落感。

景泰谷是相当美丽的地方,风景可与苍南一拼。门票虽贵,好歹能说物有所值,如今我二人又是逃票进谷,感受自然值上加值。不信你看那霁蓝君,现下他望着翠谷绵长湖泊斑斓,激动的眼眶都发红了。

“河山甚是大好。”

我理解他的心情,豪气拍拍他的肩。

霁蓝僵着脸没答话。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我抬头朝天,摇头晃脑又直抒胸臆一番。

然后笑嘻嘻回头:“霁蓝哥哥,你说我这首帝王诗背的好不好?”

霁蓝低头沉吟片刻,朝我投来深深一睹:“…很对。”

我想他是被美景震的有点错乱了,明明我问的是“好不好”,他回答的却是“对不对”。

不过景泰谷的花花草草倒真是极好,如今我俩所立之处,便是一片半人高的汪洋花海。这花海甚是有趣,整体呈太极八卦状,一半水滴紫色,一半水滴白色,花瓣微微透明仿佛琉璃,风一吹,漫天都是甜入心肺的绮香。

“我从来没见过这花,有点像朝颜呢!”

我低头摆弄身边一株紫色的蓓蕾。

同样身为文艺女青仙,朝颜仙子另外两个俗名也是万万不能叫的——牵牛花,喇叭花。哪怕后两个知名度要高的多。

“这花可比那小朝颜厉害。”只听霁蓝一声轻哼,从鼻子底里发出的嗤笑。

“如何个厉害法?”我不以为然别嘴,花仙的法宝说来说去也就那几样,莫非这妖界的朝颜不光能吹喇叭,还能演奏交响曲了?

“…你将那紫花摘了与我。”

霁蓝微微勾起嘴角,看的我眼花缭乱心头一颤。

乖乖拈一朵晶莹剔透的花儿,毕恭毕敬朝眼前这美到梦幻的男子呈上。

“霁蓝哥哥,你实在太好看了!”耳边传来一声熟悉尖叫。

我竖起耳朵警觉打探,然周围空无一人。

“霁蓝哥哥,你实在太好看了!”那声音又窜出来。

——是哪个花痴如此招摇,居然将我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明目张胆的扭动脖子四下搜寻。

可是周围依然静悄悄的,只剩我跟霁蓝你瞪我我瞪你,四目滴溜溜对转。

“霁蓝哥哥,你实在太好看了!我好喜欢你呀!”

当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再一次响起,我终于看清了声音来源——是霁蓝手中那只酷似喇叭的紫花。

莫非此花与我审美相同,终于识的眼前鳞片男其实是一枚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大帅锅?

我疑惑看向霁蓝,却发现他用正一种难以置信无法琢磨的目光凝视着手中花朵。

“仙子可知…此花名为如何?”过了许久,久到我眼睛发酸,霁蓝方才抬头看我,语气夹杂着一丝莫名艰涩。

我赶紧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此花有一特长,可感受人的内心思维,并且不加修饰的直接说出来,因此得名——‘真心花’。”

霁蓝用沉着冷静的态度,缓慢清楚地说完了答案。

听得最后三个字,我已然觉得自己真身四分五裂。

——哎呀我的菩提老祖呀,人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偏偏我豇豆仙这一点小心思却被那该死的喇叭花肆无忌惮的大吼出来,还一连吼了三次!如此不曲折如此不浪漫,叫我这文艺女青仙薄薄的小脸皮今后往哪儿搁呢?

真心花啊真心花,豇豆姐姐恨死你了!

“生气了?”大约是感觉到我情绪低落,霁蓝小心翼翼朝我探头过来。

“没有。”我沮丧低下头,企图掩饰自己发烧的面颊。

“妖界的花本来就是不按常理生长的,你别往心里去。”善良的霁蓝君开始给我找台阶下,“不过一些消遣玩意儿。”

我瞪了那紫花一眼,搅着手帕,不出声。

“喏,那你瞧瞧这个。”霁蓝朝我递过一只枣红色状如马蹄莲的花枝,语气柔软,“不信你摸摸它的花蕊。”

他眉目和善,神态是难得一见的讨好,我也只好无精打采的顺手朝那花朵敷衍一戳。

“——结婚,结婚,请跟我结婚!”

没想到马蹄莲被我一碰,竟然活蹦乱跳的迎风扭动来。

我吓一大跳,失手将花丢在地上。

“结婚,结婚,请跟我结婚!”

那马蹄莲又坚持边嚷嚷边扭几下,然后瘫软不动了。

“此花名为‘结婚狂’。”

霁蓝瞧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忍俊不禁,再递来一只碧如翡翠的类波斯菊植物:“你再摸摸它。”

这回我学乖了,轻轻将手指放入花蕊,指尖刚刚一触及娇嫩,只听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从花瓣中传出:

“离婚,离婚!老娘要跟你离婚!”

一样的花枝乱颤,一样的撕心裂肺,一样的让人风中凌乱。

“我知道了!这花一定叫‘离婚狂’,对不对?”

不等霁蓝张口,我转身兴奋抢白——咱高知文艺女青仙的头衔可不是白来的,至少懂得举一反三。

“不。”然而霁蓝却缓缓摇头,“此花名为——‘遭遇背叛的大奶’。”

我终于彻底崩溃,铺盖面般宽的泪在脸颊上飘逸摇摆——自从到了妖界,我发觉自己就一直在朝着傻13的方向发展,也忒悲催了呀!

“这都谁给起的名啊?!”恼羞成怒之下,我一举将‘遭遇背叛的大奶’丢在地上,给予起名者最严厉的谴责,“太难听,太拗口,太乡巴佬了!”

本来我还想骂别的形容词来着,但碍于文青的装13原则,不太好意思。

“…大约是个女子吧,不知道是如何传开的。”

霁蓝望着愤懑嘟哝的我,笑的浑身上下每一块鳞片都张开来:“如今看来,倒是个心思玲珑颇有远见的人物。”

我棉花糖一般的自尊心再也受不起打击,默默将脖子缩短,心想不如化为一根线飘走吧飘走!

一株银白色的柳枝悄无声息出现在我面前。

“你再摸摸这个。”耳畔的声音不再满含促狭,而是温柔的安抚,“会有惊喜的。”

我勉为其难伸出食指往柳叶上随意一点,只听“叮”的一声,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宛若水滴银铃的声音响起,余音绕梁甚是清脆。

又惊又喜之下,我立刻侧起手掌沿着柳枝轻轻刮过,于是叮叮当当一阵急促的乐声响起,仿佛天籁来自远古,踏过滚滚红尘,触动万物心弦。

“这是梦铃树。”霁蓝低沉的声音响起,“只在晚上才会发出声音,音色美如幻梦,因此得名梦铃。”

我茫然抬起头,原来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此时的景泰谷仿佛一个巨大的萤光花园。银白的梦铃树垂着长长的丝绦,在晚风中互相亲吻拥抱,五彩的琉璃花朵于微风中轻颤,吐息着最动人的芬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五彩斑斓的霓虹,配合梦铃树惑人的音符,奢糜至极,也绚烂至极。

“…好美。”

我呆呆看着这奇幻到极点的美景,忍不住发自肺腑感叹。

妖界的花草姿色如此超凡脱俗,作为一株豇豆,我感到压力很大。

“…要是能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不知道多幸福。”